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二
二楼西北角一张小桌前,一名邋遢老人,此刻正在自斟自饮,忽然间,仿佛探查到了什么了不得的消息,顿时瞪大了眼睛,还呛了一口酒,险些喷将出来。
小厮好奇问道:“爷爷,你没事吧?”
老人轻轻摆摆手,回道:“我没事。”
心中却想,原来如此,此子天份竟如此惊人。难怪天阳和净尘二人暗中对此师徒如此多照顾和安排。
三楼十个大厅,除了觉乾宗预订了一间,还有五间都预订了出去。除了神级宗门,别的宗门是无权预订的。
甲子厅对面是庚午厅,奇怪的是,五个房间的神级宗门副宗主、长老等数十人,竟都在这个大厅中。
众人围坐一圈,正在商议间。
一位威严长者忽然感觉到,似乎有人在探查整个三楼大厅,而且非常隐秘而谨慎,一闪而逝,明显修为比自己高一筹。待到想要仔细观察,却又瞬间消失了。
“青冥宗主,可有什么异常情况?”
老者摇摇头,心道,可能是对面觉乾宗宗主正在暗中探查吧。此厅已被数十位长老联手布置了隔音结界,就算天阳大帝来了,也不一定能瞬间彻底查清这里谈论的内容。
另一老者道:
“既然青冥宗主觉察到异常,我们不要再讨论了。五位宗主正在禁神之地设法破禁,我们的任务,是要借龙圣打杀玄灵门长老弟子之事,牵制觉乾宗宗主元光,万不可有差池。”
众人听完暗自点头,都不再言语,各自闭目养神去了。
甲子厅中。
元光惊诧莫名,道:
“此事有几人知晓?”
长风轻声叹气道:
“去年,这龙圣突破到明神境,明霞真人便遣他下山历练。一直无人知晓他的真正实力。”
“直到后来,他与赤阳宗第一天才罗青笛偶然相遇,两人切磋之后,便相约一起去极阳之地寻找天地灵源水珠。罗青笛回宗门后,对龙圣修为境界实力,大为叹服,众宗门这才知晓他的真实境界。”
元光低头沉默不语。
净尘神帝每隔数百年乃至千年,必定设法下界一次。天阳大帝也对觉霞宗乃至龙圣,暗中多有安排照顾。
他原以为,是为了选贤法会挑选人才,却想不到,这龙圣竟是如此殊绝于众。
倘若众人真的完全知晓其实力,修行时间,必定大有猜测,即便有天阳大帝亲自出手,恐怕也难以保全了。
元光深知,自从净尘神帝飞升,人间显圣后,人界便莫名的冒出来许多不可控的因素,他也不确定,只是在暗中观察。
他心里有些猜测,只是一直没有抓到实证。
想来想去,最好还是等选贤法会之后,看看净尘神帝有何安排,再做打算。
他也怕贸然出手打草惊蛇,破坏了神帝的布局。这些事,他却无法告知长风。
长风看元光沉思回神,继续说道:
“据说,那龙圣虽只是明神境界,实力却堪比许多行空境长老。去年,明霞真人忽然公开宣布,让他那大弟子龙圣做代掌门,并吩咐其下山历练,磨砺心性。”
“一众长老居然无一人出头反对。”
“而后,他便四处游历各领主国,结交各宗派门人弟子。”
“寻常天才弟子,只结交各宗派天才弟子,这龙圣却不同,与他那师父明霞真人如出一辙。”
“见到州王、领主国王,也只是略躬身行仙家礼,不卑不亢,见了民间贩夫走卒也携手畅谈。”
“对各宗派天才弟子虽同行知礼,却从不因各自出身境界不同而表现有所差异。”
“纵然只是看守山门的弟子,乃至孩童,守山妖兽,也是平等谦恭。”
元光颔首深表赞同,道:
“嗯,天道守谦,所以广纳万物。道心守谦,所以广纳万法。平等守德,所以普觉真道。自他不二,不见圣凡有别。真觉宗教义确是过人。”
长风又道:
“不止如此。龙圣此人年方三十五岁,修行境界异乎常人倒也可以理解。”
“偏偏侠义之心甚重,眼睛里揉不得沙子,嫉恶如仇,直口直心,性格又极其倔强。”
“尤其见不得宗派弟子仗势欺人,见不得官道势力欺压平民,偏偏又实力强横。”
“只要不是遇到其他宗门长老级别,在众多天才弟子之中罕逢敌手。”
“各大宗门修行者一旦突破明神,跨入行空境界,便身居长老之位,轻易不会下山行走。”
“突破行空到达无妄,便如你我这般居掌门位,或太上长老。”
“整日只想如何突破大帝境界,破空飞升,怎会轻易涉入凡间纠纷。”
“因此,只要弟子们闹的不过于出格,我们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听到这里,元光心里忽然有了新的猜测。
据他所知,天阳大帝乃至净尘神帝,提过明霞真人以及龙圣之事,已经不止一次了。
他一直以为,就是得道前辈比较照顾一个出色的后生晚辈而已。
但现在,他察觉到一丝异样的东西。
到底是什么呢?
