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寡淡
辰时,寻宓端着汤药入殿,便看到床榻上娇小的人已半睁开眼眸,让寻宓的忧心放下大半,眉眼间舒展了不少,她上前轻着声道:“殿下,该喝药了,身子可还有何处不适?”
刘棹歌被一侧的小宫女搀扶着坐起身,安睡了数个时辰,沉重的身体稍稍轻松了一些,她轻轻摇头:“无碍。”
寻宓却心中叹口气,她知道公主这般作答,便是在兀自忍着,即便疼了痛了也不愿言说,但好在人已经醒来了。
寻宓便用汤匙一点点的侍候着公主喝下汤药,这药极苦,却不见公主有丝毫扭捏,只是一只手捂着腹部,想必仍是不适,寻宓就将早已备好的暖炉放进锦被中,然后有意放松语气说些琐事。
“昨夜亥时,奴婢前去替殿下煎药,便嘱咐顾侍卫在此守夜,只怕殿下沉睡至夜间会醒来口渴,今晨入殿却发现人不见了,不知是去了何处,难得见到尽职尽责的顾侍卫玩忽职守。”
刘棹歌闻言,咽下苦涩的汤药,哑声失笑:“昨夜的确口渴醒来片刻……倒也不怪顾洺,他本就是个侍卫,不会伺候人的活儿,倒的茶水忽热忽凉,我便没有喝下,顾洺却因此自责起来,偏要前去领罚,我这般病着,哪里拦得住,稍后你遣人去问问他如何了。”
说着刘棹歌便眉心忧愁的叹口气,寻宓闻言惊讶不已,立即让身侧的小宫女倒茶水,然后将一颗罗汉果泡于茶中,又细腻的隔杯试探过水温后,递上前道:“是奴婢之过,顾侍卫这般忠心于殿下,奴婢会尽快教会他侍候茶水一事。”
刘棹歌将汤药碗放在一旁,接过茶盏轻抿一口,温度适宜,面色都好了许多,她舒心笑道:“怎能怪你,我身侧便是少了谁,都不能少了寻宓才是。”
这话不假,就连最寻常的喝茶倒水一事而言,水的温度要控制几何,旁人许是倒个五六次都不见得符合刘棹歌的心意,且稍有不慎便会因此生病,唯有寻宓能够侍候到位,这也是为何有关公主的事宜寻宓皆亲力亲为。
寻宓莞尔,她一边侍候公主换衣,一边将昨日发生的事情悉数相告。
听闻懿成帝守了自己一日,刘棹歌心中熨烫,连忙道:“派个人去懿乾宫,告诉父皇不必为我忧心,也不必特意跑来相看,过几日身子好些,我自会去给父皇请安。”
寻宓应下,立即派宫女前去,前脚刚吩咐完,安襄宫外便来了个不速之客。
寻宓神色复杂:“殿下,宣王世子来了,正候在殿外,说是要来亲自侍奉殿下。”
刘棹歌抬起手,一旁的小宫女将其扶起下榻,她唇色依然苍白,闻言柔声笑道:“那便宣世子进来罢,刚好一同用早膳。”
寻宓只得听命。
刘子召一听终于能得见公主,喜上眉梢,得意洋洋的入了正殿,四处打量安襄宫内的陈列摆设与花卉盆景。
待见到刘棹歌后,刘子召一双眉眼都亮了起来,平日里的刘棹歌虽然身子羸弱,但面色红润,今日的刘棹歌面色过分的白皙,未施粉黛,一头秀发只随意挽起,身着厚重的宫服,娇娇小小的坐在高椅上,宛若一幅病美人娇嫩欲滴待人采摘的模样,在刘子召眼中是一抹别样风情。
“阿钰妹妹有病在身,哥哥今日唯你差遣,定事事都将妹妹侍候到位。”刘子召一见面便表以忠心和来意。
刘棹歌坐于桌旁,微微一笑:“子召哥哥一早前来,我怎好让哥哥服侍,不过是想邀着子召哥哥一同用膳。”
刘子召闻言更高兴了,连连点头:“好好好,哥哥陪你用膳。”
然而当寻宓端来早膳时,刘子召便笑不出来了……他看着一桌子的汤汤水水,食欲全无,如鲠在喉。
寻宓端了一碗米汤放置到公主面前,解释道:“世子殿下,公主如今身体不适,太医有言,这些时日都只能喝米汤,若是世子吃不惯,奴婢再去端些其他膳食来。”
刘棹歌平日里也是吃流食偏多,只是这一生病,肠胃虚弱不堪,连稍微黏稠的燕窝羹汤都没办法入口了,清粥也只能把米都捞去,喝些米汤,寡淡得很。
刘子召用汤匙舀了舀,这汤里果真一粒米都没有,可见御膳房的人是何等细致用心,而他若是不喝米汤,在此肆意妄为的吃山珍海味,这不是成心当着公主的面儿馋人吗,若传到皇上那可还了得?
