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仇人再见分外眼红
待泪水冲出了所有像硫酸一样辣眼睛的红酒,我环顾四周发觉自己又一次成为了焦点人物。莎哈托朝着王室方向跪在地毯上瑟瑟发抖,不断请求原谅。王室坐席里除了拉美西斯和伊西斯诺芙瑞特,几乎所有大人小孩都拔高了身子想看看那一声惊呼是怎么回事。大王后奈菲尔塔利满脸愠怒慌乱,跪在拉美西斯脚下正在解释着什么。
泽胡迪帮我按着假发,见我能睁眼了,连忙向法老的方向走了几步跪在地上。
“泽胡迪纳赫特请求陛下原谅姐姐的无知和莽撞!”
王座上的男人面色平静地远远看着我,一双眼睛射出利箭一般犀利的目光。纵使心里明知女儿膝下有黄金,但几步之遥跪着的、苦苦哀求的正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牵挂的泽胡迪。心一横,我双手交叉放在胸口顺带拽紧自己的假发,也朝着他跪了下去。
宫殿里气氛如结了冰一般,似乎几百号人都消失了,只剩下火炬燃烧的呼呼声此起彼伏。
“都起身吧。”
法老大人终于网开一面,泽胡迪返回我身边扶我起来,我偷偷对他笑,却发现他紧张得出了一身薄汗。他挑挑眉,给了我一个安慰笑脸,可瞬间又被卑鄙小人拉美西斯的一句话吓得定格了。
“泽胡迪,带你的姐姐来到我的面前。”
我和泽胡迪一对难姐难弟四目相对,一时无言。我相信他从我的眼睛里看到了抓狂,而我则看到他深深的无奈,无助,无语。当下没有更好的计策,我只能跟在泽胡迪身后磨磨蹭蹭走向王座上的故人。十三年未见,他应该没这么好的记性吧,就算他还记得我那也不能这样记仇吧……
一步一步,就像上断头台一般艰难。
拉美西斯的注视像一座大山压在我身上,有千斤重,我无比想低着头可是假发上绑的锥形香精油不允许,只好僵直着脊背。离王座越来越近了,我不敢直视,只好越过他去看后宫的女眷们。迎接到一泓楚楚动人的目光,竟然来自刚才还与拉二一般满脸冰霜的伊西斯诺芙瑞特,她那双眼睛真好看啊,闪亮湿润,像雨夜里的一颗明珠。
美人只是用一种充满同情甚至是流露出悲伤的眼神望着我们,神奇地让我转移了些许注意力,心头萦绕不散的紧张感与窒息感也得以减轻。压下尚存的紧张,我终于再一次得以近距离看清了拉美西斯的面庞。
像太阳神一般耀眼的俊朗男人,没有人知道他在我的梦里悄悄出现了无数次,可是无一例外都是他十六岁的稚嫩笑颜。有时候少年王子在我的梦中偷吃面包,有时候他满脸傲娇地向我走来,更多时候梦里的他无言,只是扬着一张灿烂的笑脸望着我,黑曜石般的眼睛里闪着纯真的光芒。
岁月在他的脸上留下了痕迹,浅淡的皱纹在他的眼角时隐时现,眼中的纯真也不复从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理智到冷酷的寒意。我突然觉得以前的记忆可能是错觉,任凭是谁也无法凭空想象拉美西斯陛下曾经拥有过那样单纯的神色。匆匆扫了一眼奈菲尔塔利,我随泽胡迪一起跪在地毯上。
经历了十三年和婚姻生育的消耗,当年的小妹妹衰老了很多,即使古埃及的浓妆也无法遮挡她眼角唇角的干纹,只是她看起来比我还紧张,那么最尊贵的大王后为何要害怕我一个素不相识的平民呢?
