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第 83 章
夜渐渐深了。
喧嚣一整日的江府终归宁静。
玉桑洗漱更衣坐到床头, 忽然意识到,稷旻已经很久没有夜闯江宅了。
倒不是期不期待的问题,而是稷旻此人, 今非昔比,看似无意的改变或决定, 就可能是在为新的筹谋埋下伏笔。
是以, 玉桑盘起腿儿,对冬芒招招手, 试探道:“殿下近来是在忙什么?”
冬芒听她这个时候问起太子, 立马知其深意, “此事奴婢正要向姑娘解释呢。”
玉桑挑挑眉毛:“何事?”
冬芒忽然扭捏, 绞着手指靠近玉桑, 小声道:“殿下多日未来,姑娘心中一定牵挂,但姑娘千万不要多想, 殿下不是不想来,而是不好再来。”
玉桑乐了:“为何?”
冬芒将她的愉悦理解成知道太子不是弃了她的松气, 也笑了:“姑娘人逢喜事,忽然得诸多关心在意, 许多悄摸的事儿便没察觉了。”
玉桑不解:“什么悄摸的事?”
冬芒看了看外头, 压低声音:“姑娘难道没发现, 咱们院子比之前更安静规整,不仅添了伺候的人, 还添了好多花草!”
“姑娘之前一直不是要个葡萄架,奈何绑完秋千架便累趴下,径直忘了葡萄架的事么,您没瞧见吧, 大夫人亲自吩咐下人给您搭了个葡萄架,连您和隔壁院慈娘子绑的那个半吊子秋千也给重新绑了一回。”
“如今天儿热了,待葡萄成熟,夏日荫荫,白日可乘凉耍玩,夜里可观星赏月。”
当日,江钧放话不许玉桑动土,即便要动也只能自己动手。
而今,若无他示意,孙氏又岂会主动折腾起这件事来?
“总之,如今府中上下无不关注姑娘的事,明里暗里,防不胜防,殿下就是再喜欢姑娘,也要紧着姑娘的名节不是?”
冬芒的一番解释,令玉桑心中豁然开朗,一片晴天。
其实,当初她向稷旻自荐促成追封江古林一事,是有私心的。
那时,她痛定思痛,觉得不可与稷旻再这样不清不楚的
纠缠。
尤其是他动辄闯门这种行为,必须杜绝。
她知道自己出身不好,在江家不受重视,稷旻身为太子,想将她控于股掌太容易了。
若她是世家大族的娘子,瞩目受宠,稷旻身份越是高,行事越是要循规蹈矩。
所以,她必须给自己贴点金。
要踩着稷旻身在其位的顾忌,借力打力将他推开。
她是江古林的女儿,一荣俱荣。
试想一下,若能让声名狼藉多年的江古林一朝翻身,名誉身价节节拔高,必定能扭转局势,就说在江家,处境也会大大不一样。
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多了,稷旻恣意而为的机会就少了。
显然,她谋划这事的目的不仅成功,而且成效倍增。
因为她有了祖父。
想到江钧,玉桑的心情又有了些微妙的变化。
自那夜的小山村与蓉娘告别后,她以为自己接下来要面对的,仅仅是背水一战解决与稷旻的事。
没想到了江家,同样的身份,却有不同际遇。
她目的不纯的扎进江家父子的过往,意外体验了许多前世不曾经历的事,收获颇丰。
与稷旻的事,反而不再是最紧迫的那件事。
或者说,稷旻逐渐收起了最开始那副步步紧逼的姿态,疑似开始用温吞的招数来对她,旨在令她防不胜防。
这样一想,今时今日的她,没有背负恩义,不受任何逼迫,好像在一瞬间真的成了江家的儿女,真的成了一个出身清白,有人疼爱,受人期待的小娘子。
她可以在这个位置上从容的规划一生,可以为自己去做出取舍。
也是到了这一刻,她才重新体验到了“重生”二字的意义。
玉桑睡不着了,穿鞋下床就往外跑。
冬芒拿了件衣裳给她披着:“姑娘去哪儿?”
玉桑迫不及待道:“去看葡萄架!”
