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 28 章
醇厚的声音缓缓流淌,像一道蜿蜒的蜂蜜河流,带着安抚痛苦的力量,让人不自觉地想要沉迷其中。众多的声音汇合在一起,吟咏着此世之外的亵渎词句。
当第一句完整的祷词传入耳中,宁宁的眼睛毫无预兆地张开。
这不是祝祷。
这是,召唤……!
但出现在她眼中的,是她始料未及的情形。
一道巨大如弯月的骨头镰刀带着破风之声,在圣洁而吊诡的和声唱祷中砍过来。
大脑有一瞬的宕机,宁宁未能做出任何反应,身体被狠狠地往旁边推开。宁宁撞在左侧的女人身上,两人一起从长椅上重重地跌下去,可见其力道之大。
察觉到杀气时乙骨的反应已经有些来不及,短短不到一秒的时间,于他而言却漫长地宛如永恒一般令人感到窒息。他不顾一切将宁宁从镰刀的攻击范围内推开,却将自己送入刀下——
乙骨飞快地抬起右手,与巨大的骨头镰刀相撞,发出一声闷响。
听到这声音,宁宁的视线下意识地追向长椅上的位置。乙骨用自己的手挡住镰刀的推进,却无法阻挡镰刀的前端。尖锐的白骨镰刀刺进他左侧后背,直接贯穿到胸前。
鲜血溅出。
乙骨闷哼一声,右手自然垂下,一柄黑色短刀从袖口坠下。强忍着肩膀的剧痛,忧太抬脚踢在短刀刀柄顶端,短刀在黑暗中划出一道锐利的寒芒,刺向手握镰刀的——
怪物。
宁宁从未见过那样的怪物。
全身上下除了头没有一丝皮肉,骨架组成方式不像任何一种地球上已知的生物。它庞大的身躯有半个礼台大小,此刻就漂浮在礼台的上方,右侧伸出的当手来用的白色骨架握着巨大的镰刀。
在它一颗巨大地像充气气球似的人头下,f先生和两个黑袍人静静地站着。f先生手持那本精装的大书,目光流连过教堂,充满了高高在上的悲悯。他像是没看到这个怪物一般,亵渎的音节从两片薄薄的唇中不断溢出。
f先生的眼睛不知何时变成金色,他的瞳仁也与人类不同,而是类似蛇一般的竖瞳。
但宁宁撞到的女人发出呼痛的惨叫,扰乱了原本回荡在教堂上方的统一的唱祷。有不少人都睁开了眼睛,礼台上巨大的怪物太过骇人,撕心裂肺的恐惧呼喊此起彼伏。
教堂里一片纷乱,人们混乱地向大门处奔走。
巨大的人头只是轻轻朝旁边歪了下,那把黑色短刀从他身侧划过,刺进墙上。
教堂里只有一个人没有在意周围的混乱——乙骨忧太虚晃一刀,趁此机会将贯通身体的镰刀清出体外。
大量鲜血喷涌而出。
乙骨再次轻哼一声,一矮身离开镰刀的攻击范围。与此同时,他站起身,左手下垂,一把相同的短刀滑下被他握在手中。
要不是宁宁一直关注着他的状况,恐怕都不会注意到他刚刚有呼痛。
“喔?”