泽胡迪已经完成了面见法老所有的跪拜和贺词,我还记着上次在拉美西斯面前装作不会说话,只是叩伏在地上等待吩咐。
可这狗东西就是不吭声,也不考虑泽胡迪胸前的伤口还未完全愈合,气得我趴在地毯上恶毒腹诽他娶这么多女子都不怕累死自己。突然听到拉美西斯让我们抬起头来,我实在是被这些所谓王室的古人折腾得够烦心,但理智让我换了低眉顺眼的神色缓缓抬头。
“泽胡迪,你的伤势怎么样了?”
没想到卑鄙小人法老第一句话是关心我的小孩,我有些惊诧地去看和我并肩跪着的泽胡迪,也看到他意外的神情。
“谢陛下还记挂着泽胡迪纳赫特,蒙拉神庇佑,那些伤口已经痊愈。”
泽胡迪说话中气很足,透过衣领去看他胸前的绷带还是干干净净的,今天总算是没有再渗血出来。我心里轻松许多,就算被一个小人刁难,也不妨碍今天是个好日子,但拉美西斯的下一个要求就让泽胡迪惊慌失色。
“泽胡迪纳赫特请陛下恕罪,要容貌受损的姐姐摘下面纱给众人观看实在过于残忍,求陛下谅解!”泽胡迪的额头重重磕在地毯上,一声闷响让我也脊背一软。可金属的冰凉隔着面纱出现在我的下巴之下,让我没能随泽胡迪一起趴在地上。
记忆里的少年王子温暖的笑容像云雾一般散去,拉美西斯大帝冰霜般冷酷的面庞逐渐清晰。他的黄金权杖抵在我的喉咙处,并没有谅解退让的意思。我心疼泽胡迪保持着一个虾米一般的姿势,就撩开左边面纱,把卫生纸和粉底液做成的假伤疤露了出来,然后拉二和他的权杖都明显颤抖一下。他身后的女眷们就更不用说,轻轻的惊呼声、倒抽凉气声和议论声此起彼伏,抱着孩子的女子们不约而同立刻捂住了孩子的眼睛。
然而我心里得意得很,小样儿,一群不知文明开化为何物的古人也敢跟我一个历史学学士(在古埃及折腾这么多年我的硕士肯定泡汤了)玩心计,但面上还要多少体现一下对法老的尊重,就顺势垂下脑袋装出一副在众人面前丢脸的心碎模样。
泽胡迪不知何时也停了哀求,虽然看不到他的脸,但按我的了解这猴精的小孩肯定趴在地上暗自发笑呢。
可我等到的不是预想中拉美西斯充满同情或嫌弃的一句“退下”,而是一个站到我身边的高大男人。还没来得及把右手藏到身后,拉美西斯已经麻利抽走了我手上的绷带,那道保持了十三年新鲜状态的伤口突然暴露在空气里。
他却像个没事人一样把绷带随手扔在我身上,轻声问道:“这道伤口一直没愈合吗?”
一阵阵钻心刺骨的疼痛连带着我的泪水奔涌而下,我几乎是立刻怼了回去:“这是今天下午不小心伤到的!”
