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第 50 章
烛光摇曳, 夜色寂静。
稷旻看着玉桑,嘲讽一笑:“总是这样,一提到江家, 你便在意的很。”
玉桑微微一怔,听出了些话外之音。
他是故意这样说的,结果未必是她以为的那样。
可再想想,无论稷旻曾做过什么, 都已是她无力回天的事。
玉桑轻轻垂首,连声音也压下去:“殿下已知我从哪里来, 也知江家对我有诸多照顾……”
“那是利用!”稷旻厉声打断她,毫不留情的把她可笑的认知碾碎, “江家只是为了将你培养成一个可以迷惑我, 报复我的工具,你只是一个工具!”
玉桑死死咬住牙, 两只手都拽成拳头, 胸口起伏不定。
稷旻说完, 自己都暗暗怔愣。
许多事情, 独自一人来想时, 好也会想坏会也想, 中肯而冷静。
可当事中人就在面前,压抑的情绪便不受控制了。
像是为了发泄, 又像是见不得对方的平静和淡然, 所以才尖锐的挑衅,说残忍的话。
江慈待她必定是不错。
她本就聪明,用尽全力讨人喜欢时,简直所向披靡。
所以,她对江慈来说, 早已不是单纯的利用工具。
她走后,江慈曾用自己的方式缅怀她。
可他偏要这样说,激得她浑身紧绷,哭肿的眼再度泛红,心里才有一丝畅快。
见玉桑憋红了眼都不说话,稷旻再度开口。
“将你当做工具的江家,尚能被你当做亲人般真心相对,命也不要的维护。”
“那我对你的情意,在你心中,又算是什么?”
玉桑眼帘轻颤,慢慢抬起来,侧首望向他。
稷旻身形微微佝颓,不复往日的英挺风采。
他没看玉桑,却在等她的回答。
或许,这也是过去很多年里,他想问却没有机会问的问题。
纵有千般佐证万般猜想,也不及她清楚明白的回应。
稷旻想,只问这一次,只要她说,他就信。
然而,玉桑久久没有回应。
稷旻笑了一下,撑着膝盖站起来,
转身欲出:“你果然……让我活成了一个笑话……”
稷旻迈出第二步时,身后响起玉桑的声音:“殿下。”
稷旻定在原地,并未回身。
玉桑侧首看着他,声线平稳:“原以为,人死如灯灭,却没想会有今日的奇遇,更没想到,会同殿下一起经历。”
“相逢以来,与殿下装傻做戏,却没问过殿下后来那些年过的如何。”
稷旻回过身,不无嘲讽:“如何?你当你死了,孤便活不成了?凭你也配?”
他冷笑道:“朕自然过的很好,朕曾手刃逆贼,稳固江山,可惜你无命得见;朕有贤妻娇妾,后宫宁和,哪一个都比你好!”
玉桑听着,丝毫没有稷旻的言语刺激,反倒轻轻笑起来。
“这么说,如今该叫殿下一声‘陛下’才是。”
稷旻没刺激到她,反被她这个笑刺激了。
他怒火中烧,正欲开口,却被玉桑抢了先——
“回答陛下的问题之前,玉桑也有一个问题想要问陛下。”
玉桑与稷旻对视,一字一顿:“陛下可曾问过自己,究竟是为自己真心错付难以释怀,还是仅仅因为,自己是被玉桑这样的人骗了?”
稷旻倏地瞪住玉桑。
玉桑护着伤臂靠在床头,目光直至看向前方,描摹着纱帐垂下的褶皱。
“陛下文武双全,才貌出众,出身高贵,是名副其实的天之骄子。”
“也因这得天独厚的出身,身边一切都是你的附属,旨在锦上添花。”
“然陛下自恃身份,心中尊卑分明,从不逾越。”
“即便是你的附属,也该有成为附属的资格。”
“可到头来,陛下满心的情意,竟给了一个不配得到的人,蝼蚁一般的人。”
玉桑轻轻扬唇,语气含了意味不明的打趣。
“其实,给了就给了吧,天之骄子爱恨随心,还有谁敢左右?”
“只是陛下心中有傲骨,存贵气。”
“普通人绞尽脑汁想用一技之长去交换什么时,陛下轻易便可拥有无数心甘情愿,无需你率先付出,便可扑向你的心意。
”
“所以陛下理所应当的认为,当你肯付出时,便是天大的恩赐。”
“得到你恩赐的人,即便没有与你一般得天独厚的出身,也该举全部之力,给予撼天动地的回应。”
“可这不识趣的蝼蚁,竟丝毫没有得到全天下最珍贵恩赐的自觉,也没有拿出蚍蜉撼树一般的决心——明知自己卑微弱小,也要回应可撼天动地的情意。”
面前慢慢投下一个黑影时,玉桑停下,侧首看去。
稷旻站在床前,眼中明暗起伏,他死死地盯着玉桑,“这是你的真心话?”