元光起身,在厅内开始轻轻踱步思量。
长风则是沉默不语,静待后话。
元光仔细分析思量,无论是净尘神帝,或是天阳大帝,当年皆是同辈翘楚,宅心仁厚,恭行正道,修行勇猛,对待普通凡人以及低阶修士最是照顾。
及至后来,二人修道有成,民望极高,还曾被举荐为凡人城池的城主,乃至领主国国主,最后还在神级宗门的联名举荐下,做过一段时间州王。
因为治理有方,善待百姓,令无数凡人百姓与修士皆能和平共处,加之修为进境极快,所以才能被推选到神级宗门做事务长老。
直到后来的宗主之位。
净尘神帝更是直接破空飞升。
莫非,二人是想?
想到这里,元光转回身坐下,转而问长风道:
“三日前,龙圣打伤玄灵门长老一事,你可查清楚了?”
长风道:
“查过了,大致情况是这样。三日前,龙圣独自在林间禅坐,恰巧路过一名十岁左右女童正在被玄灵门二长老和几名弟子追杀。”
“几人宣称是这女童祖上盗取宗门法宝,要捉拿女童回宗门。”
“龙圣问了女童缘由后,便出手将这长老打成重伤,那几名弟子也被伤了根基,成为废人。”
“此事引发近一半宗门公愤。昨日,数百家宗门,神级宗门、超凡宗门以及望神宗门都有,各宗副宗主、长老,纷纷登上落霞峰,找明霞真人要人。”
“明霞真人竟直封了山门,各宗吃了闭门羹,又不敢真的和觉霞宗不死不休,所以暗中绑架了龙圣小师妹,逼迫龙圣现身。”
“并要求他带着那女童前来,交出法宝。”
元光听长风说完,低头握着茶杯默然不语,陷入沉思。
从心里讲,这么一位天才弟子,倘若给他成长的机会,将来的成就,何止是不可限量。
对整个龙心大陆的影响也是不可估量的。
真因为这次的事情夭折了,不仅仅是觉霞宗的损失,更是整个龙心大陆的损失。
他很想保住龙圣,但这件事详细内情,他也是刚刚才从长风口中得知。
是非曲直尚难定夺。
万一真是他做错了,说不得,自己在场,也得为神阳大陆的公道规则做一个表率。
万一他做的是对的呢?
元光再次陷入沉思。
一艘飞舟正以极快的速度飞向真华城。
青年起坐,走出寝室,下到一层舱室,发现少女还在木椅上坐着发呆,只是眼眶红红的,明显方才哭过了。
青年走过去轻轻拍了拍她肩膀,安慰道:
“人死不能复生,节哀顺变吧。你母亲为了救你已经牺牲了自己,你还是得好好活下去。”
少女点点头,没有言语。
青年又道:
“先前你说的那件先天法宝,还是看不清什么样吗?”
少女摇摇头,说道:
“母亲只是告诉我,这件法宝是老祖留下来的,很珍贵,好像是一面月牙形的镜子,但我现在修为低,根本看不见,也取不出来。”
青年仔细想了想,道:
“我猜应该是你那老祖神通广大,将法宝藏在你心海深处了。你自己看不见,以我如今神通心目也无法查明,可见此宝必定非凡。”
“一会儿在场高人不少,你千万谨慎些,不要被他们看出来了。”
“否则,我也保不住你,更别说救我师妹了。”
少女泫然欲泣,道:
“龙师兄,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是这样的话,你岂不是”
青年洒脱笑笑,道:
“我是出了名的爱管闲事,打抱不平。既然这事让我撞见了,就非要管到底不可。”
“况且,我得罪的肮脏宗门老杂毛也不是一个两个了。”
“这次他们竟然敢绑架我师妹来要挟我,还上觉霞宗逼迫我师父!”
“以为多叫了些宗门长老,便能让我低头!想得美!”
少女心里感激青年,三日前若不是他搭救,自己早被那老头大卸八块,开了头颅寻找法宝了。
关切问道:
“龙师兄,那你受得伤,要不要紧?”
