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第七十八章
若说人修真了, 就没有那等在凡俗时的人情往来是不可能的。
宋娴身为帮助黄泉杀退那魔物之人,自然同谢夷一样被其他宗门围了起来。
可惜谢夷说话从来滴水不漏,因着宋娴在, 也不大喜欢有人旁敲侧击宋娴的私隐,便立刻双手扶起巨海尊, 朝众人道。
“杀生门之事, 我还是先与巨海尊说好, 再由掌门与诸位详谈。”
谢夷微微一笑, 便与巨海尊,江雪浪, 并宋娴一同离去,就近入了附近山上的一座凉亭。
因着净尘佛国的佛子也在, 莲华天然能让人隔开一段距离,那些修士也不好再跟上来。
可修士们都私下议论着,怎么谢夷竟与净尘佛国的佛修一道来了?
道修佛修粘合器·宋娴站在其中,只打量着后边跟来的人。
那位北落星崖的师相也跟了上来,还有一名年约十四五岁的俏丽少女,扶着那位师相。
见着宋娴回头,那少女十分活泼地朝宋娴挥手。
少女生得明眸皓齿, 任谁见了都会心生好感。
“我是落花云台宋娴。”宋娴拱手。
“我是北落星崖师相秋星落……”见着宋娴惊愕的表情,秋星落吐舌笑道,“好吧, 是下任的。”
秋星落侧头看着身侧盲眼的师相苏侍星拱手笑道。
“虽然我实是很想篡位,不过我还未从师父身上学全本事,只好按捺下这狼子野心啦。”
苏侍星虽然目盲,却能准确抬手敲到徒儿的额头,少女的额头立刻泛红, 看起来是下了狠劲。
“不可胡言乱语。”
苏侍星的声音在宋娴听来有些飘忽,如同在脑海中响起般,空灵而动听。
苏侍星明明看不见,眼睛却能准确对上宋娴的视线。
“小徒无狀,还请见谅。”
一派掌门这样对宋娴说话,宋娴自然也不会当真,忙道。
“秋师妹天真可爱,不过玩笑罢了。”
待凉亭中人坐好,宋娴也坐在一角,听着内中掌
门议事。
“朱雀呢?”巨海尊问道。
谢夷便将自己腰上如意袋放在凉亭的石桌之上。
巨海尊望着那如意袋,面上神色复杂。
“我与朱雀在杀生门中同时降生,他觉醒了神兽血脉,在杀生门中地位自然不同。我向来敬仰佩服他,只是没想过,他竟会为了这小小的掌门之位做出这等事来。”
宋娴听着巨海尊的话,又回忆着那张扬的朱雀,对于巨海尊来说,掌门算不得什么,但对于朱雀来说,这便像是本该他的东西,却被人偷走了。
“虽这么说不好,但朱雀并不是什么十分……聪明的人物,想不出这等与黄泉交易的诡计,是不是有谁教了他什么?”巨海尊大手放在膝上,望着谢夷,像是渴望从他那里得到一点消息。
“很可惜,”谢夷弯起唇角,“此事我也问过他,他倒是硬气,什么也不肯说。”
谢夷指尖点在躁动不已的如意袋上,轻声说道。
“我想,他应当不是不想说,而是说了会被某种诅咒,或是契约取了命去。”
凉亭内一阵安静,诸位掌门同样想到了一件事。
魔渊。
近期这样的异动实在过于频繁了,魔物善于劝诱,又或者说有些人根本无需魔物劝诱,只是一拍即合罢了。
毕竟修真界如今势力已定,若是借了魔渊的势,获得一席之地,倒也不差。
至于魔会不会遵守约定,那些人也不在乎,他们也不一定会遵守约定啊。
人性贪婪算计,修真界中与魔渊勾结的人只怕还有。反正魔渊闹出天大的事,左右还有谢夷兜底不是?
