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救世主154
这天晚上, 李妮妮蜷缩在达玛太子怀里,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看见了无尽的荒原和沙漠。
一个女孩徒步走在荒野里, 只有五六岁的模样。
她脚上已经起了水泡,嘴唇也干裂起皮, 身体看上去接近虚脱。
旷野的太阳毫无遮挡地直射在她身上, 她身边却只有一些枯朽的树干。
那是红柳。
小女孩挖出红柳的树根, 咀嚼了一下, 发现一点水分都尝不出来,也不眷恋, 随手把树根扔掉。
一只沙漠狼跟在小女孩身后,毛皮光滑璀璨,小女孩往前走几步, 它就走几步,不吃她, 也不离开,只虎视眈眈地看着她。
小女孩警惕地握着手中的石块。
古老干涸的河床蜿蜒出深邃的痕迹,又被新的黄沙覆盖。
小女孩运气不大好。
梦里, 李妮妮跟着她走了很久很久。
从白天到黑夜, 太阳升起又落下,她一滴水都没有找到。
整片大漠荒无人烟,四面除了枯萎的红柳,还是红柳。
更祸不单行的是,这个小姑娘还遇见了流沙。
她好像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身体向下陷落的时候, 第一反应就是剧烈挣扎。
如果是李妮妮, 就会知道这种流动的沙是因为地下水上涨, 沙粒间摩擦减小,形成的半液态沙水混合物。它克服了重力,盲目挣扎只会增加沙粒流动性,不挣扎还能苟一会儿,越挣扎越向下陷。
但梦里的小女孩屁都不知道,
她猛蹬双腿,像被扼住喉咙的小鸡仔,想要从流沙中挣脱出来。
结果却只是加速了黏土的沉积,下陷得更快。
李妮妮下意识地喊:“不要动!躺下!把手脚平放在沙上,身体向后倾斜,慢慢把双腿向上提!”
小女孩一声不吭,恍若未闻。
李妮妮立刻转头想去寻找可以用来牵引的树枝,来缓冲女孩沉没的过程。
但她转身的那一刻,忽然意识到,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这只是她的梦而已。
哪怕她想救她,她也听不见她的声音,看不见她的人影。
呼呼的风声吹过耳畔。
李妮妮动作停住,站在原地,静静看着那个小女孩在沙海中沉下。
沙淹没了她的下巴,随后是鼻腔、眼睛,最后只剩下了一只手挣扎地伸在沙海之上。
窒息感顺着喉骨蜿蜒。
有一刻李妮妮觉得不仅是这个小女孩在窒息,她自己也在窒息。
仿佛是某一个过去的时间节点,被扼住了命运的脖颈。
变故发生在一刹那。
就在小女孩完全没入沙海的瞬间,一根长链破空而来,圈住女孩的手腕,将女孩从沙海中拉出半个身体。
李妮妮愕然回头。
一排骆驼不知何时越过了沙丘,浩浩荡荡出现在了丘陵之上。
骆驼上的将士身着黑甲,肃杀冷峻,连吹过来的风都带着血腥的气息。
零零散散上百人的驼队,出现竟悄无声息。
就在这时,骆驼和武士如浪潮般向两边散开,让出一条通道。
八个武士抬着一副鎏金銮驾,出现在李妮妮面前。
四面将领均下骑,伏地叩首。
辽阔高远的大漠上,刀枪铁甲砭人肌骨的冷肃里,一角雪白的衣摆从銮驾中流泄下来。
随后是一只木屐。
四面将领头低得更低。
没人敢说话,甚至没人敢大声呼吸。
四面寂静无声。
那人脚踩着宫人搬来的玉石轿梯,从銮驾中走下。
秃鹫在山崖上盘旋,凛冽的风刮过戈壁。
旷野之上,没有绿洲。
而他却若浮云堆雪,墨发华服,宽袍广袖。
手握着一把扇子,眼眸清冷,美得像山精妖鬼。
李妮妮瞳孔慢慢增大。
“——你已经死了,你从未活过。”