白骨怪物的头颅发出了嘶哑的声音。他的语气里有好奇,也有嘲弄。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间,距离宁宁摔倒在地,时间尚未过去两秒。
宁宁一眼都不敢错开地看着乙骨,此时此刻,她的时间仿佛冻结了。除了乙骨,她看不到任何别的事物。
在f先生不间断的吟咏中,乙骨走到了宁宁身前,声音因为剧烈的疼痛而微微颤抖着:“宁宁姐,站起来,往外跑。”他的右肩上有一个肉眼可见的窟窿,鲜血正顺着他的手臂和身体不停地往下流。他的脚下,是一道血路。
“那可不行,人类的小鬼。”白骨怪物用他那磨砂纸互相摩擦一般令人难受的声音桀桀笑道。
宁宁没意识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她用力地摇头,呜咽着说不出话来。
不等乙骨再说什么,她拿袖子擦了把眼睛。宁宁咬着唇哼哼着站起来,眼泪根本止不祝她一边哭着一边把自己撞倒,已经被吓傻只会哭的女人往走道的方向拖,用带着明显哭腔的声音说道:“别他妈哭了,你快跑埃”
虔诚的女人这才回过神,连滚带爬地踉跄着往教堂门口的方向,混入朝外挤的人堆中。
教堂里乱作一团,人们慌不择路地尖叫着推搡着往外跑了出去。终于,f先生停下了已经毫无意义的吟咏。他看向眼睛通红已经止住泪意的宁宁,深深地叹气。
“为何执迷不悟呢?”f先生怜悯地问道。
他高高在上的态度激怒了宁宁,憋了一肚子话想要骂他,但一看到乙骨惨白的脸,宁宁只能咬牙切齿道:“关你屁事。”
f先生微笑着摇摇头,仰起那张完美的脸看向骨头怪物,语气淡淡:“这里就交给你了,代行者。”
被他称为“代行者”的骨头怪物他表情有一瞬的僵硬,连忙说道:“你也是神的信徒,不应该为了神贡献你的力量吗?在这里把那个女的杀了,就可以向神证明你的忠诚。”
“吾辈的忠诚无需向你证明,代行者。”f先生的声音陡然变冷,“吾辈与代行者各有分工,此次借机与你方便行事,已是吾辈做出牺牲。若是你不能胜任代行者的工作,会有更强大的代行者去带你。”
f先生说完,手持大书,在几名黑袍人的簇拥下,如同一团移动的黑云,悄然隐入黑暗之中。
尽管宁宁还有一肚子问题,但她压根没有开口挽留f先生的打算。看得出来,f先生和这个代行者属于同一个势力,但两人的合作也不是亲密无间。光是一个代行者已经够麻烦了,他走了,自己这边才有一线生机。
可是,宁宁很清楚,这份生机过于渺茫。乙骨伤势沉重,如果他继续和代行者战斗,不消多时,就会因为失血过多而无力抵抗。
而她自己,太弱了。
所以,f先生才会走得那么干净利落。
这对宁宁和乙骨来说,是必死无疑的局面。
“忧太,我们往不同的方向逃走吧。”宁宁认真地说道,“只要逃出教堂报警的话,至少有一个人能活下来。”
“……”乙骨沉默一瞬,苍白的脸上浮出一个笑容,“宁宁姐是想牺牲自己让我活下来吧。刚刚他说,把那个女的杀了,我没有漏听那句。”
敌人的目标只有宁宁,两人分开行动,他肯定会优先追杀宁宁。
代行者用巨大的脊椎骨架抗住那把巨大的镰刀,镰刀的前端已经被血染透。他听着两人的对话,大笑着说道:
“对对,人类的小鬼,你这不是挺明白的嘛~”
代行者的眼珠转了转,诱惑道:“你现在离开这座教堂,我保证不会对你出手。我的目标,只有你身后的女人。她确实挺漂亮的,但你拥有这样的实力,在你们的世界,什么好看的女人搞不到手?何必吊死在一棵倒霉催的歪脖子树……”
“住口!渣滓!1乙骨怒喝着打断他,“我不会丢下自己喜欢的人逃走!你这种没有心的怪物是不会明白的1
“我怎么不明白?我以前也是人啊,人类的喜怒哀乐,我全部都懂。我还保留了作为人类的记忆——”
这一次,打断它的是宁宁。
“忧太,它在拖延时间。”
乙骨肩膀上的伤口太大了,但现在连给他做应急处理的条件都没有,血一直流个不停。这样下去,根本不需要那怪物亲自动手。
“你真的很碍眼,女人。”
意图被说破,代行者黑白分明的眼睛转向宁宁,语气和神情都变得充满恶意。手中巨大的镰刀轻轻一挥,带起一阵腥甜的风。巨大的镰刀刃口,越过乙骨,径直刺向宁宁的脖子。乙骨旋身,举刀挡住镰刀的攻击,却被巨大的力道扫开,整个人撞到宁宁身上,两个人一起被扫飞出去。