一语既出,饶是我忽然意识到刚才不应该拿缠着绷带的右手掀面纱,也不该主动戳破“我是个哑巴”的谎言,却为时已晚。泽胡迪挣扎着想去求拉美西斯,却被特贾尼与莎哈托急忙按下。看我家小孩急的鼻尖通红几乎要哭出来——而我一直教他要坚强,哭是最没用的——我的泪水似乎也更加无法控制了。转向那个眼神晦暗的男人,我听到自己的呼吸都在颤抖。
“你们当真如此胆大妄为,泽胡迪,伊苏,”拉美西斯的黄金权杖重重点在泽胡迪身边,把宫殿里其他人吓得集体噤声,“泽胡迪,你一心维护所谓的姐姐,却不管她终究是什么身份,也不管她一直和外国有通信往来,出于这份心愿,你也可以心安理得地蒙骗我——”
“陛下,苏萨姐姐不是您的伊苏,苏萨姐姐只是一个普通人!姐姐,咳咳咳……”泽胡迪突然剧烈的咳嗽让我的心都揪了起来,可看着拉美西斯坚定冷酷的眼睛,我心里明知这次恐怕在劫难逃。酒精碘酒和消炎药都给泽胡迪用的差不多了,接下来等待我的是怎样的命运,我都没什么牵挂了。
“拉美西斯陛下,我是十三年前的伊苏,”我一把扯下了爆炸头假发和面纱,用面纱用力擦去脸上的油膏和假伤疤,“遇到我的时候泽胡迪还很小,对这件事他一无所知。涉嫌伤害您,与亚述上人通信,蒙骗您,对您无礼的人都是我,请您看在泽胡迪有伤在身,宽恕他吧。”
无论是拉美西斯的复杂神色,奈菲尔塔利的惊慌还是他人的怀疑或憎恶情绪,我都觉得无所谓,却不敢看紧紧拽着我,一边哀求一边咳嗽的泽胡迪。
“泽胡迪,我教过你,要去做最重要的事,”我用力掰开泽胡迪的手指,顺势附在他耳边,“没人杀得掉我。”
最后一个单词刚说完,几双粗鲁的手就抓住了我的胳膊和肩膀。没让那些王室卫兵怎么动用武力,我就随着他们的力道站了起来向宫殿外走去。
路过一旁的祭司群体时我不费力就认出了为首的大祭司伊姆霍太普。他安静坐在矮桌之后,一张清瘦白皙的方脸上没什么表情,深潭一般的眼睛却紧紧盯着我,我白他看一眼以示回敬他却慌忙别过脸去。
就算我无比配合,从法老宫殿到行宫角落的阴暗地牢一路上我的胳膊还是被扭得生疼,肩胛骨似乎要断了似的。原因很简单,是耐赫特带领他的手下们负责押送工作,这位心怀强烈“大埃及主义”的野蛮人从十三年前就很讨厌我,我被扔进尼罗河时也是他动手的。
监牢设在地下,里面一片昏暗,黑洞洞的什么都看不清,但从气味来看,难得挺干燥的。被粗暴推进一间带着木栅栏的屋子,我没能幸免于同石板地面的亲密接触,随即一只脚重重踩在我的背上,头皮一阵剧痛我只能顺着那个力道尽量反弓着身子。耳坠和项圈都被人有意用力地扯了下来,我忍不住呼痛,却听耐赫特冷哼一声起身站到一边。
捂着后脑勺从地上爬起来,我发现自己适应了这些若有若无的月色光线,就看准了监牢的门打算冲过去。可看地上男人的影子动了动,我立刻向相反方向躲,耐赫特的剑鞘擦着我的肩膀打了个空。
“你当真如此大胆,耐赫特,”我学着拉美西斯刚才的语气说,对面的头牌侍卫果然愣了一下随即暴怒不已,“收敛一下你的暴力吧,你不会真的认为拉美西斯想让你弄死我吧。”
耐赫特一把拔出长剑指着我,闪着冷光的剑锋离我的眼睛不过十厘米,“你竟敢直呼陛下的名讳!和你这个野蛮无礼的异族女人有牵连真是——泽胡迪副官一生的耻辱!”
“耐赫特将军再不赶快离开的话,伊苏恐怕也会成为您的耻辱。”没有任何和他交流的欲望,我噎了他一句,向后一退,舒舒服服靠在墙上。
法老侍卫们离开的脚步有些凌乱,随着栅栏和铜铁链子的声音消失,这个空荡荡的地下监牢重回寂静。我屏住呼吸,隐隐约约听到宴会上的乐器和歌者的歌声重新响起,看来一切都恢复正常了,只是我再也无法安居在格尔塞的家里了。在卧室床下,萨尔玛那萨尔的来信都在木箱里,来孟斐斯那夜走的急也没心思管它,拉二今晚的话似乎说明他已经把信件搜出来了。
但是拉二是什么时候认出我的?