江雪浪抬眸看着宋娴,这孩子在落花云台中名声都在脸上,如今却是别有能为。
宋如雪。
原来宋娴是宋如雪的孙女。
“孩子,你来。”
江雪浪站起身,朝宋娴招了招手。
落花云台掌门有命,宋娴自然是跟去的。
只是江雪浪未曾问宋娴神魂之刀的事,而是像普通师长一样,问着宋娴外出游历之时
,经过什么地方,遇到何种妖魔,如何解决,又有了何体悟。
宋娴一时有些说不出。
“你是知道的,落花云台的课总是随意,我等也不催促弟子学什么。若是人想学,自然也去学了,”江雪浪误以为宋娴紧张,双手抱胸笑了起来安慰道,“好不好,坏不坏都没甚大不了,修士都逆天而行了,还整那么多规矩做什么。”
所以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吧,这也不是考校功课。
宋娴听懂了江雪浪的言下之意,只是她也并不是紧张,而是真的有些忘了。
不过幸好宋娴还有日记小本本,她从如意袋里抽出,便念了起来。
江雪浪微挑眉,越听越是惊讶。
“你……你这等游历,可说是十分凶险,真难为你。”
江雪浪侧头看了一眼谢夷,又低头看着宋娴。
“这位仙君运气向来不好。”
宋娴弯唇一笑,并不在意。
“碰都碰上了,和来都来了一个意思,干呗。”
江雪浪也笑起来,他们身后不远处的凉亭似是也已说完了。
“如此,我便亲下黄泉,与轮回王商讨一二。再次多谢二位重恩,若有所求,杀生门上下无有不应。”巨海尊拱手向谢夷与宋娴道谢。
巨海尊转身离去,坐在凉亭中的秋星落漾着脚,趴在栏杆上望着巨海尊。
“他命星耀芒,想来还能好好地活很久。师父,我说的对不对?”
“我说……别去看别人的命。”苏侍星淡淡道。
秋星落嘴上说着“好吧”,然后又回过头来看,半点不害怕地看着莲华,又看看谢夷,随后便像是半空中有什么看不见的丝线,引着秋星落看向宋娴。
“哎呀?真奇怪……”
“何处奇怪?”谢夷早已察觉秋星落的举动,笑着问面前的小姑娘。
秋星落立时闭嘴,小心地看着身旁的师父,这时便乖巧起来。
“我本人就挺奇怪的,所以看什么都奇怪哇。”
江雪浪与宋娴回到凉亭中,听着秋星落的话,
不由笑道。
“北落星崖总是神神秘秘,让人听了这话就想一探究竟。”
“嗯,我想她该去修闭口禅。”苏侍星含笑点头。
“我起初便想问了,”谢夷望着苏侍星,“师相竟会来此,我还以为来的当是琥珀光的人。”
“琥珀光才刚刚选出新掌门,上下忙碌得很,”江雪浪笑道,“我反正厚脸皮,路上遇到师相,就请他来了。”
“……不知琥珀光的新掌门是谁?”宋娴有些茫然。
“沈怀思啊,在琥珀光沈家也算经营了上千年,这点人脉不稀奇。”江雪浪一屁股坐在凉亭的石凳上,琥珀光和落花云台不同,落花云台是谁想当掌门,那就打架,赢了就上。
琥珀光嘛,讲究关系,风度,修为,反正就是世家的那套。
宋娴却有些惊异,沈怀思不就是……沈千澜的父亲吗?
怜生的爹爹当上琥珀光的掌门了?
“哦,那还真是可喜可贺,毕竟我阻拦那突然疯魔的万汇尊者,下了重手也是无奈之举。琥珀光能早日重整,实在是太好了。”谢夷嘴上说着贺词,脸上神色依然还是淡淡。
宋娴不由想起在那城中,万汇尊者突然降临,开口就是要杀。
如今琥珀光掌门已换,那么……重花呢?
宋娴微垂眼睫,那一直端坐于亭中的莲华却突然对苏侍星说道。
“师相,我有一事想请教。”
“佛子请说。”苏侍星回道。
莲华站起身,这就是要请苏侍星移步一谈。
苏侍星抬手令秋星落不必跟来,便徐徐跟在莲华身后离去。
秋星落在这一众大人掌门之中也毫不怯场,好奇地看着宋娴。
“宋娴师姐,你的刀真的那样快吗?我听说修真界里练刀的门派,有的练到化境,说是只要一出刀,对手连他的刀都碰不到,便立时被取了命去。师姐也是吗?”
宋娴想了想,便说道。
“有些不同,我修刀,修的也是自己,而不是为了取谁的命为目的。至于刀快,便要慢慢
练习,像是挖掘一般,一点一点地累积起来吧。”
“挖掘啊,师父也总让我挖掘,”秋星落歪着头,单手托着下巴回忆着,“那挖掘机技术哪家强呀……”
宋娴:……不好意思,你再说一遍?
宋娴的神色太惊讶,秋星落都不由回想自己是不是哪里出了错。
“怎么了?”
“你,你刚才后半句话,那个“挖掘机”是?”宋娴有些震惊地问。
“这个?是师父教的啊,”秋星落笑起来,“是不是觉着很奇怪?师父总是说些怪话,可是到了外边又不许我说。”
宋娴心中一阵激荡,这让谢夷都忍不住望她。
“阿云?”
