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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3章 第15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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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人都以为张士诚会投降。

    因为张士诚最受士族诟病的一点就是在不该降元的时候降元,之后见大元衰落,又叛元自立。

    士族抨击张士诚反复无常,见利忘义。如果不是有个更讨厌的朱元璋在这里,他们早就对张士诚口诛笔伐。

    苏杭士族也这么说。

    虽然他们以前吹嘘张士诚“不嗜杀、善纳言、诛奸邪、性节俭”。第一点还不错,后三点几乎是闭着眼睛胡吹。但现在张士诚败了,他们心中的不满就能发泄出来了。

    连张士诚的弟弟张士信都以为自家大哥会投降,还很得意自己给大哥递了台阶。

    在另一个的时空中,朱元璋先打张士诚,平定江浙之后才图谋北上,建立大明。

    那时候朱元璋虽打败了陈汉,势力仍旧是元末乱世中较弱的一位。他攻打张士诚时,胜负还未可知,所以张士诚的下属抵抗很顽强。

    朱元璋采取的战略和现在差不多,进展最初很顺利,三月内攻陷湖州、杭州、嘉兴,扫平张士诚在浙西势力,只剩下平江一座孤城。

    结果张士诚守着平江这座孤城守了九个多月,成为朱元璋平定天下时打得最艰难的攻城战。

    你问元大都?原本历史中的元大都也是在徐达率领北伐大军刚到,皇帝就弃城逃了。

    所以如今陈标一日内攻占元大都,实在不是陈标有多厉害,而是元朝皇帝太厉害。换了明军任何一个将领来攻打元大都,结局都一样。

    换句话说,陈标其实是占了元朝皇帝的功劳,捡了个大便宜。

    这个时空朱元璋扫平天下的过程顺利太多。他没把张士诚放在眼中,先北伐打完元朝,建立大明之后,才优哉游哉地以新生王朝皇帝的名义攻伐张士诚。

    堂皇大势压下,浩浩荡荡如潮水般不可阻挡,张士诚下属闻风而降,平江城内守军的意志也不坚定。

    另一个时空的历史中,张士诚虽纵容张士信等人压榨百姓,但毕竟在他占领平江后,平江再没有遇到战乱,百姓的生活比乱世中流民好许多。所以张士诚的民心是在的。

    张士诚打到弹尽粮绝,士兵以干草和老鼠为食,守住了最后的底线,没有屠戮百姓。

    张士诚的顽强和坚守,在让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重新拾回了英雄的名声,被平江,也就是苏州百姓纪念。

    但即便是那个时空的张士诚,他最后的英雄高光上,都黏着一坨叫张士信的黄白湿软之物。

    张士信是除张士诚之外,张吴势力地位最高的人。张士诚率军奋战的时候,张士信就在城门上督战。

    张士诚浴血奋战,张士信躺在高高的城门上的太师椅上与美妾调笑;

    张士诚麾下普通士兵吃老鼠干草,张士信在城门上大摆宴席,让美妾亲手喂水果;

    张士诚好不容易拼死要杀溃一方将领(指常遇春),此后就能开城门,让城中张吴守军从这方突围。张士信困了,说“军士疲乏”,然后鸣金收兵,让张士诚阵脚大乱,被那将领杀了回去。此后张士诚再无机会突围,断绝所有生机。

    彼时彼处,恰如此此时此处。

    除了没开城门,张士信在另一个时空,也可能在每一个平行时空,都做了同样的事。

    但张士诚还是容着他,宠着他,没给他任何惩罚,仍旧让他镇守城门。

    另一个时空,平江城被明军攻陷的那个月,张士信终于遭了报应,被一颗炮弹正好削去了一半脑袋。

    而这个时空,张士信见天下都已经归于朱元璋之手,便直接开门降了,倒是保住了一命,也断绝了张士诚最后的英雄高光时刻。

    平江百姓都知道,是吴王那个欺压百姓的不成器弟弟开门迎明军进城。

    说不定是吴王默许呢!

    谁让吴王的弟弟做了那么多过分的事,吴王从来没有惩罚过他?