青年洒然一笑,道:
“不打紧。那长老在行空境中算是下品货色,这点伤,无关痛痒,早就好了。”
少女这才放心下来,点头微笑。
青年感觉时间差不多了,便说道:
“好了,我们差不多到真华城了,一会到了天珍酒楼,千万记得我嘱咐你的话。”
不说这还好,一听这话,少女顿时气恼,又想到青年之前说的,如果不遵从,就要拔光她头发的话来。
扭过头去不再讲话。
青年笑了笑,转头走向舱室外。
飞舟已经到真华城城门外了。
青年返回舱室,带着少女悬立空中,收起飞舟,御风飞到城门口,二人径直进了城门。
进城之后,青年招手叫停了一辆六蹄兽车,二人上车后,向赶车的车夫招呼了一声,兽车快速奔向天珍酒楼。
天珍酒楼。
二楼西北角一张小桌前斜对坐着两个人。
一个是看起来很邋遢的老人,衣着也比较破烂,手里提着一个暗红色的葫芦,不时的揭开盖子喝一口,顺势看一眼周围的环境,喝完又假装盯着桌子上的一盘小菜。
斜对面坐着一个瘦瘦的看起来只有十岁左右的小厮,明眸皓齿,面颊泛白,眼睛咕噜噜转着,黠慧天成,又十分童真可爱。
小厮斜眼顺着老人的目光看了一眼,转头盯着老人,十指交叉内扣,好奇开口脆生生问道:
“爷爷,那边有个小姑娘被绑住了,看着好可怜,你不去救一救吗?”
老人假装生气的哼了一声,道:“关我何事?”
小厮气的腮帮子鼓起来,一扭头,又转回来,道:
“你不是说整个神阳大陆没有人是你的对手,还说什么匡扶天道,济困扶危,是我们修道人的本份”
老人微微一瞪眼,打断话头:
“丫头,你可知道今天这里都是些什么人?”
小厮疑惑的歪头看了看,回道:
“还能有什么人呀?难道比爷爷你还厉害吗?”
老人摇摇头:
“不是比我厉害,只是人多势众。楼上,九大神级宗门来了一半。这二楼,超凡宗门长老核心弟子占了一半。楼下,望神宗门长老弟子占了一半。一楼二楼看热闹的人不多,更多的是鬼影杀手,这个才是最麻烦的。”
小厮惊的捂住嘴,扭头小心的看了一眼,低声问道:
“鬼影杀手?就是仅次于魔音暗杀门的鬼影门?他们来这儿做什么?”
老人微微叹息一声道:
“唉,还不是因为那觉霞宗大弟子龙圣,不到三十五岁便登入真觉明神境。这才出来历练了一年,就闯出诺大名头,引出这样的祸端来。”
“可你不是说,他做的是对的吗?”小厮不解的问道。
“问题就出在这里。”
老人又喝了一口酒,心目大开,感觉人也应该到了,便加快解释道:
“之前被抢护身法宝的那个妮子,原是常乐领主国一个没落官道家族的遗腹子。”
“这妮子的祖父名叫离虚,传闻曾在神级宗门巽音宗做长老。因为修道理念与宗主不合,所以退出宗门,来到永乐领主国投靠了国主,被封辅国。”
“万年修道,修为已近大帝境界。那个时候麻烦也来了。”
老人神情严肃,缓缓说道。
“什么麻烦?”小厮又问。
“这离虚的祖上,曾是远古时期一位神帝的凡间后裔血脉。”
“那位神帝飞升前,将一件先天护身法宝交给了他。离虚得到这法宝之后,勤苦修道,进入宗门之后修为更是一日千里,当年也是远近闻名的青年才俊。”
“离开宗门前,有门徒准备过来扫洒房间,无意中见到了这件法宝,就偷偷上报了宗门。”
“宗门有个副门主心术不正,就想等他下山后抢夺过来。没想到离虚这法宝甚是奇特,遮掩了飞行痕迹。”
“那副门主无功而返,回到宗门,便策划了一件莫须有的偷盗罪,谎称自己护灵法宝被离虚偷走了。”
“而后就正式向宗门申请了通缉法令,还通知了州王,将离虚一家满门抄斩了!”
