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第 49 章
玉桑被稷旻单手拎上了城楼。
左右屏退, 城楼上空无一人,只有夜风习习,卷着凉意寸寸入骨。
玉桑大半个身子都探出去时, 真以为自己会就这样掉下去。
她双手死死把着边沿,紧咬牙关,浑身发抖,可这点力量, 根本无法与稷旻的力道抗衡。
稷旻的脸色冷的发白,他按着玉桑, 慢慢倾身,另一只手捏住她的下巴, 迫她抬头看向前方。
“你明明记得, 却装模作样同我演戏,我说过什么?”
“为了江家人, 你一次次骗我, 我又说过什么?”
“便是那日说穿了, 我也不曾拿你怎么样。我态度如何, 你当真不知?”
稷旻隐忍着怒火, 气息极沉:“真不知你这心是石头做的, 还是寒冰做的。又冷又硬,捂不热, 也捂不软。”
他猛一晃她下颌, “不是要走吗,路就面前,你现在就可以从这里走下去!”
玉桑没想哭,可眼泪受疼痛刺激,不受控制的往外涌, 一滴一滴打在稷旻的手背上,竟让他觉得灼热生疼。
可他半分力道都没减,忽而擒住她手腕,将她一把推了出去!
少女的惊声划破宁静的夜,城楼上白影一晃,身体下坠一瞬,玉桑觉得自己心跳都停了。
只听咔的一声响,她被擒住手臂吊在城墙外时,右肩亦因忽然承受了全身重量传来一阵剧痛。
玉桑撕裂痛呼,缓缓仰起头,稷旻一手拉着她,一手抵在城墙边借力,垂首看着她的眼里,一层痛快夹着一层痛苦。
他紧紧盯着玉桑,哑声问道:“知错了吗?”
玉桑被吊在城墙外,仰头看向稷旻的眼神里,含了太多太多复杂情绪。
她一言不发,既不认错,也不辩解,眼泪不断地从眼角滑出来。
稷旻被她的沉默激怒,他知她手受伤了,这样吊着,她的手非得废了。
稷旻青筋暴起,咬牙切齿:“我再问你一次,知错了吗!说话!”
玉桑疼的快虚脱了,她深吸一口气,颤声道:“没错……”
稷旻眼神一震,以为
自己听错了:“什么?”
玉桑哭着笑起来,听不见吗?
她仰起头,用尽全部的倔强的和力气,冲着他一遍一遍喊:“我没错!”
那样的情形,两边都是想要留住的人,对她而言,做选择时哪有条件想对错?
“我没错!”
——她只想让姐姐不要活在仇恨里,有什么错!
“我没做错!”
——在他眼中,江山社稷重于一切,无法两全时,她便成全对他来说最重要的,有什么错!
“我没有错——”
从没有选择机会的人,只能尽全力来换一个亮全,还要怎样?
她嘶吼的回应,一次一次冲击着稷旻的底线。
城楼之上,夜幕四合,周围的一切都包裹在黑暗中。
一些画面不受控制的涌入脑海中——
兵临城下,尸横遍野。
视线所及仿佛都飘荡着暗红色的血腥气。
城门上立着的竖杆上吊着一个人。
尸体早已被风干,在厮杀中静静地悬在那里,天地万物,都因这一幕失去了声音。
稷旻手脚发软,双耳嗡鸣。
兵器从他手中脱落砸在脚边——
掌中皓腕下滑瞬间,稷旻骤然清醒,猛地用力将她拉起来。
悬在城墙外的少女白影一晃,正正落入男人怀中,稷旻的手脚发软,被她撞得往后酿跄几步,跌倒在地。
他下意识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将自己完完全全化作一个垫子。
心中涌起浓浓的后怕,可在抱紧她时,原本空荡死寂的心忽然被什么填满,生出一种无法言说的圆满。
玉桑情绪大动,身上又疼,窝在稷旻怀里放声大哭。
稷旻听来只觉窒息,比看到她头也不回的逃跑更窒息。
他好像忘了自己前一刻是何等冷冽凶残,手忙脚乱的帮她稳住伤臂,又用指腹轻轻帮她抹眼泪,声音都碎在煎熬的情绪里。
“桑桑不哭,没事了,我不吓唬你了,好不好?”