    陈标如果知道另一个时空的张士诚最后的英雄之路,这个时空被张士信截断,他只会叹一声活该。

    张士诚纵容弟弟随意打败仗牺牲军士不惩罚,纵容弟弟鱼肉百姓不惩罚,纵容弟弟在守城这么关键的时候还拥有可以指挥军队的权力,他不被坑死那真是老天爷一而再再而三地想要挽救他。

    可有的人,他就是执迷不悟。

    陈标略带怅然地回到了应天,前来码头接他的人乌压压一片,定睛一看,全是在北平的学生们的家长。

    陈标心里略有些尴尬。

    那群学生,一个都不肯回来呢。

    汤和也在人群中。他往陈标身后看了一眼,问道:“我家兔崽子呢?”

    陈标道:“心野了,没有一个人肯回来。”

    汤和没好气道:“他们是不是怕回来挨揍?我可是知道,他们给你带来了很大麻烦,还和邓将军赵将军吵了起来。一群没上过战场的小兔崽子,有什么脸和将军吵架?”

    陈标见汤和是真心实意的生气,连忙劝道:“已经罚过了。他们知错了。”

    “知错?口头上认错能叫知错?!”另一个学生家长怒气冲冲道。

    陈标这才发现,前来接自己的学生家长脸上并未带着对孩子久久不回家的挂念,而是人手一根棒子鞭子。

    陈标总算知道,为什么那群学生说什么也不肯回来了。他们在战场上书生意气挥斥方遒,晚上冷静一想,就知道自己会挨揍。

    “大运河挺方便,北方也已经安稳,他们不肯回来,汤叔叔你去看望不就成了。”陈标只好道。

    汤和点头:“有道理。我让皇上准我几日假,我去揍个儿子就回来。”

    陈标:“……嗯。”

    汤叔叔的大儿子就和他家樉儿同岁,何必逼得这么紧。以前这些学生家长也没有这么鸡血啊。

    他不知道的是,学生家长开始打鸡血,都是因为他。

    有小道消息,陈标可能会封爵。

    哪怕是个最小的爵位,看看自家天真愚蠢无能的儿子,他们都忍不住想要督促儿子更上进了。

    看看人家陈标!

    陈标没被围多久,很快就被接到家中休息。

    陈家虽然已经搬到北平,在应天的宅子也留了下来,有人时常打理。

    马秀英正好给儿子和义子们做了新衣服。陈标和陈英一回家,就穿上了新衣服。

    马秀英拉着陈英道:“你既然回来,正好给你说门亲事。”

    陈英:“……”

    陈标嘻嘻笑着,拔腿就跑,把可怜的被逼婚的英哥一个人留在了娘亲房里,自己去找老爹玩。

    朱元璋正在校场拿着木刀比划,那严肃的模样,不知道在想什么。

    “爹!”陈标大老远就扯着嗓子喊。

    朱元璋丢掉木刀,擦了擦汗水,露出笑容:“回来了晚了些,遇上了什么麻烦吗?”

    陈标笑道:“没有,就是被学生们的长辈拉着说了一会儿话。”

    朱元璋道:“那就好。谁为难你,告诉爹。”

    陈标道:“我也算是开国功臣之一,还是他们儿子的师长,谁没脑子得罪我。爹,皇上为什么要让我去劝降张士诚?我和张士诚也不熟,就写了几封信,他还没回信。”

    朱元璋惊讶;“你给他写过信?”

    陈标疑惑:“我和你说过啊,你问过皇上,皇上同意了。”

    朱元璋冥思苦想,好像有这件事,但想不起具体细节。

    因为不是什么大事,他就直接同意,然后把此事丢到脑后了。

    朱元璋好奇:“你写了什么?”

    陈标道:“就是揭穿张昶的阴谋,告诉他他被元朝坑了而已。难道他这次来找我,是向我求证?”

    朱元璋想了想,叹了口气:“可能不是。你对他很好奇?”

