第5章 出梦
但绝对不能告知真名——她的直觉在一刻不停地疯狂报警。
“陛下,我叫埃比西底伊艾弗芝依。”
名字脱口而出的瞬间,克拉维娅感受到身上的压力减轻大半。
国王瞪着她,似乎对此感到不可置信。
他瓮声瓮气地命令:“再说一次。”
“埃比西底伊艾弗芝依。”
“埃比西底伊艾弗芝依?”
国王的语气中充斥着强烈的不甘心。
王座之上的五官像是被打乱的魔方,在几番纠结后终于换上和蔼的眉目。他似乎感到疲倦,便随意地挥挥手让侍女带她下去休息。
擦身而过的瞬间,书记官稍稍偏头,递给她一个意味身长的眼神。
侍女将她带到房间后行礼离去。
……
太阳眨眼间落下,群星升起,又是深夜。
她听见菲埃特在十分遥远的地方叫她:“克拉维娅……克拉维娅……在你彻底解救出公主之前……千万不要离开城堡……”
仿佛隔着千百层山峦,它的话语漫出空旷的回音。
……
危险的预感如影随形,她必须尽快结束这一切,从根本上脱离出这个处处透着不对劲的梦中世界。
但愿夜晚依旧能为她提供保护。
克拉维娅在心中暗暗祈祷。
打开房门,她再次开始在王宫中四处探查。
暗夜中的宫殿带给人一种凋敝破败的感受,像是早已被废弃的巢穴。制作精美的绸缎锦帐在微弱的月光下褪色,苍白的花纹仿佛在几个世纪前就已经埋入地下,往复曲折的回廊上站立着整套的盔甲,幽幽反光的金属却令她联想到生锈的关节。
太安静了。她甚至能听见大厅里的王座偶尔发出的叹息——发音古怪的音节们被虚无缥缈地传送到四面八方,又在撞击到墙壁后渐次消散。
她在城堡内一间一间扫荡过去,大多数屋子内部干净到只有四面墙壁,这让她疑心自己是否已经落入了陷阱而不自知。
第三层。
那个透出过话语声和灯光的房间,此刻也是一片死寂。
她伸出手去。
门扉发出漫长的吱呀声,慢悠悠的节奏中某种毛骨悚然的冷意爬上脊背。
大约是被似是而非的场景折磨久了,面对这种标准到可以去恐怖电影里客串的桥段,克拉维娅并未感到惧意,反而在心中莫名升腾起火气。
她抬脚踹开半天也只挪开一点点缝隙的门——这一点也不像她平常的做派。
国王身处其中。
……
她花掉半秒钟思考现在退出去来不来得及。
但很快,克拉维娅意识到白天里威压甚重的王者现下似乎被麻烦缠身。
他显然是听到了门被暴力打开的声音。
然而他像是被禁锢在了书桌前,整个人散发出一种面临死亡的灰败感。
她的进入像是启动了某个开关。
国王的面部和身躯迅速塌陷,不复曾经的健康与生机,华美的衣袍像是那些在陵墓中封存多年殉葬品,当墓穴忽然开启后被大量涌入的空气在瞬间腐蚀掉。
王冠上鲜艳昂贵的珍宝还来不及被闯入者的目光接触,就已经化为尘埃委顿在地。
以为会有恶战,敌人却毫无还手之力?
她下意识模拟出黑猫在楼梯间跳跃时那种谨慎的姿势。
虽然以她现在的能力,谨不谨慎也没什么大区别——她想,反正宫殿内的人在夜里也看不见我。
书桌上凌乱地摆放着鹅毛笔、墨水瓶以及一卷羊皮纸——纸上是一个没有书写完的名字,名字之上似乎还有些什么字句。
纷乱的低语在她耳边响起:“那是公主的名字。”
国王费力地张开嘴:“幽灵!”
她脚步一顿,心脏乱了数拍。
不是说好看不见的吗?
或者……更可怕的情况……国王的衰败不是因为她,而是因为在她毫无意识时就已经跟在身后的存在?比如……一个来意不明却又能力强大的鬼魂。
她停在原地。
厚重的窗帘被风吹起,月光透进室内。
她忍不住悄悄地向地板上瞥去。
只见自己脚下并没有凝实的影子。克拉维娅意识到了什么,向右前方再进一步。
“幽灵!”国王衰老颤抖的声音中带上恐惧,“勇者已然前来……公主的灵魂也被囚禁在巨龙体内,一切都准备好……只需等到教廷带着圣剑抵达!”
嗯?这又是什么剧情?
囚禁在巨龙体内……现在公主是龙?
枯骨般的手臂抬起,指向克拉维娅现在的位置:“待吾……待吾将公主的名字在纸上写完,汝即可彻底获得公主的身份与躯体!汝不可……不可违背契约……”
说到最后,国王明显气短。
她后知后觉,原来现在自己才是那个最大的反派?
夺人身份借壳还魂什么的。
所以……“幽灵”到底和国王达成了什么样的条件,能让他甘愿付出血亲的生命?