宁宁伸手抱住乙骨受伤的右肩,自己垫在下面,承担了绝大部分冲击力。她的后背撞在长椅上,全身骨头像被硬拆了似的发痛。更要命的是,后脑勺磕上长椅的边角,钻心的痛让宁宁眼前一黑,在失去意识的边缘,她狠狠用力咬了一口舌尖,让人灵醒的刺激的疼痛一瞬间席卷全身,宁宁这才勉强保持了清醒。她抬手摸了一把后脑,湿漉漉热乎乎的血液从头发缝里流出来。
“宁宁姐,你还好吗?”乙骨先起身,摇摇晃晃地握着短刀站在宁宁身前,防备代行者的袭击。他的声音已经有些虚弱,他现在还清醒着能行动,全靠一口气强撑着。
代行者没有给两人喘息的机会,再度越过乙骨攻向宁宁。宁宁来不及多想,就地一滚,借着刚刚被她装翻在地的长椅作掩护。巨大的镰形骨刀一击就将褐色的木质长椅砸个稀烂,弹飞的木头碎屑划破了宁宁的左脸,伤口处立时传来火辣辣的痛。
“啧,躲来躲去的,像老鼠一样。”代行者啐了一口,“你要是麻溜儿地去死,说不定老子心情好,还能给你个痛快。”
它嘴上说着话,动作也丝毫没有慢下来。宁宁在他的追击中每次都只能险险逃脱,但也付出了相当的代价:全身上下添了数道伤口,最严重的一道在脖子上,半面t恤都是她自己的血。那道伤口要是再深一点,代行者都不用再追杀她了。它就守着这个教堂不让两人出去,再像赶羊一样不让他们休息,他们都能慢慢流血流死。
乙骨再一次冲了上来,又被代行者挡开。代行者的目标只有宁宁,乙骨只有冲上来阻碍他时,才会被不轻不重地挥开。
注意到这一点的宁宁,不由得有些困惑。
对代行者来说,现在要杀掉送上来的乙骨简直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但他却宁愿小心翼翼地控制着的力道……
到底为什么,坚持要先杀掉自己——
意识到这一点,宁宁的心再度狂跳起来。她感觉自己像是抓住了什么重要的信息,她有种强烈的一定要搞清楚这件事的感觉。然而,这个预感来得太不合时宜。
因为思考与强烈的直觉驱动,宁宁的动作有了一瞬间的迟缓。
先前还游刃有余的代行者,眼中闪过一道寒芒,没有放过这转瞬即逝的机会。已经脱走不及的宁宁脚狠狠扭了一下,失去平衡的身体跌在台阶上。她伸手就能摸到教堂的门槛了……
然而在她上方,巨大的镰刀高高举起,这将是她生命最后一刻看到的光景——
宁宁没有闭上眼。
哪怕是死,她也要看到最后。
骨刀撕裂血肉的声音清晰地从胸腔处响起,声音不大,在宁宁耳中,却是炸开的烟火一样。
嘀嗒。
嘀嗒。
血液坠落下来的声音,清晰地像生命最后的倒计时。
痛苦从心脏尖儿的地方蔓延开,宁宁垂眼看向胸前,血红的镰刀尖儿已经没入自己的心脏。
沿着这柄镰刀向前两分,便是乙骨的身躯。
在执行者的镰刀将要贯穿宁宁的身体时,他爆发出最后的力气,扑过来用自己的身躯挡在了宁宁面前。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伸出手,将宁宁向门的方向推开。
宁宁睁大眼睛,看着所有鲜活生命的迹象从乙骨身体里流逝。他的身体软软地垂下,再无一丝力气。光芒从他眼中消失,那双眼睛里只剩下暗色的寂静。他脸色灰败,只有唇角不断溢出的鲜红这一抹艳色。
“……啧。”
代行者毫不犹豫地收回镰刀,将镰刀上的乙骨甩飞出去。他像个破烂的人偶娃娃,掉在悲悯微笑的圣母像前。
不知是巧合还是命运,他的脸仍对着门口的宁宁。
直到此刻,宁宁的眼泪才汹涌而出。
熟悉的眩晕感像海浪一样不断地袭来,宁宁动了动唇,远远望着黑暗中乙骨的尸体,忽然察觉这与她步入教堂前看到的画面重合起来。
在车站前,也是眼前的这个怪物从黑暗中忽然现身,杀死了毫无防备的乙骨。
那些暧昧模糊、被遮掩、被覆盖、被遗忘的记忆,在此刻一同涌入脑海。
电光石火间,宁宁明白了。
她的时间跳跃是以乙骨忧太的死亡为代价进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