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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陆讼师登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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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升堂!”

    “威武!”

    一番闹剧之后,锦州府衙再次升堂。

    苗诸鱼一敲惊堂木,问下面站着的人,“堂下何人?”

    吴大嫂道,“回大人,民妇吴白氏。”

    陆莲衣押着钱楼二,将手中剑往他腘窝一打,钱楼二当即跪了下来,磕磕巴巴道,“回大人,草民钱楼二。”

    “哪个钱楼二?”苗诸鱼故意开口相问。

    钱楼二颤抖道,“草民是银花店掌柜,钱楼二。”

    “杀了他!杀了他!”

    忽然,锦州府衙门口民意沸腾,吓得钱楼二屁滚尿流。

    苗诸鱼又用力地敲了几下惊堂木,喝道,“吵什么?!”

    那些百姓慢慢消停下来,陆莲衣才对苗诸鱼道,“大人,民女陆莲衣,系蒲青县讼师。堂下聚集,乃受钱楼二欺骗、逼迫、坑害的受害者,他们的孩子、兄弟、姐妹,皆因银花店而失踪、死亡。听闻锦州府衙受全州悬而未决之案,特请民女代为上告,为锦州父老申冤,为冤魂昭雪。”

    说完,众人纷纷跪下,高喊,“请大人为锦州父老申冤,为冤魂昭雪!”

    楚天佑和白珊珊、赵羽三人被这场面震慑住了,没想到,锦州如此富庶之地,会有如此沉冤。

    白珊珊和苗诸鱼对视一眼,纷纷起身,走到了公堂之外,扶起前面跪着的人。

    “各位父老乡亲,楚若宁既然已经答应大家,锦州辖下,无有不管。我向大家保证,有罪之人,依律置处,绝无姑息!”白珊珊向锦州父老保证,以安定百姓之心。

    随后,白珊珊看向苗诸鱼,伸手相请,“请苗大人审案!”

    苗诸鱼领命而去,“下官遵命。”

    “陆讼师,请。”苗诸鱼道。

    陆莲衣道,“大人,吴家郎之案,乃本案中枝梢,本案实为锦州禁殉公案。其实在苗大人颁布禁殉令的三十年前,春城县令闵文早已有过这个念头,当时推行比之如今,阻力小之又小,但闵文却未能推行,只因当时的州刺史霄成山受杜满金的贿赂,请他暂缓此令推行。杜满金当时是锦州首富,横行锦州,有州刺史霄成山的庇护,闵县令向霄成山进言多次未果,最终决定越级向上官申令,禁绝锦州殉葬的陋俗。”

    “可惜,”陆莲衣道,“此事被杜满金知悉,添油加醋捅给了霄成山,言说闵文有意设计霄成山,以求升迁。于是,霄成山最终设计,以诬告为由,让闵文被吏部撤去县令之衔,下狱审查。数年之后,家父一直写信为闵文谋求生路,直至闵大人暴毙狱中,方止。闵县令之死,令家父家母顿感锦州官商勾结之重,竟无可奈何到让一县父母官的死,如鸿毛一般轻飘飘。”

    “这就是刘含章对锦州殉葬陋俗,置身事外的原因?”苗诸鱼道出了自己来到锦州后,最大的不解。

    刘含章几乎是锦州唯一有良心,受万民爱戴的好官,但他对锦州事,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正是。”陆莲衣毫不避讳,“当年闵文暴毙,家父提剑而出,欲上京告御状为闵文平反,是舅父性命相逼,不许他去。”

    “令舅是何缘由?”楚天佑出言相问。

    “是无奈。”陆莲衣道,“督军大人,您执掌源川军,应当明白锦州、绵州与延州之于源川军、白渡关犹如泰山之重。吏部处置县令,不能不提呈国主台前,但国主多次留置,以致此案一延再延,直至闵大人暴毙狱中。以先主之贤,何至于斯?无非是以对锦州的纵容,换取襄助白渡关防的钱粮。”

    “家父家母与舅父含泪葬了闵大人之后,做了锥心决定,共同起誓,独善其身,只为蒲青县百姓计。”