    陈标点头:“他不是盐民吗?盐铁自古都是经济命脉之一。他既然是盐民,或许对产盐和卖盐有些心得,我想问问他。不过他从来不回信。”

    朱元璋拍了拍陈标的脑袋:“那你现在就去问他。皇上没想招降他,他不会投降。”

    陈标平静道:“我想也是。他估计认为,自己投降一次损了名声就够了,不想投降第二次。”

    弃暗投明或者弃明投暗,对张士诚那个死脑筋而言都是投降,没区别。

    朱元璋道:“不说他了,你好不容易回来,先吃点好的。你娘呢?”

    陈标笑道:“在催英哥成亲呢。”

    朱元璋大笑:“他也到这个时候了。”

    陈标问道:“忠哥呢?英哥都相亲了,我表嫂怎么还没音信?”

    朱元璋道:“已经定了,汪广洋的侄女。”

    陈标想了许久,才想起汪广洋的名字。

    汪广洋是元末进士,投奔朱元璋也很早。若论文臣中的地位,其实只比李善长略低一点。

    但浙东几个后投靠朱元璋的文人都获得了朱元璋的信任,汪广洋却一直在外地任职,游离于核心圈子之外。

    朱元璋提起汪广洋,心中忍不住叹了口气。

    身为文臣元老,汪广洋还不知道标儿的身份。他也没打算提前告诉汪广洋。

    这并不是汪广洋不忠心,也不是汪广洋才华低,而是汪广洋的性格……怎么说呢,过于随波逐流了。

    你说汪广洋不认真不负责,但他又把自己分内之事处理得井井有条,堪比第二个李善长;你说汪广洋认真负责,他又对同僚和下属违法行为装糊涂。

    陈标和汪广洋打过几次交道,对汪广洋的感觉也很复杂。

    用后世的话来说,汪广洋就是个老实人加老油子的综合体。

    说他老实,是汪广洋没有任何坏心思,也不争权夺利,做好了自己的事后就回家喝酒享乐;说他老油子,他对任何同僚都不得罪,一问同僚的事,全是“我不知道”。

    汪广洋没理想没抱负,奸人好人都能宽和相处,对除了自己之外的事都闭眼不关心。这种官吏,真让人脑壳疼。

    “虽然汪广洋这人一言难尽,但他老实谨慎,没有野心,又是书香门第,应该不会给文忠惹事。”朱元璋道,“姐夫想要给文忠找个老实人,我和你娘认为文忠应该找个能读书的,文忠自己想找个好看的。选来选去,就他家有个侄女合适。”

    陈标失笑:“只要好看不惹事,忠哥就没意见。不过汪广洋那性格,得跟着贤良共处。若他跟着奸臣共处,肯定会因包庇而起祸端。”

    朱元璋挑眉:“皇上让他给王袆当副职,不用担心。”

    陈标瞬间放心。王先生嫉恶如仇,汪广洋给王先生打下手,肯定不会出错。

    不过想到汪广洋在朱元璋麾下文臣中地位明明仅次于李善长,现在却给王袆打下手,真是令人唏嘘。

    更令人唏嘘的是,汪广洋自己没什么感觉,每天还是迅速干完公务,回家和妻妾饮酒作乐,吟诗作画,快活至极。

    这令朱元璋头疼的性格,倒是挺符合李贞对于岳家的要求。

    知道李文忠心心念念的媳妇终于有了着落之后,陈标松了口气。

    他真担心自家忠哥得知连英哥都开始相看妻子,会被正哥嘲笑,又要和正哥打架。

    陈标享受了一日承欢父母膝下,并看英哥被催婚的快乐,才抱着一堆纸去见张士诚。

    张士诚被软禁在应天,每日除了教导幼子之外,就是坐在庭院里发呆。

    他才四十七岁,头发居然已经全白了,看上去像是六七十岁的人。

    陈标在陈英的护卫下来到张士诚软禁之所的时候,张士诚正在庭院里发呆。

    他呆滞的视线落在陈标的身上,似乎有些不敢置信。

    陈标的身高已经逐渐趋近于同龄少年的高水平,但毕竟年纪小,再加上脸颊顽固的婴儿肥,以及晒不黑的皮肤,看上去过分稚嫩。

    张士诚怎么也不能把面前这稚嫩富家少年,和自己印象中有惊人战绩的小军师、小元帅陈标联系起来。

    就算是陈标另一重身份,应天诸多勋贵子弟的老师,也和陈标那张脸完全不搭。

    “陈标?”张士诚问道。

    陈标督促道:“对,是我。别发呆了,抓紧时间,我有好多事要问你!”

