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玩笑
夜幕下的艾弗伦王国一片静谧, 除了王都方向依然残存着几点零星的灯火，整个世界都在丝缎般黑沉的夜色里沉睡。
首都安铂，琥珀宫。
王储威廉·安铂正盯着手中的羊皮纸发呆, 此刻的他眉头紧锁, 神色凝重。羊皮纸上写着的不是别的, 正是一份关于神像的调查报告。自从上次传说中的邪恶女巫梅林·格瑞特警告过他神像带有诅咒后, 他便立刻吩咐侍从秘密对曾经接触过神像的人进行了调查。
他开始还有些将信将疑，甚至怀疑梅林·格瑞特是不是故意危言耸听。直到看了眼前这份调查报告, 才意识到自己之前到底有多危险。
诅咒真实存在！
所有曾经跟神像有过近距离接触的人，或多或少都受到了神像的诅咒。
轻则恶心, 呕吐，脱发，腹泻，浑身无力；重则皮肤灼伤，高烧不退，感染出血, 多器官衰竭, 然后在痛苦中凄惨死去。
更可怕的是, 这种诅咒甚至还会感染近距离接触过被诅咒者的人。报告中记载，一位受到诅咒的水手的妻子仅仅只是照顾了水手两天, 就出现了明显的症状, 不仅恶心, 呕吐, 脱发，甚至还因此流产。
水手死后，人们将他埋葬在了村外的一座小山坡上。然而，诅咒却并没有因为水手的死亡而停止扩散。不久之后, 经常在那位水手坟墓附近吃草的羊群生下了三条腿的小羊。
这位水手还不算最凄惨的，最凄惨的要数那位为王室献上神像的船长。据说献上神像之后没多久，他就开始皮肤脱落，浑身溃烂，据说下葬的时候身上已经没有一块好肉，仿佛恐怖故事中行走的腐尸。
更可怕的是，整个过程中，船长的意识一直清醒，那种眼睁睁看着自己从一个健康人一点点腐烂，最终化为一具腐尸的情形想想就让人不寒而栗。
放下调查报告，威廉王子后背冷汗涔涔，双手不由自主开始阵阵颤抖。他在心中连呼侥幸。
他也曾对神像的发光功能好奇不已，特意拉上窗帘，对着神像仔细打量。如果不是梅林·格瑞特的猫头鹰及时赶到，将他驱离了神像，他说不定也会是调查报告上那凄惨的模样。
不仅他，还有玛丽亚，他当初原本准备把神像送给玛丽亚，如果他真送了，说不定连玛丽亚也难逃一劫。
想到这里，威廉王子倒吸了一口凉气。只能默默在心中感谢光明神的庇佑，然而，一想到救他的是个女巫，他顿时有些哭笑不得。
光明神跟女巫是对立的，光明神根本就不承认女巫的存在。
他从未见过光明神，却亲眼见过女巫。脑海中闪过这个念头，威廉王子浑身一颤，被自己离经叛道的想法吓了一跳。
外面夜色深浓，清辉满地，然而，威廉王子却连一点睡意都没有。被报告上描述的恐怖景象一吓，他已经可以预料得到，哪怕自己成功入睡，也必定会噩梦连连。
心绪烦乱，他索性放弃了入眠的尝试，走到城堡的塔楼上，准备吹一吹夜风。
今晚月色正好，头顶的那轮明月皎洁得仿佛来自东方的上好瓷盘。他正盯着月亮出神，忽然发现皎洁如盘的月亮上不知怎的，竟多出了一个黑点。一开始，他还以为是自己眼花，下意识地揉了揉眼睛。
然而，等他再度睁开眼睛，那黑点却非但没有消失，反而开始渐渐放大。从一开始模糊的黑点放大成了一只长着翅膀的不明生物。
“蝙蝠？”威廉王子皱了皱眉，“没听说过王都附近哪里有蝙蝠啊？”
就在他疑惑不已之时，天空中的不明生物已经放大到了远超蝙蝠体型的大小，甚至遮挡了月亮的光芒。
这个距离，已经足够威廉王子借着月光看清那东西的模样了。
“蝙蝠般的翅膀，蜥蜴般的尾巴，体型庞大，还长着四条腿，龙？！”随着那东西的逼近，威廉王子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哪怕曾经亲眼见过女巫，他依然无法相信龙这种传说中的生物竟然
会真实存在。
然而此刻，却已经由不得他不相信了。
就在他震惊得连呼吸都停滞的刹那，天空中的巨龙已经在倏忽间来到了他的面前。距离如此之近，他甚至都能感觉到巨龙扇动翅膀带起的阵阵劲风。夜晚微凉的风裹挟着不知名生物的气息扑面而来，威廉王子倒吸一口凉气，紧张到浑身战栗。
这的确是一头龙，一头足足有城堡那么高的黑龙！