……
葡萄架挨着秋千架,白日里晴空万里,夜间亦是满天星辰。
玉桑身上穿的是单薄的小衣,外罩一件轻纱,抓着秋千绳晃荡时
,轻纱在身后铺开一片。
她仰头观星,弯唇笑起来。
美人含笑,见着亦心欢,冬芒一边帮她推,一边笑道:“姑娘就这么等不及?”
玉桑:“我心里高兴,忍不住想来这里瞧瞧。”
她说话时,一直仰着头看天,眼底映着细碎星光,灵灵动人。
冬芒温声符合:“姑娘高兴就好。”
玉桑在这里坐了很久,冬芒为她点驱虫的熏香,又给她打扇,伺候的太贴心舒服,她竟靠着秋千绳睡着了。
一道人影出现在后面时,冬芒立刻就察觉了。
回头看去,她当即闭嘴,乖乖退下。
男人有力的臂膀抱起秋千上的人,步履稳健的回了房。
已是深夜十分,再多眼睛,此刻也该闭上安眠了。
冬芒不知太子时何时来的,刚才那些话他又听了多少,察觉到飞鹰和黑狼也在附近守着,冬芒打起精神将房门关好,也去外面守着了。
玉桑被放到床上,稷旻在床边坐下。
其实,冬芒说得一半对一半不对。
他捧了江钧这只老狐狸,的确反过来给自己数了个障碍。
而今,他也不想借用外力来逼她就范,不想让她扮着如今这个身份遇到什么不好。
但这些都不算真正的阻碍。
他的阻碍,唯她一人。近十年心魔难平,到手的江山社稷也再难抓紧。
可当稷旻细细回忆前世种种时,只记得对她惊鸿一瞥时的激动与喜悦,以及不知所起一眼认定的决心。
如果单是前世的稷旻,大概只会将这种感觉当成一眼认定的倾心。
但经历两世记忆同存的事后,每当他再想起那些细碎的梦境时,心中越发觉得,那说不定是发生在他已经遗忘的时间里的事。
所以对她,并非一见倾心,是失而复得。
稷旻忽然就不想再去追究那些如梦如幻的碎片。
纠结已经发生的事毫无意义,人得往前看,将所有精力筹划在未来。
已经发生的事,可以是教训,可以是经验,唯独不该是心结。
看
着玉桑熟睡中都带着笑的脸,稷旻也弯唇。
刚才在院中,是这两世以来,他见过且可以确定的她最开心的样子。
在益州时,他带她去参加应十娘的及笄礼,几番试探,她梗着脖子说,她不需要什么及笄礼,她有过自己的及笄礼。
但其实,被大家护着捧着,用心对待着,她比谁都欢喜向往。
心口不一罢了。
凝望着她,稷旻低声呢喃:“所以,你面上不表,谈着天之骄子与蝼蚁的大道理,心里其实介意她?你与我什么话都敢说,怎得一个她,偏让你藏心里了?”
他轻轻罩住她的手,未曾用力,只碰了碰:“你不回答,我便当你认了,嗯?”
熟睡的人没有半分知觉,自然也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稷旻无声的笑了。
他两手撑着床,轻轻俯身,不似往日任何一次带着情绪与欲念的索取,只在她额间轻轻落下一吻。
“她跟你,岂是同一回事?”