幻觉中曾出现过的那个男人的声音,再次在她脑海中响起。
李妮妮想起来了。
她透过男人那张熟悉的脸,仿佛又看到人们身上燃着火焰,在街道上仓皇逃命。
而男人站在尸山血海之上,折扇掩住半边唇,对她说——
“这世上已没有人间,你即将来到炼狱。”
“你不可反抗,别无选择,唯有跟从我,信奉我……爱我,才能死而复生。”
她怎么会又梦见这个男人啊……
李妮妮曾经怀疑过,她幻觉中出现的那个男子,就是她潜意识中的达玛太子。
这就意味着,她在失去记忆之前,就见过达玛太子。
可实际上,除了举手投足间那一点气质,她幻觉里这个男人长得和达玛太子一点都不像。
非要仔细分辨,他远比达玛太子更令李妮妮感到震撼。
达玛太子就像刻意收拢了光华的珠宝。
而这个男人……他根本不是人间能出现的长相。
如果李妮妮曾举头三尺见过神明,她一定会相信,这就是神明应该有的容貌。
一直跟着小女孩的狼,在男人身后温顺地蹲了下来。
男人眉目疏冷,神情却幽远静谧,李妮妮望着他的侧脸,只觉得他温柔之下没有半点温度,只有砭人肌骨的冰。
男人轻声道:“就是她?”
旁边一位宫人道:“就是她,方圆百里,只此一人。”
另一位老一些的宫人又道:“殿下打算如何处置这个孩子?”
男人瞥了一眼趴在沙海上半死不活的小女孩,慢慢走过去,在女孩面前蹲下。
他雪白的衣袍铺在黄沙上,静静地望着她。
女孩琥珀色的眼,落进他的眼底。
女孩又向下陷了一截,沙海埋没到她胸腔,让她肺部受到压迫,呼吸声音很重,像渗着血。
她已经不知多久没有喝过水,一头一脸全是沙,连喉咙里都干裂出烟。
可她那双眼睛却那么亮。
好像春天的野火花。
“我不喜欢你这双眼睛。”男人用扇骨点在她的眼睛上:“可惜了,若是你没有这双眼睛,我可能会救你。”
女孩没有说话,只是闭上眼。
男人微微笑了笑,伸出手,旁边的宫人立刻将拽着李妮妮的绳索,放在男人手心里。
下一秒,他倏然松开手。
小女孩原本就是勉强被拔起来,牛顿流体还在使劲吸着她,此刻力道一松,她尖叫一声,立刻整个人向流沙中跌去。
男人站起身,含情一般的双眸,漠然地看着小女孩在沙海中挣扎。
那情形实在太过惨烈,边旁边的宫人都面露不忍,但却无人置喙男人的决定。
但小女孩向后跌的动作,恰好对上了牛顿流体逃生的标准动作,小姑娘立刻感觉到自己下陷的速度变慢了。
她马上意识到自己之前的求生方法都错了,开始尝试着向后倒,增加自己与沙子的接触面积,然后慢慢将腿往外拔。
这简直像现场版的荒野求生,主角还是一个小孩子。
男人身边的宫人无端感到一丝紧张,连身后那近百位黑甲武士都摒住了呼吸。
一群成年人,默不作声地看着一个小女孩在绝境中求生。
片刻后,宫人们惊讶地看着这个四五岁的小姑娘,自己从流沙中爬出来了。
她看了男人一眼,大概是知道他不会救她,也没有求救,竟然转身就走。
“等等。”
身后的男人漫声道。
小女孩停下脚步。
“这片沙漠,叫塔克拉玛干,是死亡之海,凭你一个人是不可能走出去的。”
男人走到小女孩面前,俯身看着她。
小姑娘还没男人腰高,男人似乎也完全不觉得自己用和成年人交谈的口吻,跟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讲话,是一件奇怪的事。
“我此行本想杀你,但现在,我改变主意了。”
男人扇子抵着下唇,含笑轻声道:
“你若愿意为我做一件事,我便带你出去,还赐你华服美食,茂野千里,牛羊奴婢。”
小女孩终于说话了。
她嗓音粗粒,仿佛被沙磨过。
“我不愿意。”
“哦?”男人觉得有趣:“为什么不愿?”
