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青团(四)
何珍馐心中默念着力量,这一次她只想要力量……
假如她有足够的力量,她就不会眼睁睁看着家人被打、而自己束手无策。假如她有足够多的力量,将不会畏惧这些暴力。
“身为一个好厨子怎么能够体弱无力,颠不起锅端不起碗呢?恭喜传承者获得‘力量初级’!”
翻开卡牌的那一刻,何珍馐浑身充满了力量。“力量初级”相当于一个成年男子力量的百分之一百五十。以后碰到这样的事,何珍馐虽然不能像暗卫那般一打五,却不必再躲在父亲、兄长的羽翼下。
何珍馐有些惋惜,如果做完了徐静姝的任务再抽卡会不会手气更好一些、抽到更好的牌?这么一想,她更是厌恶那群贼人。
何家人看着何珍馐坚定、清澈的眼神,一如他们当初被她鼓舞着奋起还债一样,大家心中蓦地有股暖流淌过。
何嘉仁艰难地擦去母亲眼角淌出的泪珠,微笑地开口道:“阿娘莫哭,二娘说得不错。”
“我们绝无一让再让的道理,今时不同往日,如今的何家与五十年前不一样,我们一家人在一起,拧成一根绳,何记就不会那么容易倒下!”
何父红着眼眶,攥着拳头说:“爹,儿子不想过那种回乡下种田的日子!我们会把何记酒楼发扬光大……让那些欺负我们的人睁大眼睛看看,何记以后越来越强!”
何家人闻言无不被触动,他们好不容易接到了大理寺下的单子,好不容易熬出一点曙光,难道就让那区区几个贼人把何家的心血毁了?
何翁翁凝视着孙女坚定的目光,视线巡视着何家的子子孙孙,每个人眼中都燃着一簇火焰,同仇敌忾、充满了血性。
他双手负在身后,心中叹了口气。
他们都是好孩子,一腔赤诚,跌倒摔疼了马上爬起来。他一把老骨头了,还惜什么命?
跟着他们做就是了
何家人擦干了眼泪,洗了把脸,毅然地一头扎进厨房。大家心中憋着一股火,皆是把愤怒化为了动力,浇灌在一枚小小的青团上。
在他们眼中这些青团已不是一笔寻常的单子,它是他们光复何记的希望!
其中何珍馐干活干得最卖劲,她仿佛不知疲倦,不停地和面、揉面剂子,一枚枚青翠的团子在她手下诞生,渐渐地堆积成了小山,何美馔姐妹俩蒸青团的速度都及不上她做的速度。
何父以往干活是全家最拼命、最不惜力气的人,他一口气做到中午,已经是腰酸背痛,两脚打颤。结果他一扭头,发现女儿面案台上已经布满了青翠的青团。她捏起青团手脚麻利,干了半日的活速度丝毫不减。
“二娘……歇一会、歇一会。”何父捏着老腰,气喘吁吁地说道。
何珍馐抬头,目光环顾四周。何家人俱是累得瘫软在椅子上,抱着枕头呼呼地睡起来。
何珍馐对何父说,“爹爹,你去休息一会,我再做做,吃完午饭后你再来接我的班。”
何父恍惚以为自己听错了,女儿竟然让他去休息?何父倔强地揉着自己的老腰,坚决地道:“不,二娘你去休息!”
直到正午,何珍馐终于有了疲惫的迹象,她停下来休息。此时何父已经累得双眼翻白,揉着自己的老腰直叹道:“老喽——老喽——”
“我竟比不上二娘动作利索了!“
何父不由地怀疑自己,是不是这阵子不注重锻炼,身子骨赶不上年轻人了!但最近何记的活计不多,何父早起早睡,每日傍晚便打五禽戏,这种情况下拍马都赶不上二娘,何父很是心塞地去歇下了。
梧桐别苑。
中午,何珍馐来到别苑给谢侯做午食。
她带上了浓浓的鸡汤,给谢侯做了他最喜欢的玉蝉羹。不到三盏茶时间,一碗鲜浓可口的玉蝉羹便被她端入了屋中。
谢肃北正在书房,批阅着公文。
临近清明雨水纷纷,一月之中有半数时间在下雨。谢肃北重重地咳嗽起来,身体一股剧痛肆虐。
何珍馐恰在此时端着玉蝉羹走进了书房,她看到谢侯的公文散落了一地,只见他面色苍白,薄唇褪尽色泽,他修长的拇指紧攥着一卷书,那双如墨玉的眼眸,顷刻间卷起骤风暴雨。
何珍馐愣了一下,连忙上去搀扶他。
他端起玉蝉羹一口饮尽,面色稍稍转霁,仿佛方才发生的一切都是幻觉。
何珍馐撞见过两次这种情形,电光火石之间她联想到了一些细节,她做的膳食难道对他的病有帮助?