“没有人能跟你比。”
……
玉桑见过应十娘的及笄礼,满以为在既定流程无改的情况下,也新颖不到哪去。
再者,及笄是女子作礼,寻常多是请有身份有地位的女长辈,不是什么宏大场面。
然而,当玉桑亲眼看着祖父为她在园中搭了礼台,宴席清单折起来有手掌那么厚时,她才幡然醒悟,这真不是一回事。
十娘及笄时,总共一套礼服,随流程加笄加服。
她及笄礼这日,东房接见亲长与友人同辈一套,行礼一套,礼毕后设宴又一套。
她合理怀疑,祖父是翻着祖宗典例,在不逾制的前提下把礼做到了极致的复杂。
唯恐这一日折腾不死她。
可是,心里那种油然而生的滋滋喜悦,是多少理智都压不下去的。
其实,这种感觉老早就有了。
在听见祖父说的那些话时,瞧见伯母为自己绑的秋千和葡萄架时,她都很高兴,是在今日攀升到了最高,调到最浓。
玉桑本没有什么亲人长辈,可有祖父与大伯母安排,
前来东房见面递礼的长辈络绎不绝。
这里面,有玉桑授业恩师府上的女眷,有大伯母母家的亲长,甚至连隔壁的伯祖母都携江家女眷前来照面说话。
参加十娘及笄礼时,她只是个旁观的看客。
看着应十娘周围往来不绝的人,平静的辨析着她们的内心与用意。
而今,她依旧可以在喧嚣浮华中保持一份清醒去看往来之人。
可是,不一样,角色变换,当中的滋味便全然不同。
那是一种只有身在这个位置,成为这个角色才能体会的滋味。
见完长辈,房里已经多了好多东西。
不多时,江慈带着隔壁院的姐妹来了,还有好些玉桑没有见过面的生面孔。
可她们都知道玉桑,圣人宴席上,玉桑一战成名。
江慈冲玉桑挤挤眼,玩笑道:“她们可是慕名而来。”
想来都是江慈往日交好的娘子,非但不觉得这话有什么,还连连附和,欢笑一片。
玉桑也在笑,然目光略过江慈时,前世江慈为她作的那个简陋的礼,益州时她积极向她演示及笄礼,以及今日她带着小姐妹来观她的礼,种种画面交织纠缠,心中突然生出莫可名状的沉甸之感。
就这样闹了一会儿,府奴前来请宾客去园中入席,再过不久就吉时就到了。
送走宾客后,冬芒敏锐的察觉到玉桑的情绪有异。
她什么都没说,出去转了一圈,回来时还把门窗掩好了。
玉桑端坐房中,搭在身前的手,白嫩手指轻轻搅弄,明显是在想事情。
房门一开一合,不曾发出丝毫响动,直至一道声音自玉桑身后响起——
“宫宴那样的场面都不怵,今日这种小场面,你竟怯场?”
玉桑微微抬头,又倏地转过身,果见稷旻含笑站在身后。
短暂一瞬间,玉桑想把冬芒拎过来,这就是你说的,周边目光多了,他不敢来?
今日目光不是比寻常多数十倍,他还不是来了!
骗子!
玉桑现在不是很想见他。
往日对着他
,拿出十成精力都防不胜防。
眼下她心里正在胡思乱想,对他的出现有一种莫名的抵触。
或者说,并不想让他瞧见现在的心情。
正琢磨着怎么劝退他,稷旻脚下一动,已走到她面前。
“今日的打扮好看,衬你。”
玉桑与他面对面站着,看了他一眼。
稷旻打量她片刻,忽而笑道:“不必一副恨不得赶我走的模样,今日我有事,不能来观礼,便赶在之前来瞧瞧,马上就走。”
听到他不能来,玉桑倒没多少失望,因无心与他辩嘴,便又点点头。
稷旻拉着她一道坐下。
“虽然不能来,但也瞧了一眼,你可知今日外头有多热闹?所有人都知道,江太傅有一个不得了的孙女,连圣人与皇后娘娘都喜爱的很,你在府中闲暇数日,却不知外头将江家一份请柬看的有多重。”
玉桑眼珠轻动,看向稷旻的眼神变了。
他此刻偷来,并未像以往那样,是想在人后与她耳鬓厮磨。
迎着少女黝黑明亮的眼,稷旻握住她的手,轻轻捏了捏。
他问:“高兴吗?”