就在威廉王子惊惧欲死的时候，黑龙已经在城堡的花园里降落，因为高度的关系，那双比他脑袋还要大的金瞳刚好能跟他平视，此刻那双金瞳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带着几分审视，几分好奇。
猝不及防跟一头巨龙四目相对，倒霉的王子殿下僵硬地保持着跟巨龙对视的姿势，屏住了呼吸，连一动都不敢动。
就在他惊骇欲绝之时，黑龙的头顶忽然探出一颗脑袋。
“嗨，威廉王子，好久不见！”竟然是梅林·格瑞特。
女巫乘着黑龙来，这情景，比单纯的恶龙袭击更加恐怖。威廉王子的脑海中不由自主浮现出从小到大听过的那些关于女巫和恶龙的传说。恶龙是魔鬼的化身，女巫的魔鬼的使者，两者凑在一起，绝对不会有什么好事。
哪怕经历过之前的事情，他早已知道梅林·格瑞特对他并无恶意，但对恶魔的恐惧还是让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
“果然吓到他了啊……”梅林一声叹息，从金的背上跳下来，伸手，一把将倒霉的王子殿下从地上拉了起来，“别怕，我没有恶意！”
威廉王子僵硬地扯了扯嘴角，小心翼翼地跟巨龙那足有他半人高的大脑袋拉开距离。
看到王子殿下的怂样，梅林忍不住勾了勾嘴角：“我来是为了完成之前跟玛丽亚公主之前的交易。”
她说到这里，抬头望了一眼黑龙：“路德维希，怎么还不下来？”
威廉王子一愣，下意识地循着梅林目光所指
的方向望了过去，果然，震惊地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路德维希抓紧了金后背上的骨刺，满脸纠结：“可……可这也太高了……”
梅林哭笑不得：“别废话，跳下来！”
为了方便他们两个下来，金已经刻意压低了脑袋，从它背上到城堡塔楼，不过两米的高度，她小时候爬树跳过的高度都比这高，身体素质一流的吸血鬼先生，竟然怕高？
路德维希犹豫着不肯动弹，最终，却还是在梅林杀人的视线下闭着眼睛往下一跳。
看清他下落的姿势后，梅林以手扶额，无奈的叹了口气。这家伙竟然根本不知道何为正确的落地姿势，就这么直接扑了下来，为免他脸着地，害得玛丽亚公主没办法验货，梅林只能一个箭步上前，一把接住了他。
借着下落的重力势能一把将男人搂进怀里的一刹那，梅林觉得自己忽然理解了霸总面对傻白甜女主时的无奈。她也不想管他，无奈不管不行。
大概也知道让一个女孩子救实在太过丢脸，月光下，路德维希那张苍白的脸上浮起一抹红晕。
梅林一脸的恨铁不成钢：“你还能更废物一点吗？”
下一秒，吸血鬼先生用实际行动向梅林证明了，他能！
“呕——”明明已经经历过改造，身体素质应该远超常人，然而，眼前的吸血鬼先生却仿佛刚刚坐过一趟云霄飞车一般干呕了起来。
梅林：“……”
现在才发现选错了人，后悔还来得及吗？
“路德，是你吗？你……你没事吧？”威廉王子小心翼翼地靠近路德维希，满脸紧张。
此时，干呕两半也没呕出什么来的路德维希终于缓过了劲来，抬起一双水光潋滟的眼睛努力朝王子露出了一抹安抚的笑：“我没事。呕——”
梅林：“……”
她深吸一口气，好不容易才压下心中的懊恼：“算了，别管他了！你只要知道他已经痊愈就行了。我们之前的交易已经完成了。我来就是想让你和玛丽亚公主看看
人，知道我没有食言。”
然而，威廉王子却望着不远处的路德维希欲言又止：“他……真的好了？”
梅林深吸了一口气，努力保持涵养：“好了，他现在的反应应该只是晕车，啊呸，晕龙。就跟有些人坐马车会晕一样，休息一会儿就没事了。如果你不放心，可以带他下去喝口水，缓一缓。”
威廉王子急忙将二人带回了自己寝宫，趁着路德维希坐在扶手椅上恢复精神的机会，派侍从去请了玛丽亚公主。
梅林一眼就看到了王子放在桌上的羊皮纸，随手拿起来看了看，眉头立刻拧了起来：“受害者的调查报告已经出来了吗？情况竟然比我预想中还要严重。对了，你有没有按照我之前建议的那样进行善后？”
“有！”威廉王子浑然没有察觉到此刻的自己像极了面前少女的下属，听到梅林的问话，立刻恭恭敬敬地作答，“接到报告的时候，我就已经第一时间派人将受诅咒者的尸体封进了铅制棺材，并且进行了深埋处理。”