    张士诚木然道:“问我什么?我的人已经要么死了,要么降了。”

    陈标道:“谁问你这个!你还记得我给你写的信吗?我问你盐民和盐政的事!这是你老本行,你别告诉我当了这么多年将军,你把老本行忘了。”

    张士诚的脸上多了些表情:“问我这个?”

    陈标道:“不然呢?”

    张士诚道:“劝降,或者嘲讽我被人蒙骗。”

    陈标道:“你若想降,不劝也会降,否则劝了也没用;你被人蒙骗……呃,你不是心甘情愿吗?”

    张士诚呼吸急促,差点晕过去。

    陈英差点没忍住笑。

    他家标儿从来不骂人,只是实话实说,但就是有人承受不住标儿的实话实说。

    “进来!”张士诚闷声道,“我看看你能问什么问题!”

    “好嘞!”陈标开开心心蹦跳进张士诚的书房。他如此不稳重的模样,让张士诚再次产生怀疑。

    这人真的是陈标?

    这人真的是陈标。

    当陈标将他事先准备好的问题,以及自己思考的对盐政的改良措施拿出来后,张士诚内心被极大触动。

    他深深看了陈标一眼,最终什么都说,只是回答陈标的问题。

    一日、两日、三日……整整十日的时间,张士诚每日都和陈标见面闲聊商讨。他的表情鲜活起来,好像重新找到了生存的希望。

    十日后,张士诚道:“我知道的就这么些,没有可以告诉你的事了。”

    陈标叹了口气:“嗯……你有什么想让我给皇上带的话吗?”

    张士诚想了想,问道:“我的两个幼子可以拜你为师吗?”

    陈标道:“我回去问问!你、你先别死啊。”

    张士诚笑了笑:“嗯。”

    陈标赶紧回去给洪武皇帝写折子,朱元璋伸长脖子看了一眼陈标写的折子,当夜去见张士诚。

    朱元璋背着手:“你真的要让你儿子拜标儿为师?”

    张士诚道:“怎么,不肯让我儿子待在你儿子身边?”

    朱元璋挑眉:“你怎么发现的?”

    张士诚道:“你维护陈标的模样,和我维护张士信很像。除非骨肉至亲,否则怎么可能费这么多心思。”

    朱元璋勃然大怒:“放屁!别把我家标儿和你那蠢弟弟比!我同意了,你要死就死吧,看我家标儿怎么把你儿子养得不认你!”

    张士诚道:“挺好,别认我。”

    也别学我。

    朱元璋离开后第二日,张士诚与妻子刘氏、两个幼子说了遗言,将妻子和幼子托付给已经投降朱元璋的自己旧将,然后自缢身亡,终年四十七岁。

    张士信大为难过,要接长嫂和侄子回自己家。

    他现在继承了张士信的政治资产,被封为伯,在应天有很大一栋宅子。

    张士诚颠沛半生,在平江坐稳了一方势力主的位置后,才娶了一个年轻貌美的妻子,因此两个儿子才如此年幼。

    张士信很愿意替长兄照顾嫂子。

    刘氏似乎也认命了。她将两个幼子留给张士诚旧将后,独自去张士信家居住。

    张士信给刘氏单独安排了院子,拍着胸脯道:“嫂子有何需要,尽管吩咐!”

    身穿素服的刘氏摇头,眼角垂泪,柔弱可怜:“小叔,我无甚需要,只有一事想要询问。”

    张士信道:“嫂子尽管问!”

    刘氏抬起头:“士诚去了,你有何面目活在世上?”

    她声音很轻,一边说一边朝着张士信靠去。

    张士信还以为嫂子投怀送抱,十分高兴张开手臂,待胸口一痛,才意识到刘氏在说什么。

    当张士信的仆人听到声音进门时,刘氏正跪坐在地上,手中短匕一下又一下地扎进张士信已经断气的身体里,表情平静又漠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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