    “杜满金就是抓住了霄成山这个弱点,让霄成山做了自己的靠山?”白珊珊问。

    “官商勾结并非霄成山本意,但当时,白渡关军饷屡次告急,朝廷不断催促,他没有其他办法。只能做当时计。”

    “霄成山‘委屈求全’,但他手底下人皆为真小人。各县均为富商开通达道,行走便利之事,一时乌烟瘴气。”陆莲衣道。

    “阎王摊手,小鬼成风。”楚天佑点评。

    “大人说得是。”陆莲衣点头。

    “那后来呢?”白珊珊追问。

    众人听着陆莲衣讲述锦州旧事,没有发觉孟延华置身在了人群之中。

    “后来杜满金尝到了甜头,一时之间在锦州风头无两,欺压百姓,无恶不作。但是他也害怕,锦州行商者众,能够把握霄成山的,唯有能够快速聚敛钱粮,用以提交军饷之人。所以,锦州的行商之路,有这么一个内生逻辑。”

    “锦州丝织发达,丝织业产生的一切金钱都笼络在了提供桑田、蚕房、织坊的商人手中,他们又用这些金钱去购置更多的田地,囤积大量的粮食、资源,以稳固自己的生产、地位。天底下,田地就这么多,四时气候产的粮食就这么多,通过这个路子慢慢流向了几个人的口袋。富庶时候,地价、田价水涨船高,民之积蓄无以追及,只能握在手中。贫困时候,粮价、衣价随之攀升,贫民花光积蓄用以生存,如果遇上了干旱、洪涝,粮食歉收,亦或是极寒气候,用于生存的消耗也就越多。富庶之家也就是生活不如以往罢了,贫者只能卖地卖屋,卖儿卖女来度过难关。你说富者要别人家的地能产粮,用屋能住人,要人家儿女做什么?好的无非做仆做妾,坏的也就用来冲喜、议白婚,说是议白婚,其实就是殉葬。这也是一门生意,是银花店的衣食父母。”

    陆莲衣看向了一脸心虚的钱楼二,“听过平昌县香火楼案吗?平昌县香火楼,是因为百姓求生,极端追求劳力而溺杀占用粮食却不能提供更多力气的女儿。而锦州,丝织业发达,女人纤细,在丝织上比之男人有细腻的优势,所以不像平昌县发生那种极端的情况。可是平昌县女婴死了也就罢了,锦州的女婴活下来,受身体与精神双重折磨摧残致死。”

    钱楼二自知开罪不了,仍然嘴硬道,“都是他们自愿的!他们自己愿意卖掉自己的儿子!女儿!用来换取荣华富贵!”

    楚天佑看着他冥顽不灵的模样,沉着怒气,摇了摇头,“钱楼二,你真是死不悔改。”

    钱楼二看着他,转头看向人群里的孟延华,道,“我只是孟延华和杜满金的一把刀,真正杀人的是他们!”

    “此言不虚!”陆莲衣接过话头,对苗诸鱼道,“大人,这或者是本案最有意思的地方,弱者拿屠刀。”

    “杜满金风生水起那几年,春城县有一家人,姓孟,被天灾人祸逼得毫无立锥之地,田地屋舍几乎卖空,都不能为一家人凑足口粮。大人,”陆莲衣痛心疾首道,“孟家,多少个七尺男儿,不能为家人,凑出一点粮食。”

    “幸而秦鼎关将军在锦州为白渡关征兵,孟家几乎全家从军,以所获军饷来为家人换取生存。孟家,也就只剩下老夫人秋氏,长媳林氏,还有幼子,孟延华。”

    说到此处,忽然苗诸鱼见人群之中有个戴着斗笠的妇人很是眼熟,于是打断了陆莲衣的话。

    “孟芝,这是你的家事,本官想,你应该比陆讼师,知之更详吧?”苗诸鱼开口。

    孟延华震惊地看着一旁出现的孟芝,孟芝摘下斗笠,模样憔悴。

    孟延华拉住孟芝,“我不是让你离开锦州,永远不要再回来了吗?”