玉桑平静的与他对视,“是,但还差几句。”
安静的房中,稷旻立在床前,忍着心中滔天情绪,垂首凝视。
他听到她说:“本不该有牵扯的两个人强说真心的后果,就是蝼蚁倾尽全力,在天之骄子眼中,也不是他想要的,足以撼天动地的回应。”
稷旻忽然俯身,狠狠捏住她的下巴:“你的倾尽全力,就是欺骗设计和背叛?”
“为何不同我坦白!为何要自己设计?但凡你有一丝一毫的真心,都不该隐瞒我!”
“你以为我看不出你与韩唯勾搭?”
“我视若无睹,许你承诺,纵容你至此,都换不来你一颗真心一份坦白!你的确卑贱如蝼蚁,可你也没有真心!”
玉桑被他擒着,仍倔强开口:“告诉你一切,然后用作为你附属的恩宠,作为姐姐人生顺遂与否的赌注?”
“世道之中分贵贱,人心之中有轻重,比起身边这些附庸,陛下心中更重要的是江山社稷。”
“所以,无论发生任何事,都阻止不了你的脚步——复位掌权,登基称帝,江山稳固,夫妻和鸣,一生安稳。”
“试问这样一个人,又怎能允许身边存在威胁?”
“对你来说,男女情爱并非最重要事。”
“对我来说,你也并非一生中唯一重要的人!”
说到最后几个字时,稷旻力道加重,仿佛将她下巴捏碎,她便可闭嘴。
可玉桑偏要说。
“我来到你身边只是一个设计,靠心机手段才骗得
你宠爱,此为其一。”
“骗得你恩宠的,是个本没有资格得到这些的人,可你都给了她机会,她竟没有感激涕零的抛弃一切,将你视作一生最重,此为其二。”
玉桑含着痛哼笑,做好了被他捏碎下颌的准备,狠下结论:“这便是你放不下的原因,尊严骄傲作祟,不甘心罢了!”
“你带着不甘心来质问我真心,你的真心也不过如此!”
房内有一瞬间的死寂。
在玉桑说完后,稷旻心中翻天的情绪反而寸寸冷却。
原来,她一直是这样想的。
不知过了多久,捏在玉桑下颌的手慢慢松开。
稷旻往后退了一步,又退一步,摇着头笑了。
最终,他未置一词,转身就走。
房门被狠狠关上,砸的震天响。
大概是吵到了隔壁的人,有抱怨声传出,又很快消去。
玉桑坐在床上,眼泪不受控制涌了出来。
可她一点也不想哭,又飞快用手背抹掉。
有什么好哭的?
逃跑被抓到,犯上之言说了个遍,她还是没有死呀!
稷旻不杀她,她就还有机会好好活着。
就要好好活着,大吃大喝,高高兴兴!
玉桑在心中为自己鼓劲,一如逃跑时一样。
可想着想着,眼泪又像断了线的珍珠滚出来。
其实,还有一句话,她并没有告诉稷旻。
如果,她有在意的人,她也想堂堂正正,抬头挺胸,带着毫无保留的赤诚情意,还有骄傲与尊严,站在他面前。
可在当时,这些东西,她一样也没有。
有些事,即便没有人教,也一样会在心中生成。
可也因为没有人教,所以当它产生时,就会在心中化成一团复扰人的情绪。
直至某日,有人无意帮你拨开迷雾,用清晰的字句去描绘,才会在心中释然。
那日听到江慈说这话时,她心中大动,一些描摹不清的情绪,也在那一刻变得鲜明。
原来,是因为这样。
可是,他们从来不是为了圆满而相遇。
既已入局,就无谓
拿这些情绪来生出羁绊误人误己。
想要出局,就得快刀斩乱麻,退的彻底。
而事实就是,她用尽全力,在他看来,仍旧是对他的背叛和设计。
没有误会,没有曲解。
只是他们想要的,彼此都给不起。
……
稷旻一个人走到了客栈外,挥退所有人。
他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夜风习习,凉意无声浸润骨肉,走出一段路后,方才觉得遍体生寒。
稷旻的脑中一遍遍的回响着玉桑的话。
今日玉桑这些话,让他在历经了暴怒,羞恼,心惊之后,意外豁然。
他生来尊贵,想要得到什么都很容易,反倒是别人很难从他这里得到什么。
所以,一旦他给予,便是该供奉在心中的恩赐。
从无人像她一样,一字一句清楚明白的说给他听,但其实,这种心态,自他懂事起,便潜移默化根植骨髓。
在认为被她背叛的日子里,他的确沉浸在这样的愤怒里——我已如此对你,你还要怎样?