她看着谢肃北那苍白又疲倦的面容,忍不住提醒道:“您要多多保重身体,将来才好保卫山河……”
何珍馐知道自己失言,行了个礼,感激地道:“多谢侯爷今日相助,让我的家人得以保全。”
谢家的小厮收拾好屋中的狼藉,他们仿佛已经很习惯收拾残局,动作利索干净。
谢肃北喝光了玉蝉羹,感到它对自己的作用越来越小,远不如青团有效,他苦涩地揉了揉太阳穴。
他对何珍馐说,“你来得正好,且留下听暗卫汇报。”
一名属下先把何记铺子发生的事情汇报给了谢肃北,“禀报侯爷,那两名贼人嘴巴极严密,其中一个想要服毒自尽,被属下察觉。
两名贼人骨像高大深邃,不似我中原人,谢从容把药拿去给太医辨认,同我们先前碰到的那批辽人用药是一模一样的,属下断定他们是辽人。”
何珍馐站在一旁,心中掀起惊涛。打砸何记的竟然是……辽人?
她设想过无数的可能,却怎么也没想到辽人。
普通的打砸事件牵扯到辽人,性质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打砸何记的那伙人,与谢肃北常打交道的那伙辽人有相似之处。
谢家的侍卫脸上的漫不经心顿时褪去,表情变得严肃。
谢从容心想,难道辽人知道何娘子正在替侯爷做膳食,想给他们一个警告?
何珍馐摇摇头,谨慎地说道:“何记不曾与外朝人打过交道——我与翁翁都认为是何记的敌人策划的此事。”
暗卫看了眼何珍馐,将在何记铺子打听到的消息汇报出来,“何娘子的祖父何明称五十年前就有同一伙人打砸烧杀何记,似是要寻一本菜谱,这群辽人绝不是临时起意。”
谢自在纳罕,“怪哉,这么说来他们只为找何氏菜谱?”
另一个暗卫把何家人近日的记录递给谢肃北。
谢肃北粗略地浏览,看见卷宗中何珍馐说的那段“杀不死他们的,都会让他们变得更强大”,看了她一眼,唇角浮起一丝淡笑,仿佛眼前浮现起何娘子掷地有声说话的模样。
谢肃北淡淡地道,“辽人睚眦必报,却未必有这样的耐心,以我跟他们交手多年的经验来看,其中恐怕有不为人知的事。何家先祖曾做过御厨,自在,这件事由你调查。”
谢自在领命。
谢肃北拇指轻点卷宗,问何珍馐:“你何氏的菜谱如今在,还是不在?”
何珍馐为难地停顿片刻,遗憾地道:“菜谱已然烧毁,当时我是为了救家人免于卖身为奴,才谎称何氏重获菜谱。”
谢肃北思忖片刻,如峰峦的眉目忽而掠过一抹狡黠的光,他淡淡地道:“从今往后,你们何氏继续声称菜谱在。有一点你与何翁猜得不错,那伙人里必定有你何记的仇敌。今后你们何记不必收敛,尽管放心去做你们的生意。”
他顿了顿说,“一切有国公府看着。”
何珍馐闻言,忽然抬头去看他,让何珍馐感到如切肤之痛的茫然、惊惧、不安顷刻间烟消云散。
这句话的意思翻译过来岂不是:何记只管放开胆去做生意,国公府今后罩着他们!
在如此强大的力量面前,那些让何家人日夜寝食难安、迷茫惶恐的仇敌,不过尔尔。
何珍馐难掩心潮澎湃,感激地双手作揖鞠躬道:“多谢侯爷!”
何珍馐走了之后,谢从容问主子,“何氏菜谱里有什么让他们如此牵肠挂肚?”
谢肃北拈着青团,漫不经心地说:“恐怕里面有辽人见不得光的东西,何记以前是汴京最大的酒楼。何家先祖曾走南闯北,想必也去过北庭。”
五十年前他们佯装成何记生意场上的敌人,深夜放火烧酒楼,五十年后打砸何记铺子,这几十年来从未有人往辽人身上想过。
谢家的两个侍卫知道了其中的要害,坚决地道,“属下必定全力追查此事!”