威廉王子说完，目光灼灼地望着梅林，仿佛是在等待着梅林的赞许。然而令他失望的是，梅林闻言，竟然摇了摇头：“不够！诅咒比预想中还要严重，仅仅这么做还不够。”
“那该怎么办？”
梅林叹息一声，无奈道：“封闭所有被诅咒者曾经的住所，将他们所有的私人物品全部封存。如果可以，将这几个区域设为禁区，任何人不得擅自靠近。”
梅林说完，从桌上抓起羽毛笔，在羊皮纸上圈出了几个地名。
威廉王子接过羊皮纸，点了点头，似乎想到了什么，他的神色再度变得凝重起来：“那些现在还活着的人会死吗？”
梅林一阵沉默。神像的辐射剂量比她想象中还要高，连猫头鹰西塔都被弄坏了，她也不敢肯定那些幸存者会是什么下场。运气不好说不定下一个瞬间就会倒地不起，更大的可能是十几二十年后死于癌症，运气好点说不定
能寿终正寝。这种事情谁也说不准。
“也许会，也许不会，听天由命吧……”她叹息一声，结束了这个沉重的话题。
“你们在说什么？什么诅咒？”梅林不想再多说，然而好不容易缓过劲来的路德维希却忽然目光灼灼地望向了二人，那双依旧带着点潋滟水光的眼睛里满是好奇。
梅林懒得解释，也没心情解释，恶作剧心起，故意笑道：“大人的事情，跟小孩子无关，小孩子别管！”
单纯把他当孩子看，他之前表现出来的废物似乎也就没那么难以接受了。
路德维希闻言微微一愣，那双依旧带着水汽的大眼睛里满是迷茫，仿佛一条刚刚在主人手里受了委屈的狗狗。
“哈哈哈……”威廉王子哈哈大笑，“我也一直觉得路德就像一个长不大的孩子。”
路德维希无辜狗狗眼。
看到路德维希表情不对，威廉王子慌忙描补：“我觉得这样也挺好的，没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复杂心思，永远单纯，永远快乐。路德不像我，不必担负责任，完全可以一辈子快快乐乐。”
梅林挑了挑眉，在心中默默加了句：前提是得有人一辈子护着他。
想到之前的安东尼，她苦笑着摇了摇头，如果不是运气好刚好遇到了她，他说不定现在坟头草都有两尺高了。
不知道是不是跟梅林想到了同一个问题，路德维希默默垂下了头，神色忧伤。
因为身体原因，路德维希从小大病小病不断，所有的医生都说他活不过二十岁，老公爵夫妇只希望他能幸福快乐地度过他短暂的人生，根本没想过有朝一日他会长大。过度宠溺带来的结果就是，哪怕如今的他已经有了成年人的外形，内心却依然如孩子般天真单纯。
不提心理年龄，哪怕生理年龄，他也不过才十九岁而已，在这个二十一岁才能成为骑士的时代，依然算未成年。
梅林说他是个孩子其实也没错。
“路德，路德真的来了吗？”梅林正盯着眼前
仿佛无助的狗狗般无所适从的男人出神，门口忽然传来一声兴奋的尖叫。
循声望去，只见一身睡衣，只在外面随意搭了件蕾丝披肩的玛丽亚公主风风火火冲进了门来。
“啊啊啊啊……路德！”看清路德维希的一刹那，玛丽亚公主的一双眼睛霎时便亮了起来，不顾一切地飞扑向了扶手椅上的男人，作势就要拥抱他。
可惜，公主殿下张开的双手搂住的却不路德维希，而是她哥哥，威廉王子。
只见在梅林面前一直很好说话的威廉王子仿佛一根柱子般稳稳挡在了玛丽亚公主和路德维希之间，那冰冷的表情，决绝的神情，宛如一尊黑面门神。
王子之前跟路德维希交往的时候分明很正常，梅林微微皱了皱眉，瞬间明白了他的顾虑。传染自己没事，传染妹妹不行吗？不愧是艾弗伦有名的妹控。
梅林苦笑着摇了摇头：“没关系，可以抱的。他的肺病已经被我治好了，不会再传染人了。”
“真的？”玛丽亚公主顿时眼前一亮。
“当然是真的。”
经历过之前的事情，威廉王子对梅林已经有了一种盲目的信任，闻言，竟然真的乖乖让出了通道。
玛丽亚公主当即一个飞扑，一头扎进了路德维希的怀里。
“啊啊啊啊，路德，我真的想死你了！”抱住路德维希不算，她甚至还将脸埋在路德维希的脖颈处，亲昵地蹭了蹭。
某个之前连骑龙都不肯搂梅林腰的老古板突然遭遇如此热情的袭击，顿时窘得满脸通红，一张脸红得仿佛猴子屁股一般。