    孟芝转头看向他,“我答应过景回,要为此案作证。”

    孟延华的手倏然一松,孟芝含泪伸手,摸了摸他已经有褶皱的脸。

    孟芝上堂,缓缓跪下,“民妇孟芝,参见大人。”

    “孟芝,起来回话。”

    “多谢大人。”

    孟芝站起身来,对苗诸鱼道,“大人,在我言事之前,想请杜满金旁听,孟家之祸,缘起于他。”

    “好。”

    楚天佑转头看了一眼身后的赵羽,赵羽领命而去。

    ……

    此时的杜满金趁着孟延华在锦州府衙的空隙,准备了一条船,载着金银细软,准备趁机逃跑,以躲避律法制裁。

    但他小看了楚天佑。

    楚天佑虽然知道锦州之案,幕后主使是孟延华,但杜满金并不能以此开罪,早就派了人暗中盯梢他的一举一动。

    赵羽受命来抓他,便有人告知行踪,赵羽直接到码头来。

    “开船开船!”

    杜满金和家人们上了船,就赶紧吩咐船夫开船走人。

    船缓缓驶出,杜满金放心地走到船板上,正想舒一口气,却见到船头站满了官府的衙役。

    “你们……”杜满金害怕地看着他们。

    赵羽抱着刀,转头看向杜满金,“杜员外,急着去哪?”

    杜满金强作镇定,笑道,“原来是赵少侠,我这准备去延州谈生意呢。”

    “看来你是去不成了。”赵羽可惜道。

    “什么……什么意思?”杜满金面露惊恐。

    “州刺史大人有请。”赵羽无意与他周旋,直接开门见山。

    衙役们上来就要抓杜满金,杜满金将身边的东西都往他们身上丢,准备跳水逃跑。

    赵羽转头,道,“杜员外,州刺史大人有令,若是你拒捕,我们有权先杀后奏。”

    杜满金这才冷静了下来。

    赵羽走过来,衙役们已经稳稳抓住了杜满金。

    赵羽看着他,道,“你要是这么容易死了,所有的罪就都堆在了你的头上,杀的是你的九族,还是孟延华的九族,都在你一念之间。”

    杜满金只好认命,“我跟你回去,出堂作证。”

    ……

    “当年,父兄在如今劝停碑伫立的马道上,赶去白渡关参军。家中就只剩下祖母秋氏,母亲林氏,和叔父孟延华,而孟芝当时,仍在母亲腹中。一家人就这么相依为命……”

    孟家家贫,即便有父兄从军换来的钱粮,仍旧过得捉襟见肘。

    加上家中男丁都从军去,一家妇孺,便时常受流氓乞丐的欺负,孟延华更时常被打一身伤回家。

    长嫂生下孟芝后,因为营养不良,奶水不济,急得秋氏满山去抓兔子,从山坡上摔下来,摔断了腿,一家人雪上加霜。

    孟延华不得已在街上偷人家的烤鸡,被人家抓着痛揍一顿,也不肯撒手。

    杜满金的马车正好经过,见一帮人在揍一个少年,出于好奇,就让管家过去拉架了。

    杜满金的管家从那帮人手里买了孟延华的小命,见他怀里那只鸡脏了,又买了一只活的给他带回家去。

    杜满金就这么毫无费力地替他解决了难题,临走又给了他一个金瓜子。

    他把那只活鸡带回去炖了汤给长嫂喝,又请了大夫给母亲看伤。

    这是孟延华第一次尝到金钱的滋味,他对杜满金这个富人充满了无尽的感激。

    多年来,他经常从山上抓回野兔,送到杜府上去表示感谢,但杜满金从来没有见过他。

    有次送兔子的时候,管家难得叫住了他,说他家老爷想见他。

    与杜满金重逢的时候,他才发觉他其实心怀不轨,他的儿子病殃殃的,撑着一口气,他想找年轻的小女孩来给他儿子冲喜。

    他看中了孟芝,话里话外暗示孟延华把孟芝嫁入杜家。

    他不敢明着拒绝杜满金,但也没有答应。

    回了家以后,孟延华让长嫂和母亲收拾包袱,准备离开锦州,到一个没有人认识他们的地方。

    只是母亲年迈,实在没有办法长途奔波、跋涉,而长嫂实在不忍心抛下母亲,听闻杜满金的贼心,便替孟芝收拾包袱,让他们二人出去躲躲风头,逃过一劫。

    大约躲了一年有余,孟延华听闻杜满金的儿子已经去世了,于是带着孟芝回家来了。

    一家人团圆没多久,在街上,杜满金又遇见了和孟芝上街的孟延华。

    于是,他又心生歹念,派人掳走了孟芝,说要让她和自己的儿子冥婚。

    孟延华拼命拉扯,甚至拿柴刀和他们搏斗,都没能护住孟芝,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把孟芝抓走。