“没事,我就是觉得果然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宋娴笑道,眼中闪过一丝微光。
等苏侍星与莲华回来之后,莲华便要离开了。
“我之修行还未结束。”
莲华站在宋娴面前,他手中白莲里一条小黑蛇在花中探出头来,又很快伏到花中去。
“佛子,希望以后还能再见。”宋娴站在莲华面前,大大方方地道别。
莲华轻轻点头:“会再见的。”
白发佛子赤足走入山间,茂密的山林遮掩了他的身影。
宋娴看向那站在不远处的苏侍星,突然开口说道。
“奇变偶不变。”
苏侍星则像是没听懂一般,只对着宋娴微微一笑,便带着秋星落离去。
“这是什么谜语?你们有什么秘密?”谢夷双手笼于袖中,微微低头看着宋娴。
宋娴望着谢夷,想着这人隐瞒了那样多的事,她也瞒一些又如何。
“不告诉你。”宋娴光明正大。
一旁的江雪浪隐约觉得这两人不对劲。
啊,是了,两个正值青春的男女,生出些许情愫也不会被天打雷劈吧。
江雪浪想了想,便悄无声息地自行下了山。他想着留在这帮巨海尊镇一下浑水摸鱼的家伙,至于别的,有什么好管的呢?
宋娴见着空无一人的凉亭,
便问道。
“阿狸,此间事了,你若是没有什么地方要去,再拿什么东西对付魔渊的话,接下来便听我的如何?”
谢夷轻轻点头,这仿佛还是第一次宋娴提议地点。
“你要去哪?”
宋娴从如意袋里拿出一张小地图,仔细看了看。
“鲛人海离这里最近,我们就去那吧。”
谢夷自然不会拒绝,可仍是有些想问。
“做什么要去那里?”
“不为什么,”宋娴卷起地图,对谢夷弯唇一笑,“仙君是不是忘了这本是我的游历,我的游历……就是玩!”
这话与当初宋娴抽到谢夷的红签,在落花云台问谢夷时的话有些相似。
当时谢夷说的也是“来玩”。
只是谢夷的“玩”依然包含某种责任,以及看着宋娴逐步成长,便仿佛渐渐看到自己的终局。
马车外的琉璃风铃轻响,宋娴再次坐在了谢夷的马车上,这豪光四射的马车一上路,便让周围路人侧目。
谢夷今天实是被宋娴难得的热情惊着了。
往日他们都各忙各的事,或者各自看些话本,谁知这次宋娴竟然有心问起谢夷的喜好来。
“虽然阿狸好像什么都玩,什么都精通似的,但你到底喜欢什么呢?乐器?话本?剑?”
谢夷怔愣了一会,便轻声说道。
“乐器和话本大多只是打发时间,至于剑……”
谢夷想了想,他倒是花了许多心力修行剑术。
“我想是喜欢的,不过我更喜欢你的刀。勃勃生机,如春日,如烈酒,又像落在手中的新雪……十分美丽。”
谢夷垂眸看着宋娴,眼里盛着点点柔光。
这是与谢夷不同的路。
他为了取命而挥剑,宋娴却只为了开生路而出刀。
宋娴听得这句话,却也想说谢夷的剑也如惊雷杀劫,实是强横。
“有没有人啊!哎?这辆马车能不能停一停?”
马车外突然响起少女脆嫩的声音。
宋娴有些耳熟,便掀开车帘向
外看去。
路旁站着一名俏丽少女,正是秋星落。
秋星落见着宋娴,忙不迭挥手。
“宋娴师姐!你们可愿意让这马车载我们一程?师父忘了带飞舟!我就说那如意袋该我背着才好!”
苏侍星坐在一旁的树墩上,听着小徒噼里啪啦一顿抱怨,便笑了起来。
“真巧。”
谢夷笑道,他打开马车门,示意北落星崖的两师徒上车来。
“不知二位要去何处?”
“去鲛人海!”秋星落扶着师父欢欢喜喜地上了车。
苏侍星朝谢夷一拱手,便坐在门边,让自己的小徒坐在里边柔软的垫子上。
秋星落便伸手戳戳苏侍星的手臂。
“师父,您年纪大,容易累,还是坐里边吧!”
“……你主要是为了攻击我年纪大吧?”苏侍星淡淡道。
“嘿嘿。”秋星落捧着脸,一点也没有不好意思。
苏侍星不再搭理秋星落,令她乖乖坐好,不能打扰仙君。
“说来过去还是师相占出我乃仙胎投生,可我自出生以后,却只见过师相一面。”谢夷单手支着下颚,脸上微笑着摆出了对外人的营业姿态。
“仙君如今也有想要卜算之事?”苏侍星问道。
“这倒是真的有,只是不知师相可否能看到我的前路?”谢夷笑问。
“仙君乃世所罕见的坚定之人,想要做什么都能达成,我看得到,看不到,亦无甚大用了。”苏侍星回道。
秋星落好奇地看着谢夷,又看看自己的师父,她抬手揉着自己的眼睛,便突然被苏侍星摁住脖颈,让她低下头去。
“你困了,先睡吧。”
秋星落想说她一点也不困,可察觉眼睛突然隐痛,就明白了师父之意,合上眼假寐。
什么呀,她只是想真的看看这位仙君的“前路”,竟就被天道啄目了吗?