望着眼前搞笑的画面，梅林啼笑皆非，她怎么觉得玛丽亚公主看路德维希的眼神不像是少女在看恋人，反而有几分像妈妈看儿子？
那温柔的神情，那慈爱的目光……
妈粉？！
不愧是你，路德维希！
玛丽亚公主抱着路德维希一阵蹂躏，直到威廉王子看不下去，上前强行分开了二人，才悻悻松了手。此时的玛丽亚公主两
颊微红，双眼放光，不知道的，大概真会以为她对路德维希有意思。
显然，威廉王子就是这么认为的，此刻的他沉着一张脸，面色难看到了极点。
梅林挑了挑眉，却没有拆穿，看妹控跳脚，也不失为一桩人间乐事。
注意力从路德维希身上收回，玛丽亚公主忽然望向了窗口的方向：“哦！对了，有个黑糊糊的大家伙挡住了我房间的窗户。咦，这里也有！”
众人循着她的视线望去，刚好看到了一个软乎乎的大肚子。
“这是我的坐骑，黑龙金。”梅林毫不犹豫伸出手去摸了一把。
感受到她的抚摸，金小心翼翼地后退两步，压低了脑袋，朝窗口的方向望了一眼，一对硕大的金瞳瞬间占据了整个窗口。
借着它刚刚后退的机会，玛丽亚公主已经成功看清了它的全貌，当即捂住了嘴，一声惊呼：“龙？！竟然真的是龙！”
梅林原以为她会害怕，会逃避，然而，令她没想到的是，面对着黑龙那小山般的大脑袋，玛丽亚公主却非但没有害怕，眼中反而闪烁起兴奋的光芒，那眼神分明比之前看到路德维希时还要激动。
“我……”她深吸一口气，胸脯剧烈地起伏着，半晌，终于还是问出了声，“我可以摸摸它吗？”
梅林根本没想到她竟会提出这样的要求，竟然茫然了一瞬，片刻后，才微笑着点了点头。
得到了她肯定的答复，玛丽亚公主激动得浑身颤栗，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情绪，才小心翼翼地上前，摸了摸金脸颊上的皮肤。
摸到的那一瞬间，公主殿下的一双眼睛心满意足地眯起，那表情竟比之前搂着路德维希时还要满足。
望着玛丽亚公主抚摸着黑龙时那仿佛多年夙愿终于得偿所愿一般的表情，梅林脑中灵光一闪。她决定跟艾弗伦王国开一个大大的玩笑，一个能够动摇国本的玩笑。
“金竟然没有躲，看来它很喜欢你。”她故意漫不经心
地走到玛丽亚公主的身旁，假装惊讶，“它平时很少这么给人面子。”
路德维希：“？？？”
什么平时？这头龙难道不是你刚刚用炼金术造出来的吗？
好在他虽单纯，却算不上蠢，终究还是明智地闭上了嘴巴，并没有选择在这个关键时刻戳穿梅林。
梅林朝他满意地一笑，目光再度落在眼前依然在兴奋地抚摸黑龙的少女脸上，发出了一连串直达灵魂的质问：“公主殿下，你是否偶尔会觉得自己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玛丽亚公主点头。
“你是否偶尔会觉得莫名的烦躁，觉得自己不该被困在王宫的方寸之间？”
玛丽亚公主继续点头。
“你是否觉得自己与众不同，只要给你机会，必定能成就一番伟大的事业？”
玛丽亚公主犹豫了片刻后，继续点头。
“现在，我可以给你答案了。”梅林高傲地扬了扬下巴，“公主殿下，实不相瞒，其实，你是个女巫！”
“什么？”果然不愧为见到恶龙都能双眼放光的姑娘，玛丽亚公主闻言，果然满脸激动，仿佛一个平凡了十几年，终于得知自己拥有异能的中二少女，“真的吗？我是个女巫？”
“千真万确！”梅林继续睁着眼睛说瞎话，“不然，你觉得为什么像金这样强大的魔法生物会心甘情愿让你摸？”
“哦，天呐！”玛丽亚公主激动得无法自已。
身为一个开放包容的新兴海权国家，虽然国土上同样也有零星的猎巫运动爆发，但跟谈女巫色变的罗斯曼帝国不同，艾弗伦王国对待女巫的态度要宽容得多，甚至民间传说中还有不少善良女巫救人的故事。这也是当初威廉王子和玛丽亚公主能够心平气和地接受跟梅林的交易的理由之一。
在一个信奉实用主义的国家，对力量的渴望远超对魔鬼的恐惧，其实也不奇怪。
成功收获一名位高权重的同伴，梅林一脸的心满意足，她正准备拿出飞天扫帚让玛丽亚公主体验一番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