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草屋倾城色
江伦的眼珠子在灵堂上百无聊赖的转了好几圈,终于还是又转回了堂前的女孩儿身上。
都说想要俏,一身孝。这女孩穿着乡下人办白事最常见的麻布白衣,跪倒在蒲团上,更显得身量纤纤,弱不胜衣。她凄凄切切的哭着,珍珠似的眼泪断了线一般从眼眶中崩出来,淹得看客的心都酸了,恨不能以身相代。
不过别误会,江伦不是连葬礼上的女客都臆想的色中饿鬼,他今年虚岁三十,生于大泽乡,十七进京北漂,睡过火车站,卖过盗版碟,眼下是娱乐圈有名的“人贩子”,说得好听些,就是选角导演。
乡下人在意整数生日,江伦在外混的不错,早就该衣锦还乡,今年更是说什么都要接父母进京享福。没成想,刚出节两天,一家人正要动身,正赶上他姑奶奶,那位曲艺班子的大角儿治丧。
他爹怔怔,开始追忆过去吃不饱饭,全家老小靠姑姑养活的时候。“是恩,是恩呐。”老头催着他调转车头,朝本家开。
白事晦气,尤其刚出年节,江伦跟这位姑奶奶没相处的情分,只知道这位姑奶奶虽然辈分大,但比自己爹大不了几岁,一路上也不多么伤心。
顶配的路虎开在蜿蜒的山路上,轰鸣着,疾驰着。江伦曾经那样渴望逃离大泽乡,因为穷。他十七时翻了两座山,才顺着铁轨扒火车到了北京。十余年过去,这里还是穷,沟壑纵横,坑坑洼洼,过路的乡人依然赶着牛车,指甲盖里是洗不净的黑疙瘩,裤腿上永远有溅起来的黄泥水。
江伦感到一阵后怕,还好,他走出去了。
十里送行,白幡被冻得沉沉的,偶尔被风卷起来,呼啦呼啦的,像人的呜咽。唢呐吹吹打打的声音越来越清晰,是他姑奶奶的戏班子在送她。
江伦给他们发了条烟,领头的话匣子就开了。领班是姑奶奶的半个师弟,只能算半个,因为他资质实在普通,师傅不肯堕了威名,只传本事不收徒。
自婚丧简办之后,戏班的营生就很艰难,大家都是一边务农,抽空做活儿,身上的功夫自然懈怠不少,姑奶奶心里不爽利,又不能碍着大家糊口,人到中年,更怕师承在自己这辈儿断了,就想招十个学徒,包吃包住。
可乡下人,始终觉得唱戏的是下九流,凡是能养活的,读的进书的,都不肯学,竟连十个都招不满。好不容易收了七个,其中天资实在有限的又占了一半,教了半年,退了三个。
说着,领头的长叹了口气,说姑奶奶命苦,心里一直压着事,走都走的不痛快。
江伦到底是在北京吃过见过的,气质跟来吊唁的乡里人迥然不同,领头的谢过江伦来拜,就领着那剩下四个学徒出来给他看。
江伦眼睛淬毒,为上千个剧组挑过的人数以万计,能让他看的,也都不是一般人,均是各地舞蹈学校,戏剧学院选上来的好苗子。即使这样,江伦还是第一眼就被那个女孩震得心头一跳。
这女孩约莫十五六岁,可能正抽条,肉还不及挂骨,身高已经窜到了168左右,看着却将将90来斤。肩平背薄,长腿细腰,头小而圆,一张素脸如描似画,三庭五眼,形太准了,简直为摄像机而生,怎么都上相。如果仅仅是尺寸标准,江伦也不至于如此惊艳,中戏北电千挑万选,五届里总有一个跟她一样上相,但造物就是如此不公,让她在标准之上,自成一股风流,看得出来尚未长开,眉眼鼻唇已经尽态极妍,勾人眼目。
江伦庆幸自己不算好色,有美如此,尚能维持体面,未露丑态。
那女孩儿标志成这样,尽管藏于大泽乡这样的深山,也不可能不自知。许是江伦看她的时间有些长了,她略戒备的看着江伦,为他系上白绸。
江伦这才走进灵堂上香,送上花圈和挽联。视线转了又转,还是落回女孩身上——太不搭了,草屋倾城色,陋室藏宝玉。
中午吃席,同桌的人明里暗里都在打听那个女孩儿。正常,这样的美人,怎么可能不引人注目?