玉桑情绪大动,哭的十分投入,稷旻的手碰一下,她就躲一下。
想站起来,可伤臂在他手里,她根本无法动弹。
稷旻听不得她再哭,打横抱起她往下走。
玉桑被他抱在怀里,哭声都随着他的步子一颠儿一颠儿。
刚走下城楼,等候已久的稷栩面露讶然:“太子皇兄,这是……”
稷旻抱着人,健步如飞,如一阵风般擦过他。
“飞鹰,备马车,请大夫!”
稷栩早就来了,得知太子在城楼上,本想上去说事情,结果被太子两个护卫拦住。
他在下面守了一会儿,听到太子皇兄的声音,还听到女人的尖叫声,心里早已惊讶生疑。
此情此景,稷栩心中一下子生出许多大胆的猜想,当然,这些猜想没有一个是敢问出口的。
稷旻没有回刺史府,而是就近找了个舒适的客栈。
守夜伙计的呵欠在明晃晃的金子面前荡然无存,转而成为热情的招待。
玉桑被轻轻放到床上,纱帐垂下,被拎来的大夫隔着纱帐为她号脉。
好在没有大碍,除开受了些刺激,便是右手臂脱臼,接上养着就好。
大夫离去,房中只剩稷旻与玉桑二人。
玉桑刚才哭的太用力,此刻收了眼泪,还忍不住一抽一抽。
而稷旻也在褪去前一刻的慌乱后慢慢冷静下来。
第一次,是借为曹広投毒一事试探她,她吃了许多苦头,还险些被夜旅人欺辱。
当时,他怒不可遏,险些一剑杀了那人,也毫不犹豫毁掉玉佩,中断了所谓的计划。
第二次,是借江古道一事试探她。
他早已决定,一旦她用了玉佩来救江古道,他便立刻以假传太子之令将她打入大牢。
这件事最后的说法不会变,江古道依旧是陪他演了一场戏,但她不知这是演戏。
他没想杀她,只想借短暂的牢狱之灾,让她吃点苦头,长点记性。
结果,此事不了了之。
然后,便是今次。
她身份卑微,无亲无故,他就是在这杀了她,也无人敢追究。
然而,撕开那些浮于表面的仇恨和愤怒,他根本不可能让她出事,也受不了她吃苦头。
前两次,是因为心中不受控制的犹豫
和心软。
今次,又多了一个原因。
稷旻重活一世,对很多事都有了超出上一世认知范畴的理解。
他觉得,他们之间似乎还有更深的羁绊。
他并不知这羁绊是什么,唯一清楚的是,他可以放过任何人,甚至放弃仇恨。
唯独不能放过她。
没了她,这一世重活,只是折磨。
两人之间跟着一层纱帐,一个在里面,一个在外面。
稷旻犹豫片刻,还是伸手去撩纱帐。
“啪!”一声脆响,稷旻的手被她凶狠的打一下,扎帐自他手中滑落,重新垂下,隔开两人。
稷旻收回手,手背慢慢生出火辣辣的感觉。
他非但不生气,反而勾了勾唇,他想,自己多少有些了解她了。
今夜逮到她,她乖巧的连大气都不敢出,是不知他态度。
城门上,她又惊又怕,什么都不说,只流眼泪,是知他恼火决绝。
眼下,他又抱又哄,还请了大夫。
她看得分明,知道自己无事,他不危险了,都敢动手了。
稷旻心中好气又好笑,可看着帐中沉默的少女,他脸上的笑意终究淡去。
他也不伸手了,稳坐床边缓缓开口:“既已说开,我也不瞒你,从前的事情,我都已知晓。”
里面的人影动了一下,转头看向他。
稷旻挑挑嘴角:“难道你不想知道,你死后,我知道真相,是怎么对付你姐姐的吗?”
她愣了一愣,抬手撩开帘子,两人面面相对,中间再无阻碍。
玉桑心头猛跳,想知道,却不敢问。
不会的,随着她死,太子被废,姐姐应该在姐夫的陪伴下看开。
数年后,太子再复位,照旧可得江山社稷,那时,姐姐已开始新的生活。
难道……她失败了?
她死了也没有化开姐姐的仇恨,太子知道了她的来历,还报复了江家?
是因为这样,他这一世才大方放过江家?因为他早就报了仇了!?