还好来信中我们互相称呼“萨杜里”和“苏萨”,法老陛下应该想不到这些语气温柔到腻味的信是铁血邻国的亚述王亲笔写下的吧。想到家,我突然想起院子晾着的姨衣服,离开时未收拾的床铺,等再回去估计已经落了城墙那么厚的沙尘了。
越想越觉得心疼生气,我苦心经营的家就这么被毁了,真是恨不得冲到拉二面前破口大骂,可是四下静悄悄的连个小虫子都没有,我发泄无门只好选择噤声。把遮挡左脚黄金镣铐的绷带解下来暂时先包扎右手的伤口,我开始思考如何利用我的聪明才智逃出生天。
美人计是不错的办法,毕竟十几年前的少年拉美西斯很吃这一套。我越想越得意,姐竟然也有完全迷惑诸王之王拉美西斯大帝的人生高光时刻。可考虑到今晚看到的后宫女眷们的数量和平均颜值我就有些心虚,再想想大王后奈菲尔塔利的风华绝代和伊西斯诺芙瑞特的冷艳精致,我就彻底笑不出来了,只能另辟蹊径。
“走为上计”可能也行不通,是没有东西能伤害我,但我同样还是一具无比怕痛的血肉之躯,并没有穿墙的本事,也没有忍着疼把牢笼撞开的毅力,求饶的话不是本姑娘的作风……
胡思乱想许久也没有一个定论,我急得在牢房里团团转。
突然发达的听力捕捉到了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我立刻一个鲤鱼打挺没能站起来反而差点闪了腰,但这不重要,站直了身子我连忙趴在栅栏上尽力往外看。监牢的大门开了,浩浩荡荡的大片火炬留在外面,一个金灿灿的身影举着火把走了过来。离我大概两三步时,我看清了拉美西斯脸上复杂的神色。他绷着脸、紧紧抿着嘴唇似乎很谨慎的样子,但眼睛却闪着光,几乎钉在我脸上。
心头突然窜起一股怒气,我毫不客气张口就怼:“看什么看,没见过像我一样漂亮的人啊?”
“如果我是你,会先把自己的脸擦干净再说这些狂妄的话。”他摇摇头,用火把点燃了墙上的火炬,周围一下子亮堂起来了。
拿手上的绷带抹了一把脸,果然抹下来不少深深浅浅的棕色油膏和粉底液,我下意识想躲开他的目光但又觉得没必要,就抬头直视他并给了他一个白眼,“王子——哦不,法老陛下,你怎么认出我的?”
他转身走到我对面的兽脚椅子上坐下却并不接我的话。
我连忙隔着栅栏扯出一个无比狗腿的笑容,向他求饶:“陛下,英明的陛下,我真不是行刺您的赫梯刺客,求求您放了我吧。请您回忆一下过往,我们还是有过一段美好记忆的。十六岁的您对我诸多关照,我对此真心感激,即使因为您差点命丧尼罗河我也对您没有怨言,泽胡迪是我偶然搭救的,他在我的教导下成为怎样一个勇敢忠诚的人您想必也看得出来……”
本来违心也违背原则的“软骨头告饶”却神使鬼差般的变得平静而真挚,我一词一句地向他诉说,可那些久未出现的质疑和失望的情绪让我的嗓子开始发抖,最后竟然说不出话来。
“十六岁的我,和你。”他终于开口,却只是轻叹一声。
“可能在那个时候您是我唯一的依靠,我信任您,也感激您,”我哑着嗓子慢慢说着,不知是委屈还是怀念的泪水盈满了眼眶,“您知道我是无辜的,我也已经在生死边缘走了一遍,请您放我和泽胡迪回家吧,求求您……”
火炬下的男人定定地看着我。熟悉的面容,亲切之感让我再也压抑不住,也站不住,蹲下抱着膝盖哭了出来。当年那么信任那么喜欢的少年竟然落了这么个结局,可能永远也无法释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