宋娴望着苏侍星,却想着这真的是巧合吗?
还是说这位修真界最能卜算天机的师相,早早扔了那飞舟,等在
路边呢?
苏侍星黯淡无光的眼睛掠过宋娴,手指在膝上状似无意地敲了三下。
此处到鲛人海,马车大约需要三日路程,顾念秋星落人小,谢夷便早早寻了一处过路的城镇停下,让人休息。
夜里,本该早早歇息的宋娴并没有睡着,她在桌前翻阅着鲛人海的逸闻,等外边三更敲响时,推开门走了出去。
这小镇不同大城,没什么娱乐,只有零星几个卖汤圆馄饨,汤面小点的摊位。
在榕树下的那个卖汤面和小点的摊位上,只点着一盏灯,显得有些昏暗。
但坐在小摊前的男子显然不嫌弃这灯光昏暗,他原就看不见。
他手中捧着一碗汤,那是鲜香的羊肉汤,不知炖煮了多久,碗里已经骨酥肉烂,汤面上撒着葱花和香菜,胡椒的香气浓厚,任谁喝一口,都会从胃里热起来。
“我也要一碗羊肉汤,不要香菜。”
宋娴在小摊前坐下,等羊肉汤上来,喝了一口之后,才对苏侍星笑道。
“师相,好巧。”
“不巧,正是此时。”苏侍星放下汤碗,看向宋娴,若是宋娴今日没读懂那暗号,此事也不成。
他现在轻声对宋娴说了一句话,正是答今日宋娴所问。
宋娴拿了筷子将碗里的羊肉夹碎,放了一块到嘴里嚼。
“啊……你是多早来到这里的?”
“在这本书开始之前。”苏侍星说道。
在这偏僻的小摊里,两个客人似乎就是极限了。
那看摊的小贩,甚至在摊子前挂了一块小木牌,便靠着椅子呼呼大睡起来。
【羊肉汤自取,汤面自煮,小点自取,钱自给。】
宋娴起身取了一些热腾腾的蒸糕,并一些切好的汤萝卜、汤豆腐并一碗牛杂汤面放在了桌上。
宋娴与苏侍星没有什么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的戏码,他们一个活了这样长的时间,前世都模糊不清了,另一个则做不出什么过于激动戏码。
但宋娴还是十分肯定苏侍星基础教育扎实:“难为您这么
多年还记得‘奇变偶不变符号看象限’。”
苏侍星苦笑:“谁不是那样被灌下来的呢?”
两人齐齐一静,像是记忆中那可怕的教育时光突然浮现,便连忙摇头散去。
“您也看过这本书?”宋娴将油泼辣子浇到汤面上,脸上有些疑惑,“我只看过前边一点,不知道后边怎么回事,我觉着整个都不一样啊?”
不过虽然不一样,但宋娴并不在意。
怎样都行,活着就好。
“我是全看完了,才到这的。”苏侍星喝着羊肉汤,缓缓回忆。
他一看完这本书,就出了意外,来到了这一世。
在这里,他一出生就是个神棍,生在北落星崖。
因为知道许多剧情的原因,他的卜算从未落空。
可就是这样,导致他渐渐目盲。
他原本想只要度过原书中的主线,便能自由人生,可谁知……
“主线崩了是吧?唉,原女主也不知怎么回事,变成那个样子……”
宋娴捏着筷子,一想起重花就有些心惊,简直不堪回首。
“不,主线没有崩。是你来了之后,主线才发生了变化。”
苏侍星缓缓开口,仿佛扔下一个响雷。
“在原书的后半截写着【重花乃是琥珀光掌门万汇尊者为了给她续命,送到魔渊去养大的孩子。本就狡诈残忍,只是装成一副天真的模样。她的心脏寄于魔主之处,在外即使被杀也不会死。与谢夷有些相似。】”
宋娴手中筷子落到碗里,怔愣地看着苏侍星。
“有何可惊讶?这世上本就没有十全十美之人。人皆为利生,她的利是随心所欲,而你的利也是随心所欲。但这两者仍有不同,越是了解人,就越是不了解人。”
苏侍星只淡淡道:“你可以不信我,只是若这些话我与你以外的人说了,便是只说一个字,我也会当即毙命。”
“我与你,乃此世唯二的两个外来之人,我默不作声,天道也不搭理。可你……改了路之后,谢夷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