领班说,女孩是一个雪夜被扔在大道上的,村里人捡了回来,养不起多一张嘴吃饭,求到姑奶奶那里。姑奶奶结过婚,但生不出孩子,被男人弃了,厌孩子厌得厉害,说什么都不肯收。旁人劝,班子里不是收不到人了吗,就当个小猫小狗养着吧,也算有了传人。
姑奶奶性格泼辣,五十多的人了,大棒子倒提在手里,耍枪似的,要把来人打走,那人心一横,把孩子撂在地上,头也不回的跑了。孩子不知道磕到了哪,哇哇哭得人揪心,领班不敢上前抱,看着姑奶奶整个人站得僵直,慢慢蹲下来,手指戳戳娃娃软乎乎的脸,整个人从头发到指尖,好像又软了。
上户口的时候,办事员问孩子叫什么,姑奶奶没好气,“江大丫。”证件办下来,“江答雅”三个字填在姓名栏里,姑奶奶直勾勾的看着,好像在跟谁置气,突然又笑出来,“别说,还挺文气。”
女孩儿就留了下来,姑奶奶对她没什么好脸,冲奶粉,喂饭,都是摔摔打打。
只一回,戏班子去隔村唱白,三个徒弟都回了家,娃娃被托着给个班里人的媳妇带两天,结果那人媳妇下田忘了关门,一只大鹅成了精,飞起来叨在了孩子的眼眶上一点儿,那媳妇拿熟鸡蛋滚了又滚,那肿也不消,看起来又青又紫,一睁眼都是红血丝,吓人得厉害。
姑奶奶来接人,那人媳妇自知理亏,照料的钱也不收了,还要把那鹅送给戏班子加菜。姑奶奶狞笑一声,她腿上有功夫,一脚把那鹅踢出几米,生生踢死了。
那时候交通比现在还要不便,县里一星期只来一趟车,下一趟正是三天后。孩子正睡着,姑奶奶把孩子的眼皮一扒,看了一会儿,一掌拍在她屁股上,骂道,“蠢不蠢,疼死了也不会哭?”
姑奶奶让领班抱一会儿孩子,自己进屋了,没过多久,衣衫一新,钗发齐整的出来。她接过孩子,指挥领班去隔壁村借车,白事已经办妥,拖棺木的车明天才开走,今晚尚来得及。
颠簸一夜,进了县医院,医生就给孩子扎消炎针,一针一千,连打了三天,那肿块却越来越黑,越来越大,孩子的眼角都开始流脓。
姑奶奶眉头皱得死紧,三天没怎么合眼,让她的脾气越发暴躁,又不敢对着医生吼叫。半夜里,孩子烧了起来,饭也喂不进去了,吃一口吐一口,吐得姑奶奶的干净衣服污遭一片。他听见姑奶奶轻拍着答雅的背小声念叨,“没用的东西,鹅啄你一口,至于病成这样?你再不好,我就把你扔这,跟你那糟心懒肺的爹妈一样,全当没养你这一场。”说着又抹一抹眼睛,推了推领班,“别睡了,咱去市医院。”
进了市医院,他们两人站在气派的大堂里,颇不知该往何处去。路过一个穿着白大褂的男人,一见孩子的眼睛,火了,“怎么养孩子的?干脆瞎了再来好了。”领班正愣着,姑奶奶已经跟上了那个男人,男人没什么好脸色,却帮着挂了号,领他们到了眼科,姑奶奶忙不迭的道谢。市医院的医生给孩子打了局麻,划了道口子,把脓液放了出来,又打了几针,姑奶奶把药片磨成粉混进牛奶里,总算见好了。
女孩一天天长大,简直跟姑奶奶一个脾气,很不服管。三岁,姑奶奶就给她开胯,逼她练功,生旦净末丑,什么都让她试,什么都教,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另外三个师兄有家,也到了上学的年纪,来的越来越少,姑奶奶更是全副身心都放在了女孩身上。
女孩六岁了,必须上小学,她人聪明,老师教什么她听一遍就会,放了学就跟着姑奶奶继续练功练嗓。有一天,她跟同学下溪去玩,姑奶奶来抓她,她拔腿就跑,边跑边喊,“魔鬼,我不练,今天不练,明天不练,以后都不会练!”
姑奶奶下水去追,一下没踩实,摔在溪里伤了腰,半天起不来,答雅让同学去喊村民,自己泡在溪里和姑奶奶一起等,姑奶奶撩水赶她,让她上岸等,水泼得丫头一头一脸,她就是不肯。
最后还是大家齐心协力地送了医院,拍过片子,医生说没什么大事,微微骨裂,只要静养就好。姑奶奶却还是起不来,答雅怕了,但她怕了嘴上不会说,当着人也不哭,就是半步也不肯离,学也不肯去上。
姑奶奶孑然一身,半个师弟也是男人,并不方便伺候,丫头六岁就能顶事,看隔壁床的看护给老人擦身洗脚,端屎端尿,她也做的像模像样。病人和医生都夸,这孙女养得好。姑奶奶只笑着摸着她的头,“傻子,怕什么。”
等姑奶奶出院了,答雅练功再没偷过懒,长到十五岁已经能演会练,唱念做打几乎青出于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