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鬼市（下）
秋夜的荒郊十分安静，风声空荡荡的，月光在河流上跳动，将黑夜变成了一片无垠的深蓝色，一直延伸到远方。
月明星稀，鬼车鸟载着白姬、元曜、韦彦穿越田陌荒林，向邙山而去。
不多时，邙山峰峦隐现，寂静的荒野之中，出现了点点星光。点点星光闪烁，汇聚成一片通明的灯火。灯火之中，又隐隐浮现出一片城镇的轮廓，有纵横交错的街道，有重叠排布的屋舍，还有熙来攘往的行人。
白姬遥遥指着前方的灯火，道：“那儿就是鬼市了。”
元曜、韦彦吃惊地点点头。
鬼市之外，有一座断裂的石碑，掩埋在荒烟蔓草之中。断裂的石碑只剩下一半，用金文刻着一个“市”字，上面的那个字，因为石碑断裂的缘故，只剩了一丁点笔迹，看不出是什么字了。
鬼车鸟在石碑旁边停下，道：“鬼市到了。”
白姬、元曜、韦彦便走了下来。
一阵烟雾之后，鬼车鸟收起了车身。它伸了伸腿，敛了敛翅膀，愁道：“唉！还得去拉下一单活儿，今晚得飞三趟，想一想就觉得好累，鸟生艰难啊——”
说完，鬼车鸟就骨碌骨碌地飞走了。
元曜见鬼车鸟飞走了，有些担心，道：“白姬，鸟飞走了，咱们待会儿怎么回去？”
韦彦一听，也担忧地道：“这儿是荒郊野外，看起来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连被子里有跳蚤的旅店都找不着一家，咱们恐怕得挨一晚上冻了。早知道，我就把棉袄穿来了……”
白姬笑道：“轩之，韦公子，你们不用担心，今晚我们就住在鬼市了。而且，是住在鬼市中美人如云的心月楼。”
韦彦问道：“心月楼里有干净的被子吗？”
白姬笑道：“有的。还有很多美丽多情的狐狸仙子。”
韦彦道：“有被子就行。狐狸仙子就算了，我的银子不充足，只打算买奇珍异宝，不打算买狐狸。”
元曜正要往鬼市里走。
白姬制止了他，道：“等一等，轩之。”
元曜停住了脚步。
白姬从衣袖中拿出了三个白花灯笼草，笑道：“俗话说，不提鬼灯，不入鬼市。虽然现在很多人已经不守旧规矩了，但我还是比较守旧的。”
晃眼之间，白姬手中多了三盏幽蓝盈盈的鬼灯笼。
白姬递给元曜一盏鬼灯笼，又递给韦彦一盏。
元曜接过鬼灯笼，奇道：“白姬，你一向不爱守旧规矩的，怎么突然改变了心性？”
白姬笑道：“嘻嘻，我和离奴来鬼市，是懒得提鬼灯笼的，但是今夜带你和韦公子来，还是要提鬼灯笼而行。因为鬼灯笼散发出来的幽光能够遮掩你们的生人气息，让鬼市里的非人察觉不出来，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元曜、韦彦恍然。
白姬、元曜、韦彦提着鬼灯笼，进入了鬼市。
街衢纵横，房舍俨然，摊贩众多，光亮幽幽，来来往往的人影飘忽不定。除了带着一丝诡谲的幽氛，和一股冰冷的氛围，鬼市看起来跟缥缈阁所在的南市也差不多，唯一不一样的是，一个是白天的人市，一个是黑夜的鬼市。
白姬带着元曜、韦彦来到了主街，主街上摊贩密布，行人如织，人们摩肩接踵而过，看起来十分热闹。不过，仔细一看，其实并没有多少“人”。
摊贩们贩卖的东西也十分奇特，元曜本以为鬼市之中贩卖的东西会很血腥猎奇，比如像是在长安百鬼夜行时朱雀大街上的那些人脑、人心、人肝、人肺什么的，但是鬼市中并没有。至少，主街上没有看见。