这话,稷旻不是第一次问。
她与江钧在府中大闹,赌气自己绑秋千,结果累的沾枕即睡。
那夜来探望她,他便这样问过她。
掺和江家夫子之间的事,她或许有私心,但在听到她与蓉娘作别时说的话时,她就知道这是她一定会掺和的事。
她短短十八年的人生,有太多意难平。
稷旻短短三个字,直接将玉桑问的愣住了。
那些纷扰复杂的心绪背后到底是被何牵引,忽然就因为他的话有了答案。
得了祖父肯定与真心关怀,她很高兴,家中气氛和乐,一改当初尴尬,她也很高兴。
直至今日,她被人夸得天上有地上无,诺大场面,气势震天,全为她而来。
玉桑活了两世,只被稷旻声势浩大的宠爱过。
但是今日这种宠爱,又与稷旻这种男女之情不同。
她生来就被教导,想得到什么,就要先付出什么,平等交换才
是道理。
可这事上,显然超出了她根植心间的认知。
她做的那些,本该在为江古林翻身,为自己提升地位时终止。
无论是祖父忽然的宠爱与偏袒,还是府中长辈对她的关爱,都像是她做完这件事后的馈赠。
不在她的预期范围内,像天上掉的馅饼,砸的她晕头转向。
在她心中,付出的回馈已然多了,多出这部分,还是她且深藏心底的向往。
简直像做梦一样。
见到江慈,前世今生种种交织,让她觉得同一个人能活的天差地别,只因决定不同,继而在心中对未来的种种决定惶恐起来。
紧接着,她想的更多,脑子更乱。
甚至害怕自己接下来会不会走错一步,然后满盘皆输。
眼前这些非她预期,却深得她心的种种都会消失。
这种心思,在稷旻问出话时瞬间凝固,也让她找到了答案。
只是因为太高兴了而已。
高兴的害怕这是一场梦,害怕的恨不得能抓点什么来确定真实。
然后,稷旻抓住了她的手。
玉桑不答,稷旻笑了笑,径直道:“看来是太高兴了。”
“既然高兴,就大大方方的高兴,今日,你本就该是最高兴的人,嗯?”
玉桑一动不动盯着稷旻,艳红唇瓣轻动:“殿下都知道吧。”
她的私心,她的算盘,还有私心和算盘外,自己都不曾清晰察觉的期待与欣悦。
旁观者清,都在他眼中看的明明白白。
玉桑这话甚至不是用疑问表达,更不曾求证。
她就是觉得,稷旻全都知道。
一直以来,稷旻在她眼中是个满腹心计之人,一世之隔,他有好多地方都与从前不同了。
近来他没什么动静,玉桑曾怀疑他又在憋什么坏。
可这一刻,稷旻还没回答,她心里却像是已经得到了答案。
他不是不知道,只是由着这一切发生罢了。
祖父东山再起,她的处境焕然一新。
他是纵容,也是成全。
因为全都知道,所以直击要害,问她,也是
点醒她。
不必那么患得患失。
你只是太高兴了而已。
有礼乐声自礼场传来,冬芒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稷旻起身,拉着她一起站起来。
他微微倾身,含笑又问:“当日我问你时,你说你有过自己的及笄礼,不要别的。不知今日这个,比起你从前那个,能不能值得你生个念想?”
玉桑在稷旻的话中,想起了江慈,想起了她说的过话。
及笄礼意味着长大,要开始做大人做的事,也是更难的事。
真正长大了,回过头来时,会盼着及笄礼永远不要来。
可今日的及笄礼,却是让她从一个艰难的境地走到了心向往之处。
她已是大人了,但过得比从前更快活自在。
是她努力挣得,也是他无声成全,在他本可以选择的众多选择中,选了这一个。
“姑娘,要准备了。”
冬芒催促声在外响起,人没进来。
稷旻不得不得走了。
他拢着身上灰扑扑的披风,再抬起手时,指尖捏着一柄玉簪。
雕工精细,质地上乘,簪头形状,是一枚桑叶。
稷旻松手,朝她微微倾身,在外面礼乐声与奴人匆忙的催促声中对她道:“桑桑,恭喜长大。”
东房门开,灿阳涌入。
伴着礼文的诵读声,玉桑站在一路通往及笄礼台的红毯上,眼前是人影忙乱,耳边是乐声人生,心中再无前一刻那番复杂凌乱。
她早已不是计划筹谋未来的路怎么走,而是已经走在这条路上。
走出第一步时,玉桑忽然回头,那是稷旻离开的方向。
她眼帘微垂,唇角轻勾,浅浅的笑了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 女配就是工具人啊,开头就写了哒。
都会交代的,放心。
虐妻太子从现在开始要宠虐交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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