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清于老凤声
第一场戏的难度系数其实很高,是女儿的重头戏。
第一,从角色本身而言,答雅必须演出女儿因智力残缺而一路被欺负鄙夷的无力和绝望,如果演不到位,女儿这个角色的悲剧性和电影的艺术性都要大打折扣。
第二,从剧情角度而言,答雅必须演出女儿内心深处的孤寂缺爱和渴望,只有这一层成立了,母亲后来自悔失职,愤而杀人才能成立。
第三,女儿要惨,惨得能调动每一个观影者的情绪,让观众和女儿共情,但这种惨同时必须具有美感,能让男主在心智健全的情况下合理的对一个智力残缺的女孩产生别样的情愫。
第四,以上的一切,都必须遵循一个大前提,女儿不能像个正常人,她的心智只有五岁。
韩姜在监视器后坐着,开拍前已经做好了要ng十几次的准备。
答雅平时的努力剧组大家都看在眼里,加之答雅跟他交流人物时,韩姜感觉答雅对人物理解的大方向是没有问题的,所以他事先没有刻意地教过答雅要怎么演,不想限制了她的发挥。
但韩姜在开拍前一天跟严决交流,他们的脑海里对答雅的表现都有预设,一个成熟的好演员,面对这种戏份,起码应该演出前两层,不能对角色和剧情产生损害。
韩姜问严决,如果是你,你怎么演?
严决当时戏瘾上身,马上找了个空地开始演。他有意识地将闪躲殴打的动作放慢,以体现出心智不全造成的反应滞后,嘴里咕咚咕咚的痛叫,却发不出一句指责。他在地上扭动,抱头鼠窜,做出所有自尊自爱的人难以承受的尊严扫地的动作,嘴唇嗫嚅着,口型无声却清晰,“妈,妈。”两滴泪在做出口型时精准的落下来,若是拍出来,能砸进观众心里。
无需多言,标准的好演员范式,不愧是那届中戏第一,韩姜对自己挑出来的男主角感到满意,难得夸人,“答雅能演成这样,也就过了。”
严决得了夸奖,没有沾沾自喜,开始设想自己明天怎么能帮助答雅更快地产生代入感,高质量完成这段。
开拍当天,韩姜特意请了胡静来看,如果答雅难以完成,可以帮着提些建议。
“action”,韩姜喊了开始。
答雅在万众瞩目中开始了第一幕戏,她要怎么演?
三台机位的机器同时对准了答雅演的女儿。
沙漠里的中午很热,太阳发出惨惨的白光,几乎没人这时候还待在户外。
女孩追着一个小蝎子,无知无觉的走出了阴凉处很远,蝎子好像也觉得这沙烫脚,埋头往沙里钻——底下的沙没有被太阳直射,温度没那么高。
女儿就这么蹲着,专心地看蝎子爬进沙里,此时答雅的眼神里充满了童稚的天真,她感觉到热,脸被晒得通红,嘴角也爆皮起屑,但眼下这只小蝎子就是她全部的快乐。
一个女病人从卫生站里走出很远,满脑子自己的病情,不察被蹲地上的答雅吓得“哎哟”了一声,不怀好意的讽刺,“沙子底下有爸爸,蝎子爬进去,就能和爸爸永远在一起了,全天下怎么就你没有爸爸?”
智力停留在五岁的女儿,已经知道别人都有爸爸,自己没有,但她不能理解,为什么别人的妈妈或温柔或泼辣,总和孩子这么亲密,自己的妈妈就在卫生站里,却好像永远很忙,永远只能留给她疲惫而冷漠的背影。
找到爸爸就好了,女儿想,找到爸爸,爸爸就会帮她想办法,让妈妈更爱她一点,找到爸爸,就不会有人向她吐口水扔石头,围着她骂傻子智障。
女儿泪在眼眶里凝结成珠,却没有流下来,将落未落地悬在睫毛上,她突然朝摄影机看了一眼。
在电影的视听语言中,演员突然看向屏幕,往往是在暗示观众,有新的人物上场,韩姜觉得这一眼突兀,以为是答雅出戏了,正要喊卡,却发现答雅还没收回目光,她的眼神带着幼鸟离巢的迷茫与不安,好像透过屏幕在看着自己的父母。
下一秒,女孩的泪滚了下来,她的眼睛在哭,嘴唇却在笑,整张脸的表情似喜似悲,矛盾而引人更想探寻。像跳水一样,女孩脑门直直撞上了沙地,沙钻进她的眼耳口鼻,难受极了,被划开的细小口子淌着血,血汗和生理泪水糊了女孩一脸,仿佛一张细沙和粉尘做的面具。
答雅的骨相太好了,那沙粉半遮住了女孩不合年纪的稚拙神态,反而更好的勾勒出脸部起伏,在摄像机里,有雕塑的神性和神秘,又因为血泪交错的狼狈露出一点凄艳。
演女病人的演员叫李玉,是个演了很多年戏的黄金绿叶,她看着答雅的表现,肾上腺素开始狂飙。剧本里,她接下来是语气轻蔑的一句,“智障”,毕竟这段戏只要求女病人展现对这个傻子的鄙夷和轻视。
但这位前辈看着答雅的表现,灵感和压力齐发,她临场发挥,表情嫉妒而狠厉,凭什么?天生的一个傻子,却有健康的身体和一张好脸,她上手按住女儿的头在沙面上摩擦,看起来下了死劲,其实摄影机看不到的地方,另一只手护着了答雅的脸,“转一转,转一转就能进沙里了,你想找你爸,我帮你,我帮你啊!”
女儿本能的挣扎,动作娴熟,与之前有些迟缓的动作相比,她的挣扎富有技巧,让人一看就明白,这一定是个经常被欺压殴打的人。可能因为窒息,女儿处处受制,挣扎的力气越来越小,剧组的人都揪心起来,有压抑的哭声响起。
女病人突然被人从后面砸了一下,歪倒在地,镜头中出现一个鼻青脸肿的年轻男人,那伤一下就暴露了他的身份——一个跟人逞勇斗狠的万人嫌,他一脸凶相,“死三八!”
男孩把女儿扶起来,女儿被吓傻了,显出一点十五六岁少女楚楚可怜的样子,嘴唇嗫嚅着,好像下一秒就要嚎啕大哭,但四下一望,又好像没找到想叫的人,瘪了嘴只无声的流泪。
她的沉默是重逾千斤的控诉,在十五年的经历中,她肯定经历过无数个这样的时刻,她的母亲永远缺席。
男孩想把她扶去卫生站,结果女孩被他不知轻重的一扯,整个人又跌坐下去。
水流顺着女孩曲线动人的小腿流下来,濡湿了身上的短裤和身下的沙地——她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