    他追着孟芝,经过衙门的时候,击鼓鸣冤,求县令帮他把侄女救回来。

    只是当时的县令已经不是闵文,而和杜满金沆瀣一气,未理会他,他跪在县衙门口痛苦地哭喊。

    突然,孟芝就出现在了他的面前,他喜出望外,紧紧地抱着她。

    直到他看到了身边的将军,才从孟芝的话里知道,是这个年轻的将军见义勇为,从杜满金的家丁手里救下了孟芝。

    “这个将军姓景,名回,是从白渡关来的。我们请他回家,置酒菜招待。他在的时候,杜满金从来不敢让人来打扰我们。”

    孟芝说着,眼前浮现了景回年轻时英武不凡的模样。

    “只是好景不长。景回办完了他在锦州的事情,又要回白渡关了,无法再保护我们了。于是杜满金的恶意卷土重来。”孟芝冷眼看向一旁被按在地上的杜满金,充满了恨意。

    孟延华在不堪其扰后,又生起了带一家人离开的念头,可是他发现长嫂不见了。

    他到处打听,才听说长嫂提着菜刀怒气冲冲地往杜家去了,他赶紧追了出去,没想到只能在杜家门前见到被草席包裹着的长嫂。

    她为了孟芝不被抓去殉葬,用自己的命替孟芝抵了。

    他抱着已经没有任何生气的长嫂,走了好长好长的一段路,才回到了家。

    母亲一见到长嫂,伤心欲绝,一口气没上来,也跟着走了。

    孟延华含泪葬了母亲和长嫂,他跪在长嫂坟前,痛不欲生。

    此后数十年,他都在想尽一切办法赚钱,疯狂地敛财,最终也成为锦州有一席之地的富商。

    但他也发现,再多的金钱终究也是蚍蜉撼树,只有权力才是万能的,他开始用自己所有的财富去腐蚀官吏。

    杜满金舍得花十两黄金,他就舍得花百两,不断地追逐。

    最终,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孟延华成了锦州第一富商,昔日不可一世的杜满金也要在他面前伏低做小。

    有一年,孟振因为贪玩,溺水而亡,那时候杜满金被孟延华逼得跪地求饶,孟延华就提出了要让他的女儿杜冰跟孟振结冥婚。

    孟芝和余思敏无法接受,一直苦劝孟延华放弃这种荒唐的想法,但是数十年沤在心头的浓烈恨意加上沉重的丧子之痛让孟延华丧失良知,一意孤行。

    孟芝甚至想在举行冥婚的时候救下杜冰,最终却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杜冰死在自己的面前。

    余思敏因为这件事,精神受到严重打击,大病一场,最后只能依靠吃斋念佛,替孟振化解罪孽。

    孟芝抬手擦去眼泪,“当年孟家虽然清贫,但在母亲被逼去世前,我们一家人其乐融融。母亲离去以后,叔父就像变了个人一样,他变得疯狂又偏执,对一切美好都充满恨意。”

    突然,跪在地上的吴大嫂歇斯底里地冲他们大喊道,“这不是你们杀我女儿的理由!”

    吴大嫂的话响彻公堂。

    众人皆惊。

    陆莲衣对苗诸鱼道,“大人,讼状中所写的吴家郎,其实是吴杨柳与白慧的女儿,吴昭儿。”

    “吴大嫂买孟湘儿,莫非另有隐情?”赵羽忽然开口相问。

    陆莲衣道,“所谓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吴昭儿就是孟湘儿的伯仁。她自小就是孟湘儿的丫鬟伴读,与孟湘儿同吃同住,情同姐妹。但,孟湘儿一次吃水果,果核卡住喉咙,晕厥以后,被误以为去世了。孟家人以为是吴昭儿刻意为之,欲加害小姐,于是便要她给孟湘儿陪葬,将她活生生钉在了棺材里埋下去。而孟湘儿的棺要落时,摇晃之下,孟湘儿吐出了卡在喉咙的果核,死而复生。而众人去扒吴昭儿的棺,打开时的景象,惨不忍睹。”