……
何记铺子。
徐静姝听说铺子被打砸的事,带上了上好的金创药。她想何记遭遇了这种事,会歇业关门几天。没想到徐静姝来到何记,发现它仍旧开着门。
何家的二公子正与木匠一块修缮店铺,把坏掉的门窗换掉,装上了新的。铺子飘散出一股独属于艾草的清新香气,偶尔有几个不怕死的食客,为了抢吃上这一口鲜美,冒死走进了何记。
食客头一次那么自在地点何记的吃食,桌上摆满了琳琅满目的饺子、灌汤包、馄饨,几个人吃得满嘴流油、最后扶着墙走出了何记,临走时还不忘打包几盒青团。
渡过劫难后何记依旧敞开大门做生意,食客们心中竖起大拇指,皆是钦佩何记东家这份敬业心。
这种时候还敢做生意,何记东家是个狠角色!
这一天州桥街的客人都在议论:“听说何记伤得很惨,大公子被打得都下不了床……”
“那群贼人真乃用心险恶!何记不就是生意红火了些吗?”
如果何记灰溜溜地关门歇业、从此不再开门,恐怕有些客人会误以为是他们的错,可是何记偏偏正大光明地开着门,老东家顶着一脸伤疤坐在柜台收银,少东家拖着一瘸一拐的腿修缮铺子,端的是兢兢业业干活、勤勤恳恳卖吃食的态度,这样便引来大家的怜悯和愤怒。
何记晨间发生过暴乱,今天生意本该冷清,可是这会却陆陆续续迎来了食客上门。
客人们用完餐,离开铺子前多多少少会跟东家送上一句祝福:“老东家莫怕,明日我还会来何记吃饭。”
“今日那群贼人甚是可恶!”
“老东家这几日好生歇息,养好身体!”
“我等你们家的青团,甚是人间美味,只是太少啦!”
何翁翁坐在柜台,心中百感交集,有股热流不断地冲刷着他的心。若是当年他与父亲能听到这些声音,该多好……
徐静姝适时地送出了手中的金创药,“这是宫中太医送的紫玉膏,何翁收下吧。”
她说完后便一头钻进了厨房,找珍馐师傅钻研厨艺。她很喜欢何家这股欣欣向荣的力量,每次见了都心生欢喜,好像他们从来不会因自己低迷的遭遇而轻易放弃。
何家人泡在厨房中孜孜不倦地做青团,徐静姝开始练起了刀工。
……
清明前一日,何家人终于赶出了一千盒青团,大理寺派了两辆马车过来才把这些青团都拉走。
清明前夕,大理寺部分官员差役请了休沐假,欲要回乡祭祖扫墓。寺正大人核对人头,给四品以上的领导发了三盒青团,四品以下的发了两盒青团,普通差役一盒。
监狱里那些颇有声望的罪官每人各一枚青团,零零散散一千盒青团分到最后,竟然一枚也不剩。
好在何记识趣,提前送了十盒青团到周府,否则寺正今年恐怕连青团也吃不上。
大理寺数百名官员差役都领到了清明的福利,有十斗大米、一斤菜籽油、一盒点心。他们迫不及待地拆开点心,里面赫然是青团。
往年大家都不爱吃青团,此时见了它不免吐槽道:“唉!周大人还不如把这点心折成铜钱,发给我们。”
“等等,这包装好像和往年的不一样,我且帮你们试试!”
有的差役拆了一枚青团来吃。软糯的青团入口,一股清新的滋味从唇齿间蔓延开来,软糯香甜,甜而不腻,宛如三月的徐徐清风拂过,给人以丝丝凉意。
“真、真好吃!你们快尝尝!”那差役惊喜地说道。
“你这小子该不会是诓我们的吧,咬那么大口,当心齁死人!”同僚漫不经心地说道。
“真的好好吃,都快尝尝!我……我从未尝过如此美味的青团!”有些不信邪的同僚吃下青团,狂喜地说道。
他们吃了一只便不再舍得吃,要把它带回去留给家里人吃。
他们感动得一塌糊涂,往年冤大头般的大理寺终于开窍了,大把大把的银子终于不往那难吃的酒楼撒了。今年大理寺发的青团,绝对是全汴京最好吃的,别无二家!
美味的青团,增添了大伙对放衙的期待感。酉时一到(下午五点),大理寺的众差役、官员乐滋滋地拎着手里的青团往家里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