鬼市之中交易的商品大多数是器物，有葫芦、有瓶子、有玉衡、还有锅、碗、瓢、盆等等，看起来平平常常，没有什么特别。也有一些说不出名字的植物，有些还带着花盆，是活的。有些像是药材一样，被晒干了。也有的店铺里面贩卖一些装在笼子里的长得很像壁虎爬虫，但并不是壁虎爬虫的生物，还有一些神奇的叫不出名字的动物。最奇特的是，有些商贩没有商品，只是面色阴沉地站在那里，他们的面前摆着笔墨纸砚和一张写着“寿”的纸。
元曜有些好奇，小声问道：“白姬，这些人是卖什么的？”
白姬还没回答，韦彦已经抢答道：“看他们这架势，应该是卖字的，是给人写对联的。”
白姬噗嗤一声笑了，道：“不是。他们是卖阳寿的术士。”
元曜一愣，韦彦的眼神一下子亮了，问道：“白姬，什么是卖阳寿？”
白姬道：“就是字面意思，卖阳寿呀。比如一个人想多活十年，就可以跟这些术士交易，买十年阳寿。这些术士拿来贩卖的阳寿大多数是偷、抢、骗而来，是见不得光的。不过，韦公子，我劝你打消买阳寿的念头，因为一来你买不起，这些术士的要价很高，高到离谱。二来，逆天而行，逆改阳寿，跟饮鸩止渴一样，是下下之选，迟早会遭到命运的反噬，付出的代价要比得到的更多，会悔不当初的。这些术士做的是剑走偏锋的玩命买卖，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去赌命跟他们交易。”
韦彦眼中的光芒暗淡了。
白姬、元曜、韦彦继续往前走。
元曜左顾右看，叹道：“深更半夜，荒郊野外，居然有这么热闹的集市，像是幻觉一样。”
白姬笑道：“生命才是天地宇宙之中最大的幻觉。”
元曜觉得白姬的这句话十分有禅机，不由得陷入了思考。
忽然，一架在空中移动的棺材出现在元曜眼前，冷不丁吓了元曜一跳。
元曜仔细一看，棺材并不是凭空飞行，而是六只猫正排成两行，在抬着棺材走。这些猫抬棺材的姿势很活泼，步伐灵动，姿势夸张，似乎在跳舞。
六只猫一会儿把棺材举高，一会儿把棺材举低，还一起唱着歌谣：
“躺棺棺，睡板板，敲锣打鼓埋山山。
埋山山，哭喊喊，鼓盆而歌把家还。
我今生，则谁后，长歌当哭薤露难。
天地为墓，日月为碑，良辰吉日福寿安——福寿安——”
猫们一边抬棺跳舞，一边唱着送葬的歌谣。它们唱完歌谣，正好停在了一家古旧的店铺前面。猫们把棺材扔下，有的累得瘫坐在地上，有的跑去喝水了。
元曜、韦彦吃惊地看着。
元曜发现，这家古旧的店铺是一家棺材铺，店铺没有名字，只挂着一个猫型的招牌。
白姬笑道：“这些应该是猫棺材铺的新伙计，它们是在排练抬棺呢。”
元曜奇道：“它们为什么要排练抬棺呢？”
白姬笑道：“因为猫棺材铺近年来为了招揽生意，多卖出几口棺材，所以附赠给人抬棺送葬的服务。听说，按照买的棺材不同，有四只猫、六只猫、八只猫这样的抬棺规格，最豪华的排场是十六只猫抬棺。”
“这……真有人去买吗？”
元曜冷汗。
白姬笑道：“有的。生意还很好呢。毕竟人与非人，都会死亡，只要定下棺材，等死亡的那一天，无论客人们远在天涯海角，还是近在神都街巷，猫咪们都会按时送棺材上门，并且替客人抬棺下葬。”
元曜疑惑地道：“猫怎么会知道客人在哪一天死呢？”
白姬笑道：“这就不用轩之操心了。猫棺材铺的掌柜是一只三花猫，名叫太极，它有能通生死的奇异之能。签下契约的那一刻，它就知道客人的大限时辰了。”