此时此刻,玉桑没有任何遮掩,情绪都写在脸上。
这还是稷旻第一次这样轻易读懂她的心
思。
其实他是骗她的。
那时,他刚刚被废,便在母后的内侍口中得知,他是被玉桑设计了。
玉桑给韩唯通风报信,让他躲过杀劫,现在还使了个回马枪。
圣人裁决,是为安抚韩氏和王氏,一切都是暂时的。
知道这些后,稷旻满心生恨。
他让内侍给母后传话,留着玉桑,待他挨过这两年,除掉韩唯后,要亲自处置她。
可皇后心存顾忌,怕太子复位后故态复萌,提早处决了玉桑。
原本,妖姬惑主,背后母族是要受牵连的。
可一来,玉桑是江古道献给太子的,要追究也是追究江古道。
二来,江古道虽献了玉桑,但回京后一直低调行事。
别说前朝后宫勾结,他自己压根就没争权夺势,为曾参与任何纷争。
想落罪都没有合适的名目。
所以,最后的罪名,全堆在了玉桑一个人身上。
一个倾国倾城的美人,狐媚惑主,不守妇道,侍奉太子时亦勾搭前朝重臣,搅乱朝堂后宫。
江家为此担了非议,也在当时影响了族中女子进宫的机会,但并无大的风波。
稷旻被废后,便被放逐出宫。
他借此消失在朝堂,暗中培养势力,最终与圣人里应外合,除去了韩氏奸佞,继而复位。
其实,得知玉桑被处死,担下所有罪名时,稷旻只愣了愣,并未有一言半语。
他知道母后为何这么做,自己也没有立场责备她。
可是心里空落落的地方,说不出的难受。
为了填满这种空落的难受,他励精图治,一心扑在政事上。
然后,圣人驾崩,他登基为帝,白日里是万人敬仰的王,一改做太子时的模样,杀伐果断,雷厉风行,他有贤惠的妻,相敬如宾,有安宁的后宫,一切都是按部就班,再没偏爱谁。
到了夜里,他只是稷旻,受噩梦折磨,梦里全是玉桑。
没多久,京中发生一件事。
翰林学士文绪之妻无故失踪,文绪近乎癫狂,上天下地寻找发妻。
而那时,江慈被囚禁在
一间密室,平静的看着站在面前的稷旻。
稷旻身上是帝王冕服,浑身透着一股不怒自威之态。
他与江慈对视,缓缓开口:“朕这些年,一直有些困惑,有些事越想越不懂,现在看来,还得请文夫人替朕解答。”
江慈不慌不忙,甚至笑了笑。
她长长的吐了一口气,憋闷许久的事,终于找到了倾吐的时机,
他们都失去了一个重要的人。
在周边的人都渐渐忘记这个人时,忽然能有一人同自己谈起她,那滋味实在难以形容。
也许是做了皇帝,看了更多的人。
知道来龙去脉时,稷旻竟比当初得知她背叛自己帮韩唯时要冷静许多。
他甚至在心中了然冷嘲,果然如此。
她从出现开始,就是一场别有用心的设计。
稷旻没有为难江慈,他放了她。
虽然他并不知,江慈何故这样恨他。
他不在意了。或者说,这是他对那个死去的人最后的仁慈。
然而,江慈也不在意了,她有一个女儿,叫怀桑。
他一如既往的忙于政事,身体每况愈下。
直至一夜暴风疾雨,他在惊雷声中坐起,脑中只有一个念头。
她是成功了的。
可她为何要拉韩唯下水?
为何要设计一场必输的阴谋?
有模糊的念头升起,又被狠狠压下。
他发狂的大笑,怎么可能,她那样的女人,怎么会这么蠢。
这一定又是什么阴谋,只是她算错了而已,从那日起,他开始患病,宫中御医束手无策。
他熬着熬着,耗着耗着,终于走到了尽头。
他请来江慈,问了她许多事,江慈也悉数告知。
他去过益州,去过刺史府旧宅,也去过她生活的地方。
至此,他觉得自己对她依旧是恨与怨。
这样一个人啊,他被这样一个人,勾去了心魂,一辈子受折磨。
这种看破世情的了然,直到他死的那天。变作了滔天的情绪,浓厚且剧烈。
想再见她,无论如何,都想见她。
……
往事晃过心头,
稷旻眼神轻动,望向面前的少女。
她以为自己做的都错了,她白死了。
其实不是这样。
除了记得你的人,其他人,都过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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