    “吴杨柳不肯接受抚恤金,要孟家赔命,甚至不惜日日到衙门击鼓鸣冤。只是金钱确实有通天之用,县令以他诬告为由,足足打了他五十大板,把他赶出了县衙。吴大嫂含泪将他拖回家,请大夫给他治伤,大夫说,能否治好,只能听天由命。那个晚上,吴大嫂一直守着吴杨柳,吴杨柳一直在发高烧,捧着女儿的小老虎的玩偶,说着胡话,也这么没了。”陆莲衣很平静地说着让吴大嫂泣不成声的话。

    “我的女儿,我的丈夫,留下我一个人在跟这些性比豺狼的人斗!”她越说越激动,哭得都接不上声了。

    “该死!”楚天佑狠狠地将扇打在手心,望向了孟延华,“你杀杜冰,或者有仇恨蒙蔽,杀吴昭儿和吴杨柳,全然良心泯灭!”

    “弱者拿屠刀。”白珊珊无奈道。

    孟延华眼里却不见丝毫悔意,“几十年来,我就明白一个道理,对付狐狸,你要比他更精明,对付豺狼你要比他更狠毒。做良善之辈任人欺,你说我间接杀吴昭儿和吴杨柳是良心泯灭,那孟芝、长嫂和我母亲何辜呢?”

    孟延华走上公堂,把孟芝拉回来自己身边。

    在他心里,孟芝永远都是他那个小侄女。

    “楚大人,”孟延华看向坐在白珊珊旁边的楚天佑,道,“孟芝今天能来公堂揭发亲叔父,替这些无谓之人作证,只是因为景回将军。你想过原因吗?你做官做到这个份上你知道我孟延华恶到极致,和这些苟且的官一样狼狈为奸,但你不知道景回凭什么给了孟芝,给了我那么一点仅存的良心。”

    他用了很多办法,才打听到源川军的督军确实姓楚,却是叫楚天佑。

    楚若宁不过是个幌子,也许是怕人动他歪心思。

    “人无完人,自然也没有全恶。”楚天佑回应他。

    “你错了!”孟延华厉声反驳,他看向那帮所谓的“锦州父老”。

    “杜满金能够横行锦州,除了”孟延华冷笑地指了指坐在堂上的苗诸鱼,“有他们的包庇,”他看向了在公堂外旁听的百姓,也指了指他们,“还有他们的纵容!”

    那些百姓不高兴地怒喊,“你胡说!”

    孟延华无奈地摇了摇头,看向陆莲衣,“陆讼师,本案最有意思的地方就在于弱者拿屠刀,其实不然,而是弱者有能力拿屠刀,否则本案如石沉大海,我没有任何机会,可以让杜满金体会到我接连失去长嫂和母亲的痛苦。若非景回将军,”

    他指着孟芝,“我孟延华连家都没有了。”

    “有能力拿屠刀,不是你屠戮的理由。”陆莲衣第一次用不那么理直气壮的语气说话。

    “陆姑娘,我也不是圣人,只是普通人。我只有一点良知是因为,整个春城县没有人帮我,甚至连出声制止都没有。光天化日,只有一个外地来的将军,替我伸张正义。长嫂和母亲接连去世,也没有一个人可怜她一介妇人以命相抵的无奈,可怜她草席裹尸,横死街头,也没有一个人怜惜我母亲失去儿女又失去儿媳的痛苦。我和孟芝独自操持葬礼,将他们草葬山头,甚至只能立一个石头当做墓碑。”孟延华说着都觉得荒唐,无奈地笑了起来。

    “数十年来的血雨腥风你能归因于我,但这些,你能归因于数十年前的孟延华和孟芝么?”孟延华质问陆莲衣,“我这么多年即便知道我不够格,却一直很尊重刘大人,不止因为他是个真正的好官。而是我知道如果当年的春城县令是刘含章,杜满金没有带走孟芝的机会,甚至他会教那些围观的人,怎么以暴制暴。你母亲最爱说的那句话,不是吗?”