“哦。”
元曜觉得很神奇。
韦彦听得有趣，道：“我能去定一口棺材吗？将来能被这群猫唱着歌谣抬棺下葬，挺好玩的。”
白姬笑道：“当然可以。”
元曜冷汗，道：“丹阳，你现在定棺材是不是太早了一些？”
韦彦笑道：“不早。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未雨绸缪，早做打算。”
韦彦说完，就走向了棺材铺。
白姬也跟了进去。
元曜想起了离奴还托他找猫棺材铺的掌柜要东西，便也走了进去。
猫棺材铺里，阴森冷清，摆着一些不同材质的棺材，一盏橘灯之下，一只异瞳三花猫正在柜台上翻看一本账本。
太极叹了一口气，喃喃道：“最近好几个客人都到吉时了，还凑巧赶在了同一天，抬棺的人手不够，好发愁。这些新来的猫都粗手笨脚，还娇气，吃不得苦，训练了一个月还是抬不好棺，真是一代猫不如一代猫了……哟，白姬大人，您怎么来鬼市了，好久不见呀！”
白姬指了指韦彦，笑道：“太极掌柜，我给你带生意来了。”
韦彦看了一眼太极，道：“这猫长得圆圆胖胖挺喜庆，看不出来是卖棺材的。”
太极笑道：“这位客人，你要什么棺材？”
“我也不懂，躺着舒服的就行。”
韦彦笑道。
太极笑道：“您的预算是多少？”
韦彦想了想，报了一个数目。
太极跳下柜台，带着韦彦在店铺之中四处逛看，给他介绍各种棺材。
白姬见韦彦和太极在谈生意，便走到了棺材店的门口，望向不远处的一个地方。
元曜不知道该干什么，又不想跟着韦彦选棺材，便走到了白姬身边，顺着她的目光望去。
元曜看见了一座三层高楼，那高楼看上去檐牙高啄，红栏粉墙，月光下琉璃瓦反射着水晶般的光芒，十分华丽，但是没有灯火，看起来也没有人。
白姬转头对着太极道：“太极掌柜，心月楼今夜怎么没开？”
太极停下了跟韦彦说话，回答道：“白姬大人，心月楼已经很久没开了。”
白姬道：“为什么？是因为心月狐夫人生病了吗？”
太极道：“生病？那老妖婆才没病呢！她在干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所以懒得开心月楼……”
白姬问道：“太极掌柜，你为什么这么说？”
太极顾不得跟韦彦推销棺材了，它交代韦彦自己逛看，就走了过来，跳在了一口棺材上，凑到白姬耳边，道：“白姬大人，您来得正好，您不来，有些话我都不知道该给谁说。大家都知道，在这条百鬼街上，我跟心月狐是不合的，我们两家没少吵架。她嫌弃我在她的桃花方位开棺材铺晦气，挡了她青楼的买卖。我嫌她在我的财运方位开青楼污浊，影响了我的棺材生意。但是，接下来我要告诉你的，都是我抬棺的伙计亲眼看见的，绝对没有造谣诋毁她。离鬼市不远，伊水下游有一个浮屠村，浮屠村里有一座浮屠寺，是一座古寺。心月狐最近往浮屠寺里跑得勤，还跟寺里的主持勾搭着，他们在寺里开极乐宴。我让伙计潜伏在浮屠寺外留心查看，发现参加极乐宴的不仅有人，还有非人，但无论是人，还是非人，参加极乐宴之后，总会少几个。这些消失的人，不知道去了哪里，也不知道是死是活。这件事情处处透着诡异，我一直想查个清楚……”
白姬陷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