他把自己给与的感情看的太重,也将得到回应看的理所当然。
事实上,换作任何一个人,这都是无需争论的事情。
他们自会感恩戴德,欣喜若狂的接受。
可桑桑不是。
她口口声声说自己卑贱如蝼蚁,其实,她眼中,心里,丝毫不见卑微。
至少,他给与她一切时,从未在她眼中看到被恩赐的感激。
在她心中,只有对她好的人,和对她不好的人。
这些人是什么身份,其实并不重要,她看的,只是好与不好。
她会耍小心思回敬对她不好的人,也会把外人的善意细细摘分,将值得记住的记下。
所以,他只是不能接受自己在她心里是可以和别人一同衡量、比较、甚至舍弃的人。
但正如她所说,反过来,她也并非他人生最重要的事。
至少上一世是如此。
她死了,他照旧按照自己的意思活着。
虽然活得痛苦,可那也是他想要的一切。
然而,也许是因为那一
部分他已经得到,也许是因为关于她的噩梦太过磨人。
他终究在历尽蹉跎后,撒手已经得到的一切,重活到这一世,重新见到她。
世道之中分贵贱。
要求一个附属对她的君王忠心不二,奉为至高无上的神明,无人质疑。
反过来,要高高在上的君王将附属当至宝,甚至超越心中追求,便是笑话。
可是,她不分贵贱,只凭好坏,在心中分轻重。
玉桑说的没有错,但她并不知,这并非他放不下的原因。
听她这些话,稷旻确有幡然醒悟之感,意识到自己对她存着这样的态度。
或许,也是因为他从没意识到的这种态度,让她排斥他。
但是拨开这些,他还是放不下她。
那些同她相处时的欢喜与偏爱,都是发自真心,令人愉悦的。
他喜欢同她在一起的舒服与自在,那是从未有人给过的感觉。
她就是有这样的本事,让他把所有偏爱给她一人。
她不在了,他也不会再偏爱任何人。
这些,他很容易就想明白了,但并不想在刚才就同她解释。
玉桑其实很懂他,他的确有傲骨。
要他坦白自己在男女之情上已付出了全部的真心,就是想被她看的无比重要,那他成什么了?
君子不是嗟来之食,更不可能乞讨感情!
再者,他给与她的一切,连让她连只偏爱他一人的程度没到。
他只是对她好的人中的一个。
他才不会将这些话说给她听!
稷旻站定,片刻之后,他转身往回走,步子从缓到急,从迟疑到坚定。
飞鹰和黑狼一直远远跟着他,见他回来,忙要上前。
“让你们找的人,有下落了吗?”
二人对视一眼,回道:“有。”
稷旻心中已下决定,他沉下气,低声道:“备车,天一亮就出发。”
……
玉桑一股脑说了那么多,人都变得轻松了。
稷旻不知她身世时,他们已难圆满,如今一切摊开,更不该有牵扯。
所以,她
这一觉睡得很沉很踏实,旨在有更好的精神,与稷旻做个了断。
可没想,天刚亮她就被戳起来了。
稷旻甚至没给她梳洗打扮的功夫,一张宽大的披风将她一裹,直接抱上车。
她顶着乱糟糟的头发,吃力的从披风里钻出小脑袋,迷迷糊糊道:“去哪儿?”
她还没睡醒,也没意识到稷旻正在亲手帮她套袜穿鞋。
稷旻一边做着“卑贱”之事,一边冷冷回答:“去阎王殿。”
玉桑正在揉眼,动作一顿,一只眼睛盯着他:“你也去吗?”
稷旻嗤的一声笑了,他看向她,“是啊,上一次你我各自走得匆忙,这次赶上了,路上还能做个伴,岂不美哉?”
玉桑终于慢慢回神,眯起眼睛盯住他。
一大早的又发病了吗?
但话说回来,明明昨日才撕破脸说了那么多话,今日相处却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尴尬。
玉桑想,这都得益于他们前一段时间相互装傻磨合出的平和关系。
所以,他到底要去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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