老人说到这里,神情不变,眼神中却迸发着一股愤怒。
“啊!?这副门主真坏!”小厮一撅嘴,小拳头紧握着。
“嗯。”老人摸摸小厮的头,继续说道:
“离虚知道自己没活路了,便将护身法宝交给家族中最小的一对夫妻。”
“那丈夫带着妻子逃亡,知道两人一起便躲不了追杀,便催促妻子赶紧走,自己来挡住。妻子不得已就先走了。”
“因为她还怀有身孕。”
“逃亡途中难免留下了一些痕迹,这些年还是被人察觉了。”
“这女子拼死护着女儿逃走,自己也被乱刀砍死了。”
“她女儿,便是被那超凡宗门玄灵门长老抢夺护身法宝的小妮子。好像叫离音,跟你岁数差不多大。”
“还好,被龙师兄救下来了。”小厮欣慰说道。
老人摇摇头,喝了一口酒,又朝三楼望了一眼。放下葫芦,又顺势朝门口扫了一眼,说道:
“现在却是那龙圣麻烦了。”
“玄灵门是巽音宗打手,专门为巽音宗跑腿,做了不少见不得人的勾当。”
“虽然不知道那龙圣是如何以初入明神境击伤行空境长老的,老夫却佩服他,胆色过人,侠义道心。”
“就是就是,龙师兄可是我的榜样呢!”小厮嘻嘻笑着。
“胳膊肘向外的丫头!”
“老祖我可是净尘神帝的师兄,跟他打架我都让他一只手!”
“要不是远古神帝约定了,必须留下一位神帝监察人间,你以为我会留在这儿带着你瞎跑?”
老人吹着胡子气道。
“好啦好啦,灵儿知道爷爷最厉害啦!”小厮拉着老人的胳膊开始撒娇。
老人假装生气,拍了一下她的额头,
“你那死板的老爹怎会生出你这般古怪丫头。”
转而又严肃嘱咐道:
“丫头你听好了,现在的形势是这样。”
“三楼的神级宗门多半已暗中背叛天阳大帝,勾结天魔族,这次是想借机生事,挑起神阳大陆修行者正邪对立之心。”
“其余宗门是跟风墙头草,那些领主国也只是鹰犬而已。现在他们聚在这里,是想坐实龙圣暗夺离家护身法宝晨雪珠。”
“这样不仅可以除掉觉霞宗,镇压真觉宗派,还可以借机制造极大的不公道。让神阳大陆的平民和修道人不敢再为正义出头言事。”
“一旦事成,领主国内臣民不敢上谏,被欺压不敢反抗。宗门则任由邪道横行,正心修道人一旦坐视忍耐,言行必定委曲求全。”
“如此则神阳大陆正道脱轨,行事如城郡官家人一般虚伪浮夸,民风一变,修道人生存历练的根基就变了。”
“今后不要说十几万年,就是再来十个十几万年,修道人都再也没有办法修行至神帝境界了,整个龙心大陆都会彻底崩塌。”
“你要知道轻重利害。”
“龙师兄虽然修为高深,但涉世尚浅,他怎么能知道这些事情如何应对呢?”小厮有些焦急。
老人沉默下来,补充道:
“明霞真人也是有些本事的后辈,眼光还是有的。如果他知道弟子无法应对,应该不会甩手不管的。元光道人一心向道,与天阳大帝交往密切,这次应该会出手相助。”
“倘若情势危急”,说着,手腕一转抓出两道玉符交给小厮,“你便将这两道玉符贴于龙圣身上。”
小厮一听,眉眼舒展,点点头不再多言。
三楼甲子厅中。
元光沉思良久,拿定了主意。
如果龙圣真的没错,自己就是拼上整个宗门,也要保下他。
这不是个人好恶得失的问题,不是官道权衡利弊的问题,更加不是宗门势力制衡的问题。
仅仅是一个公正是非的原则问题。
也许,龙心大陆该开始改变了。
就从现在开始。
一辆兽车缓缓停在了天珍酒楼门口。
一名青年带着一名十来岁少女走下兽车。
大门口八名手执利器的修士,瞬间抽出利器警惕起来。
青年冷笑看着这些人,不作理会,直踏步带着少女向前继续走。
八名修士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敢动弹,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二人径直推开大门走了进去。
“店家,给我来十斤上好的青冥兽脊肉,两坛五十年的陈酿无根酒,两碗无根香稻米饭,十三号桌。”
随着一声嘹亮沉稳的吆喝,门口前后走进来一青年和一少女。
门口处桌前数十人七零八落的站了起来,抬手拿出各自的法器警惕的盯着酒楼正门口。
青年一袭墨蓝色长衫,脚踏沉乌兽头靴,螺旋发髻立于顶门,额头六棱椭圆形反骨极为明显,眉如星剑,眼若龙睛,神光外放,熠熠生辉。身形略显瘦弱,面形圆满而又棱角分明。
少女头顶盘起九环细辫,垂发披肩,面目憔悴,一身淡紫色长裙,看起来甚是稚嫩,盘发也只到男子肩头高。
吆喝之后,青年不着痕迹的全场观察一圈。
陡然看到西南角一桌,两名女修靠窗并坐,一秀丽女修泫然欲泣却纹丝不动,显然已被制住,动弹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