刘子召只得撑着笑脸道:“自然吃得惯,妹妹有所不知,我最爱喝的便是米汤。”
刘棹歌闻言也笑了,转头吩咐:“既然如此,再去端几碗来,莫让子召哥哥饿着肚子。”
寻宓立即应下,转身抿唇偷笑的去了,宫内其余的小宫女也都忍俊不禁,谁人看不出刘子召这是为了讨好公主故意为之。
总之一顿早膳下来,刘子召喝了满肚子的水,若是这米汤好喝便算了,偏生越喝越是涩口,第三碗下肚后,刘子召险些吐出来,喝多了口中莫名有种刷锅水的味道,直叫人难以言喻。
他抬眼看着刘棹歌面不改色的一口口喝下,举止端庄,仿佛面前的是一碗珍珠白玉汤,竟越看越觉得她吃的津津有味,真是让刘子召半句不满和牢骚都发不出来。
更可怕的是,午膳晚膳皆是米汤,一整日下来,口中的生涩便没有消退过。
而除却用膳,便是侍花,刘子召哪里做过这等事宜,对着一盆花两眼直愣,看到刘棹歌看着花卉笑意连连,只能硬着头皮摆弄起来,还不小心折坏了几片绿叶,惹得公主好一番心疼。
午时过后刘棹歌便疲惫的卧榻小憩了半个时辰,刘子召自动接过寻宓的活儿,蹲在床榻边替公主摇扇,若细数下来,这一日也算是伺候的尽职尽责。
只有刘子召自己知道,他这一日难受的如同热锅上的蚂蚁,诺大的安襄宫,这日子过的竟如同身处冷宫,刘子召这种过惯了外面花花世界的人,能忍受下一日于他而言实属不易,幸而晚膳过后,刘棹歌将他遣走了,刘子召头一回觉得如释重负。
刘棹歌知道经此一回,他定不会再来,自己也能消停的养养身子。
没成想第二日,刘子召虽没来,刘子平却来了……他也学着刘子召那一招,说要在刘棹歌身边亲自侍奉。
刘棹歌见此情形倒是满意,知道他们兄弟几人因为自己的态度,明里暗里的竞争了起来。
她也不多言,来者皆招待,按照前一天待刘子召的那一套,又用在了刘子平身上,将人好好的磨了一通,晚膳后才放人走,刘子平的脸色没比刘子召好多少便是了。
戌时后刘棹歌终于得了功夫休息,寻宓替公主换了衣裳,端了汤药过来,却是叹气道:“殿下身子病着,本应好好卧榻歇息的。”
刘棹歌喝着汤药,知道寻宓是心中不满刘子召和刘子平前后跑来叨扰,她摇头笑道:“几位哥哥关怀于我,当心存感激,说不定明日还有人要来呢。”
寻宓不用问也知道是谁,她拿来一个暖手炉安置到锦被之中,又替公主拉下一侧的床幔,看着公主几日都苍白如纸未能恢复的面色,眼中心疼道:“殿下好生休息,奴婢守着殿下。”
刘棹歌轻轻颔首,如今炎炎夏日,还要在被褥中放暖炉的便只有她了罢,一夜睡去会闷出一身汗渍,粘腻的难以忍受,但若没有暖炉,夜间胃中抽痛便如刀刻骨。
唯有生病时,刘棹歌才会觉得这条命是在苟延残喘。
这仅仅是呛了几口凉水的结果,刘棹歌深知,自己这幅身子若是生在寻常人家,恐怕早已年幼身亡,她能安然成长,至及笄之龄,不过是因为生在皇宫,有个疼她至深的父皇,自小养尊处优的被供养在宫内,才得以活命罢了。