    众人望向陆莲衣,只听她淡淡道,“对付恶人,不需要讲道理,一巴掌扇过去,知道疼他就会畏缩,会怕。如果他敢伸第二次手,再扇一巴掌。”

    “不是吗?楚大人?”孟延华看向了楚天佑,此时的楚天佑陷入了沉思。

    “这不是你脱罪的理由,”白珊珊坚持道,“若今天本官因为可怜你的遭遇,而放弃治罪,本官何以震慑所有敢动歪心思的人,本官何以维护律法?律法治行不治心,道德束心难束行。”

    楚天佑看向珊珊,没想到今天,失去理智的倒是自己了。

    “那你要看你有没有本事治我的罪了。”孟延华十分冷静道。

    此时,一帮持棍的和尚将锦州府衙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围了起来,整个衙门几乎水泄不通。

    “你想造反?”楚天佑严肃地看着他。

    孟延华看着他,“只是请楚大人,留在府衙内,几日。”

    “你是想销毁罪证,和霄成山一起造反!”赵羽指着孟延华道。

    孟芝看着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忽然,一排楚若宁的亲卫持刀向外,与持棍的和尚们对峙,而公堂上的衙役们则护在楚天佑和白珊珊跟前,赵羽亦从楚天佑身后走到前面来。

    “叔父,你不能一错再错了!”孟芝拉着孟延华的手,大喊道。

    孟延华看着孟芝,欲言又止,“天下人负我,则我亦负天下人。”

    孟芝潸然泪下,“你不能这么怨天尤人……”

    说话之间,持刀的亲卫们就冲出衙门去,与这些皮囊和尚打斗下来,衙门里的百姓如猢狲散,一时乱作一团。

    孟芝看着外面打得混乱,即便那些是军中的亲卫,可是江平寺和尚人多势众,很快就会落下乘。

    她看向了被衙役们护着的两位大人,眼前突然浮现景回生气的模样,若是源川督军也死于孟延华之手,景回绝不会善罢甘休,要亲手了结了孟延华,两个都是她的至亲。

    忽然,里面还没开打,外面的形势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众人望向门外,只见丁五味和小香从一帮土匪和和尚的夹道之中冲出来。

    丁五味拿着羽扇,冲着孟延华喝道,“孟延华,你放开我们家大人和姑爷!否则,咱们也不是吃素的!”

    说完,丁五味把手背在身后,侧过身来,只见后面的土匪都拿着柴刀跟拿着棍子的和尚对峙。

    土匪下山。

    丁五味的身后,站着土匪寨的头子,江薛平。

    “你也要插一手?”孟延华问江薛平。

    江薛平耸了耸肩,“我说过,和尚不下山,土匪不进村。和尚都围了锦州府,我土匪不出来招摇,像话吗?”

    说完,江薛平扬起手,大喊道,“江平寨的兄弟们!”

    “在!”

    “都给我听好咯!今天,咱们听丁师爷的!丁师爷让咱们砍谁,刀!就给老子对准谁!”

    “杀!杀!杀!”

    和尚们将棍子挥舞一下,往地上重重一打,收起来夹在腰间,又指向土匪们,用来回应一片杀声。

    突然,孟延华伸手把孟芝一扯,拉到了自己身后。

    孟芝惊慌之下,转头见到一支箭从面前射过。

    “苏郎!”

    白珊珊冲过去挡在楚天佑面前,楚天佑眼疾手快抓着珊珊的肩膀往后拉,扬手收扇,往下一打,那支箭应声落地。

    赵羽惊而反应,却被从后面绕进来的山僧劈下一棍,抽刀来顶之际,另一支穿云箭射向惊魂未定的白珊珊的心脏,楚天佑来不及回扇,只能用左手来接。

    箭头从楚天佑掌心磨过,稳稳定在白珊珊的心脏位置前。

    “保护大人!”邵议伦刀锋对着孟延华,冲手下大喊道。

    “天佑哥!”

    白珊珊伸手颤巍巍握着楚天佑的左拳,担心地小声喊他。

    楚天佑轻笑宽慰她,“珊珊,我没事。”

    白珊珊硬掰开他的掌心,看到了深深的伤口,翻肉带血,他却像个没事人一样淡笑。

    白珊珊心急蹙眉,大声念叨他,“还说没事!都这样了!”