菲埃特要我在彻底救出公主前不可以离开城堡。
彻底。
应该是想说公主的身躯和灵魂不能分离。
她看看国王写满惊恐的脸,对方的毫无血色的嘴唇中正在哆哆嗦嗦地吐出越来越卑微的恳求。
有理由推测在契约中“幽灵”处于绝对的上位。
既然是这样。
那——
克拉维娅骤然发难。
墨水瓶被打翻在地,汩汩流淌的液体像极了血液。
羊皮纸上古怪悚人的字符自动在脑中转化成意群,她草草读完,大致了解了契约的内容。
国王年迈,想要换取更长久的生命。幽灵想要能行走在阳光下的身躯。二者一拍即合。对此一无所知的公主成为牺牲品,以名为咒,灵魂禁锢在早已死去的龙族体内,躯壳在自己的寝宫中被妥善保存。
对国王而言,这场谋划进行到幽灵闯入之前,唯一的问题只出现在公主的名字上。他显然用力书写过多次,以致于羊皮纸上已经留下浅浅的白痕。但由于莫名的原因,最后几个字母并不能在墨水中现形,他一直没有写完。
……
以名为咒。
她的脑海中浮现出大段大段陌生又晦涩的语言。
像是在刻意炫耀自身的高深,也像是在证明自己究竟多么有用——看,让公主恢复健康的秘诀就藏在其中,只要能够读懂它,破局之法近在咫尺。
克拉维娅毫不掩饰地翻了个巨大的白眼。
洋洋得意的字符明显地停滞住。
几息后,它们快速转化成熟悉的大陆通用语。
很好,现在解咒的方式也知道了:需要用同一瓶墨水——在羊皮纸卷上写下公主名字的那瓶——接着在公主身躯的手臂上写下她的全名,灵魂就将跟随名字的指引回归本体。
啧……
草率了。
先是踹门进屋,后是打翻墨水,今晚她是被草履虫选中了吗。
克拉维娅一边想着,一边看向地面半翻的瓶子。
万幸其中还勉强留着一个底儿的量。
足够了。
克拉维娅没有在国王身上再浪费时间,至于他在夜晚忽然衰亡的原因——这和她也没什么关系。
她循着空气中若隐若现的光痕冲向公主的寝宫。
快一点,再快一点——
夜晚即将离去,在梦境中,白昼与阳光并不是她的盟友。
拨开卧床四周蛛网般的帐幔,握住公主冰凉的手臂,只剩最后一点的墨水不可以被浪费。
没有鹅毛笔,她伸出手指蘸取墨汁。
月亮依旧停留在天空中,但它正被晨光以一种越来越快的速度稀释,周身的空气也越来越沉重,她的行动正在逐渐变得滞涩。
……
没有任何意外发生,公主的名字流畅地随着指腹的移动而展现。
但。
四周毫无反应。
静悄悄的屋子中,仿佛所有的事物都已死去。
天边已然泛白。
当下的每一秒钟,她对身体的控制力都比上一秒更弱。
并没有标志着成功的魔法星芒掉落着碎末出现,也没有魔法仙子在舞蹈中缠绕上公主的双臂。
是哪里出了问题?
她听见守卫们重新走动巡逻的声音。
国王在召集我们,侍卫长这样说。
整齐的脚步声靠近了。
不要吵醒将去屠龙的勇士,侍女们的声音纷纷响起。
一个念头从克拉维娅的脑海里闪过。
“龙”。
现在的公主在某种程度上是龙。
眼前蓦然浮现出数行回忆,她写下一个拗口复杂的,属于龙族的名字。
光亮骤然爆发,随后从公主冰冷的指尖开始快速地攀爬环绕,像是液态的金属在延展,也像是一座被强行砍断的桥梁再次恢复通行。光点在其中旋转来回,有时固定,有时流动。它们变幻成金质的藤蔓,从头到脚覆盖住床上僵硬如石雕的躯壳。
苍老绝望的嚎叫声穿墙而至,她认得这是国王的声音。
藤蔓随着咆哮的离去而消失,公主的脸色重新变得红润。睁开双眼,她甜美地微笑起来:“请将您的手递给我,通往归程的大门即将开启,我愿意做您的引路人。”
克拉维娅伸出手去。
……
她猛然睁眼,发现自己再度回到那个贴着蓝灰色壁纸的房间。
未拉紧的窗帘缝隙里没有成束的光线射入。
似乎时间还早。
身体还留存着麻木的感觉,挣扎着靠近窗边,她向外望去。
时间真的还早,街灯依然在恪尽职守地散发柔和的光晕,靛青的天色像一床巨大的丝绒被子,将所有刺眼的、扰人清梦的东西都包裹得一丝不漏。
窗帘以不合常理的方式搅动起来。
“克拉维娅——”
菲埃特的声音在耳畔无比清晰,这一次,她真正醒来。
帕利希提站在她面前,湖水般的眼眸中倒映着克拉维娅的影子。
极度惊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