至少她如今还能吃得进东西,不管是喝羹汤清粥,还是食毫无滋味的米汤度日,只要能吃,便能活,而活着才能做她想做的事情,杀她想杀的人。
能够重活一世,刘棹歌可是比谁都惜命,她定要好好的活着,且活的长久。
翌日。
果不其然,刘子真来了。
他确如刘棹歌所想,是个没有主见之人,见刘子召刘子平先后来侍候,他若不来,多少会让宫人议论纷纷,所以不论他想不想来献殷勤,都得被迫前来。
但刘子真比那二人好的一点是,他不善阿谀奉承之举,倒显得多了几分真诚似的,见早膳是米汤,便小心翼翼道:“米汤我吃不惯,但殿下吃什么我便吃什么。”
寻宓闻言面上多了几分笑意,刘棹歌亦笑了笑,不做言语。
刘子真胆小是真,他与刘棹歌共处一室,便会紧张的头都不敢抬,一双手无处安放,说句话便会耳朵通红,还时常结结巴巴,连一旁的寻宓瞧了都暗自偷笑。
待到侍花时,刘子真侍弄的竟有模有样,虽说不及闺中女子做的细腻得当,但修剪花枝极为仔细,刘棹歌看了便柔声笑道:“子真哥哥好生厉害,这束金英修剪的很是好看。”
得了夸赞,刘子真面色一红,垂头小声道:“谢公主赞赏,只、只是小小摆弄,入不得眼。”
刘棹歌怀中抱着暖炉,身上披着厚重长衫,抿唇笑道:“男子多是吟诗作赋,瞧不上侍花女红之事,子真哥哥当真是与旁人不同。”
话落,刘子真更加局促了,他憋红了一张脸,不知道该说什么。
刘棹歌见状也不在意,看时辰不早了,便温声道:“阿钰有些乏了,子真哥哥便回去罢,晚膳多食些滋补的,莫要随我喝米汤了。”
刘子真闻言,立即站起身来行礼,准备退下,行至门前时,他忽的转过身来,面红耳赤道:“殿、殿下,米汤,不、不难喝。”
说完人便如落荒而逃一般的匆忙走了,让殿内的宫人们好一番怔愣,一旁的寻宓噗嗤一声没忍住的笑出声,刘棹歌亦摇头莞尔,头一回觉得有人胆小如鼠也不全是缺点。
然而心情好的时间并不多,晚膳后,顾洺回来当值了。
刘棹歌一看到他,便一幅忧心忡忡的神情,关切道:“听寻宓说你受了杖刑,这几日一直挂心于你,哎……只怨我这幅病体孱弱,那日没能拦住你,我既没有责怪,你不该如此鲁莽行事,应好好珍惜自己的身体。”
寻宓见公主愁心忧虑,面色更加苍白了,她连忙递上茶盏,转头应道:“是啊顾侍卫,殿下心疼于你,保重身子,才能担起守护殿下的职责。”
刘棹歌接过茶盏,轻轻颔首,因方才几句话眼睑都微微泛红,显得只有巴掌大的小脸更加纤柔脆弱。
顾洺抬起头,脸颊上的红印早已消退,他抬眼看着坐于软榻上的刘棹歌,于暖夏中仍裹着厚重长衫,揣着暖炉,雪白的面色上是一幅忧虑心疼的神情,微红的眼角楚楚可怜,言语间真情流露,温情脉脉,轻声细语关怀备至,与宫中传言的一样,绍合公仁善明理,是个疼惜下属的好主子。
顾洺唇瓣干涩,喉咙微动,轻微裂开了嘴角。
可还是那晚她暴戾而起,扇人一掌的反抗模样,更加让自己心潮澎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