小女孩望了一眼男人漆黑如墨的眼。
“因为我不喜欢你这双眼睛。”
她慢慢学着男人的话,小小的个子努力想把气势撑起来,可惜脸上婴儿肥圆滚滚的,除了萌还是萌。
“要是你愿意把你这双眼睛挖出来,放在地上踩爆,我说不定就答应你。”
旁边的宫人吓得一个哆嗦,却又不敢抢在男人前头说话,只好用眼睛不停地示意小女孩闭嘴。
李妮妮站在一边,看着男人脸上不变的笑意,觉得这笑容和达玛太子很像,又一点都不像。
达玛太子的笑虽然不会让她觉得温暖,但也不至于像这个男人一样,只会让人想到“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有道理。”男人笑道:“可是现在有个现实摆在你眼前——你若是不答应我,你就要死了。”
小姑娘凶巴巴地说:“那现在也有一个现实摆在你眼前——你若是继续呼吸,50年以后也要死了。反正都要死,早死晚死有什么两样。”
后面的宫人和黑甲武士:“……”
他们第一次围观男人被人当面呛声,这体验有点恐怖,还有一点新奇。
可是男人却对这胆大包天的“冒犯”毫不在意,只摸了摸她的头:“一言可定生,一言可定死,落子无悔否?”
小姑娘明明声音里还带着点奶声奶气,说出来的话却一点都不奶。
但她眼睛太大,说什么都像是小孩学大人说话,毫无威慑力。
“我后不后悔都改变不了你的决定。你如果想杀我,哪怕我做了一百件你想让我做的事,最后你依然会杀了我。”
小女孩忍着身上的疼,用一种“你怎么这么不懂事”的语气,认真地教导他:“你为刀,我为鱼,鱼是不能和刀谈条件的,那我又何必费力气呢。”
男人眼底漫出笑意。
这一刻,他才有一分和李妮妮认识的达玛太子重叠。
一直站在旁边围观的李妮妮蹙起眉。
从小女孩被重新扔下流沙中起,李妮妮就已经坐在了沙丘上。
这小姑娘的眉眼和她有点相似,但是李妮妮也不能确定这个小姑娘就是她自己。
毕竟大人和小孩长相真的是千差万别,谁又能想到一个小胖墩能长成罗志祥呢?她又不记得自己小时候长什么样。
但她听说过“清醒梦”这一回事。
在梦中保持思考能力,并知道自己在做梦,这并非是不可能发生的。弗洛伊德把这个称之为“潜意识的强念力”再现。
她只是不大理解,为什么自己会做这样的梦。
难道这也是深埋在她潜意识里的一段记忆,只是被她忘记了?
可她怎么会记得冷兵器时代,塔克拉玛干沙漠里发生的事呢?
男人并没因为她是小孩而怠慢,他仔细听完她的想法,有些可惜地说:“那就没办法了。”
长长的袍袖垂落,他后退一步。
“这一切都是假有、暂有、幻有的,人也如此,你也如此。你将会坠落,然后永生,你将肉身湮灭,唯有思维永存。”
“你不可反抗,别无选择,唯有跟从我,信奉我……才能死而复生。”
李妮妮又蹙起眉。
不是“与我永生”吗?怎么就变成“永生”了呢?
不是“信奉我、爱我”吗?……“爱”去哪了?这种祷告词还能随便篡改的吗?
没等她想清楚这些问题。
男人已经抬起眼——
“杀了她。”
下一秒,上百个黑甲武士抬起手中的弓箭,黑色箭矢泛着冷光,遮天蔽野,朝着沙漠中央的小女孩射-去——
“哗啦”一声,李妮妮从床上翻起来。
她呼吸急促,满头冷汗,小女孩身体被箭矢刺-穿那一刻的疼痛,与她此刻大脑中的疼痛重合。
身边不知是谁抚摸着她的脊背,一下一下,顺猫猫一样顺着她的毛。
她手指抓着床单,在脑海中关于这个梦境的记忆彻底消退之前,飞快将刚才梦境里的几个疑点记录了下来。
第一,男人和小女孩不是偶遇,男人是在那里等着小女孩,他知道她会出现,那条狼十有八九也是男人的。
第二,那个男人就是来杀小女孩的,但不知为什么中途改变了主意。
第三……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神经病,才会和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认真探讨“刀和鱼”的问题啊。
现在再回想起当时男人脸上的笑意,李妮妮还觉得毛骨悚然。
这时一杯水凑到李妮妮的唇边。
李妮妮抬起头,看见达玛太子正俯身看着自己,用袖子擦去自己腮边的汗水。
“到底做了什么梦?怎么吓成这样?”