    她着急地从衣袖中抽出手帕,小心翼翼地缠在他的手上,生怕碰到伤口弄疼了他。

    而楚天佑的右手握着折扇,警惕地关注四周。

    那个弓箭手用的是和赵恩娘一样的招数,以虚掩实,声东击西。

    他不能推开珊珊,只能用手接箭,是因为对方醉翁之意不在酒,要的是他的性命。

    他不会让这些人得逞,肆意逃脱律法的制裁,他如果倒下,珊珊未必能够压得住孟延华、霄成山之流,但他也绝不能让珊珊受到任何伤害。

    他一定,一定要求两全。

    “把江薛平那个狗头军师的脑袋打下来!”孟延华突然对山僧命令。

    山僧的棍子飞出去,江薛平把丁五味往后一扯,山僧的棍子就直直插在了明镜高悬的牌匾上,牌匾裂开,摇摇欲坠。

    山僧这杀意腾腾的模样,彻底惹恼了江薛平,江薛平从身边的人手上夺过柴刀,指向孟延华。

    “孟延华,老子这么多年跟你相安无事,今天,你动我军师,老子就非得跟你鱼死网破!”

    孟延华冷笑,看了一眼丁五味,“就为了他?把江平山的香火根都断了?”

    江薛平是性情中人,咬牙切齿,喝道,“咱今天就只要个公道!丁师爷是源川督军官的军师,既然屠龙会能剿,源川案能翻,锦州府能动,咱江平寨的满门血仇,就能沉冤,能报!兄弟们!咱们的先辈、家人的滔天大仇,跟咱们的性命比起来,怎么样?!”

    “报仇!报仇!报仇!”

    一时间,杀声喧天。

    白珊珊见这僵局,看来只有一个人能解了。

    于是,白珊珊转身走到公堂之上,提起惊堂木重重一打,“肃静!”

    衙役们又回到自己的位置上,以棍打地助威,大喊,“威武!”

    场面平静稍许之后,白珊珊道,“传景回将军帐下军医,杭有续上堂!”

    此话一出,全场静默。

    杭有续从一堆刀枪棍棒之中,狼狈地钻了出来,到堂前时,衣衫早已破了几个口子。

    “草民杭有续叩见大人。”杭有续对白珊珊行军礼。

    那一刻,孟延华的眼里闪出几分异样,他见过景回行军礼,与这中年人并无二致。

    “起来回话。”白珊珊道。

    杭有续起身,白珊珊问道,“杭有续,你既是白渡关军中军医,何以留顾锦州?”

    “回大人,草民任景回将军帐下军医。景回将军常年往来锦州、绵州与延州运粮押饷,近来因将军旧伤复发,常疼痛难消,为免耽搁粮草事宜,贻误军机,故要草民亲随,以为看顾。”杭有续如实回答。

    “锦州也有大夫。”白珊珊无意的一句话,杭有续也接了,“景回将军半生戎马,陈年旧伤无数,若非草民亲随,他能以痛止痛。”

    “景回他……”孟芝开口,白珊珊惊堂木一敲,“本官没有问话,谁许你开口?”

    孟芝垂泪,“民女知错。”

    “锦州禁殉公案,景回留你作证,你有何证物呈堂?”白珊珊问杭有续。

    “大人,锦州之案,草民不知详情。”杭有续看向孟延华叔侄,“但白渡关之案,是草民亲历。霄成山控制输粮线,里通外敌,断粮二日以致白渡关防溃败。此后多年,他通过在这三州之间盘根错节的关系,仍旧控制输粮线十余年,杜满金、孟延华之流不过也是他的棋子,用以维持他在奸贼叶洪与晁禳国国王面前的地位。杜满金为财,而孟延华是为了孟家一族的性命,甘为霄成山马前卒。”

    此言一出,众人喧哗,而孟延华平静如水。

    杭有续看着孟芝,忽然露出了不忍的表情,别过脸,犹豫地从袖中取出一张纸,交给衙役呈交白珊珊台前。

    白珊珊翻开来看,只见红字入眼,楚天佑望去,只见那红字深得透过了纸,他浑沉的声音缓缓念道,“长风白雪可越关,曲蛇佞鼠妄攀山。”

    楚天佑想起,这句话在赵恩娘的书房里见过,是她用以练字的。

    但他当时就觉得耳熟,似曾听过。

    想着,楚天佑恍然大悟,看向了杭有续,“这句话,是秦楚凤将军说的!”

    杭有续隔了很久,才点了点头,“大人明鉴,这句话在白渡关军中,无人不知。”

    白珊珊握着手上的纸,问道,“这是秦楚凤将军的字?”

    “行笔不畅、时轻时重,又略有折痕,有顿笔,我想,应当不是秦楚凤将军的字。此人,行笔之际,恐怕已是弥留。”楚天佑说出了自己的猜测。

    孟延华的眼睛一直看着白珊珊手中的那张纸,上面的红色仿佛穿透了他的眼,成了他心头流下的苦涩的血。

    他已经知道真相了。

    杭有续在景回告诉他白渡关的真相以后,早是怒不可遏,此时犹如井喷,对孟延华道,“孟延华,是你与杜满金、霄成山的同流合污,间接葬送了白渡关,关破之时,死守白渡关的数万征夫跪守关门,血流成河、白骨成山。你没有见过吧?你的父兄与叔伯,甚至是你那个弃嫁、乔装男子入伍的亲姐姐,就亡于白渡关门之下!”

    孟延华失神了,想起当年的孟若晓,她带他去猎兔子,教他怎么用树枝做一把简陋的弓,怎么削一支容易射中的箭。

    她常常立于树枝之间,“拈弓搭箭”蹲守许久,望着密林之中的动静,倏然一射,每发必中。

    她当年是被父兄丢下,留在家中保护家人的,可是母亲没能留住她。

    母亲看着她一身轻装,问她,“你是要去军中吗?”

    孟若晓不答反问,“母亲,你觉得老将军和少年将军比怎么样?”

    “老将军的肩膀宽厚,少将军的肩膀高大。”母亲知道她的深意。

    “那心呢?”孟若晓执着追问。

    “一样赤诚。”母亲说出了这句话,孟若晓将系在手腕的红巾取下,将头发高高束起,对母亲深深地叩了三个响头,骑上了马,绝尘而去。

    这是孟延华记忆里最后一次见到姐姐的场景,马上那抹红色,永远鲜明。

    母亲在她去时落泪,对孟延华道,“谁说征人皆男儿,我孟家的女儿也在军中。”

    ……

    孟延华平复了许久的心情,才缓缓问杭有续,“是谁杀了她?”

    “是你自己!”杭有续双目如炬,抬起手指着雍容华贵的孟延华,“将他们推入了万丈深渊!秋氏与林氏,抵死不与杜满金和霄成山低头,是因为他们有征夫世家的血性与家国之怀,又对你和孟芝有舐犊之情,可你太令他们泉下失望!你坐拥粮山与布江,不曾想过他们的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白渡关防溃不成军,多少个征夫之家,顷刻间家破人亡啊!包括你自己啊孟延华,不是杜满金和霄成山让孟芝成了无人照顾与怜惜的孤儿,是你这个亲舅舅,你这个亲舅舅让她盼征人归,却永盼不回。”

    景回自认识孟芝以来,都尽力替她在军中寻找家人,每每与孟芝重逢,都会跟她说及此事,遗憾

    地告诉孟芝,没有找到人。

    其实……

    “其实我这些年一直在骗孟芝,孟家人亡于白渡关破当年,我早已寻见他们。我与孟延华的姐姐孟若晓有过一面之缘,她人如其名,有如破晓般的朝气。我在城墙下的累摞如山的将士们的遗骸里找到她的时候,她面前用血写着,长风白雪可越关,曲蛇佞鼠妄攀山。这幅字,是我从城墙上拓下来,用以纪念她这豪气干云的一生。”

    “孟若阳、孟若岭、孟若关、孟若晓,”景回对杭有续无奈一笑,将杯中酒饮尽,“有为天下百姓计,有为计天下百姓。”

    ……

    孟芝摔在了地上,失神无措,“原来景回一直在骗我……”

    孟延华低头看着难以接受现实的孟芝,半跪下来抱住了她,十分平静道,“芝儿,我们回家。”

    “他骗我?”孟芝无法接受。

    “我们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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