他温声说,将她搂在怀里。
烛火幢幢下,整个内室都铺上了一层柔软的色泽。
“我刚才喊了你半天,你都没有醒。”
“做噩梦了?”达玛太子用嘴唇去触碰她冰凉的额头,一边慢慢拍着她的脊背,一边轻声哄道:“不怕不怕,醒了就好。”
李妮妮:……这种待遇,和梦里那个男人,真是两个极端啊。
所以他们果然不可能是同一个人吧……
世界上爱用扇子的人那么多,虽然梦中那个男人也被称呼为殿下……这前后反差也太大了。
李妮妮又想起梦中那句毫无怜悯的——“杀了她”。
但出于谨慎,李妮妮还是问了一句:“你和你之前那个王后,是怎么相爱的呀?”
达玛太子看了李妮妮半晌。
李妮妮不明所以。
“你终于开始在乎了?你吃醋了?”他像终于守到一朵花开,语气里的欣悦几乎掩盖不住。
他笑吟吟地低下头来,温柔缱绻地抵着她的额头,厮磨了片刻。
“你在乎什么,嗯?只要你问,我都说给你听。”他抱住李妮妮,叹息地说了一声:“我很高兴。”
“……”李妮妮想了想:“你喜欢你王后什么?”
“眼睛。”
达玛太子长指轻抚着李妮妮的睫毛,李妮妮闭上眼。
“从第一次见面起,我就喜欢她的眼睛,像沙漠里的泉水。”
李妮妮松了一口气。
梦里那个男人分明说了“我讨厌你的眼睛”。
她随口又问了一句:“你第一次见到你那位王后的时候,她几岁呀?”
达玛太子凝望着她:“4岁零7个月……准确的说,是4岁零7个月又28天。”
李妮妮刚松下去的那口气又提了起来。
“你们第一次见面时,气氛好吗?”
达玛太子笑吟吟地说:“她小时候很黏我,连睡觉都要抱着我才能睡得着。”
……李妮妮又想起梦中小女孩和男人剑拔弩张的气氛。
那气氛不管怎么看,都说不上好吧。
不把对方搞死都不错了。
不对,可能已经把对方搞死了。
李妮妮又放下心来。
但是……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李妮妮小心地说:“你第一次见到你王后的时候是4岁,你还说你那时候就喜欢她,可是4岁也太小了吧……难道你、你是炼-铜癖?”
“……”达玛太子好笑地看着李妮妮:“你怎么会这么想?我当然不是。”
“可是你……”
“她小时候很可爱,坐在那里就像一幅年画,谁会不喜欢年画一样的小孩子呢?便是小男孩,我也会把她养大。”
“……”
小男孩的问题才更大好吗!
虽然炼铜的问题都一样大。
李妮妮有些一言难尽。
但她不习惯无凭无据地捕风捉影,没再问什么。
她喝了达玛太子端过来的水,就重新找了一个姿势,蜷缩在达玛太子怀里,陷入了思索。
达玛太子轻轻拍着她的背,李妮妮渐渐陷入了睡意。
她一手抓着达玛太子的长发,就着这个姿势,伸了一个懒腰。
然后她愣住了。
她在自己的指缝里,看到了好几根黑得发蓝的头发。
这是李妮妮第一次看到达玛太子掉头发。
她稀奇地将头发收集起来,抬头问达玛太子:“你们神明也脱发吗?”
“……”达玛太子礼貌地否认:“不,我们神明不会脱发。”
“那你的头发为什么会掉下来?”
“可能因为被妹妹榨得太干,一滴都没有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