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欺诈师和绅士
17
结束部活，网球部一行人走在通往校门路上。
“今天柳生前辈走得好早！”切原在队伍中张望。
“他巡逻，所以提前走了。不是和平时一样吗？”仁王懒洋洋地应着，眼睛将四周搜寻一遍，但空旷的校园里只有鸟飞鸟落。
显然，这里不会出现他想看到的身影。按照那个人的性格，应该一下班就走了。
尽管心里很清楚，仁王还是用那双清透的蓝绿色眼睛扫视周围。
在教学楼边意外地瞥见红色袖章一角，可当那人身形完全显露，只需一眼他就知道——这不是柳生。
心有所感，他背包里手机震动，铃声响起，是气势恢宏的交响乐。
听到第一个音符的瞬间，连再见都没说，仁王转身，飞快向教学楼跑去。
“仁王前辈？”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切原不明所以，眨眨眼睛，疑惑地向军师寻求答案。
柳脚步一停，又接着向前，淡淡地说了声，“随他去吧。”
丸井吹破了口中的泡泡糖，笑着问他，“柳生那个铃声是什么？还挺好听的。”
“……《女武神的骑行》。”柳答。
……
晚风撩动窗帘，西落的阳光透过间隙照进实验室，灰白的瓷砖被照得通红，被映上暧昧摇晃的影。
背着光，柳生银蓝色假发泛起朦胧的橘色光晕，凝视她的青绿色眼睛颜色很深。
放弃伪装的他，尽管仍与仁王有一模一样的外型，气质却大相径庭。仁王像清风掠过不留痕迹，他却像沉默的山或石，有不容忽视的存在感。
他的影子几乎将她笼罩，在她白皙的面颊上投下清晰的明暗分界线。
丽自如地在他庄重得近乎沉重的目光中动作。她轻轻牵起他右手，将绣着自己名字的袖章戴回他手臂上。
“你已经做得足够好。”
和教师对学生公事公办的赞扬不同，她脸上笑容温柔，连往日冷得宛若不存于世的金眼睛都柔和得不可思议，语气却是漫不经心，
“毕竟……你总不能像我一样，把她们打一顿吧？”
看着她的笑，柳生抬手碰了碰肩上袖章她曾触碰的地方，声音很轻，“得到您的斥责，也是一种荣幸。”
“但是，现在不是用训斥解决问题的时候。”丽笑着将口袋里录音笔递给他，
“声音应该录进去了一些。保卫科能调出实验室的监控，你知道该怎么处理的。”
“はい（haiyi）。”接过录音笔，柳生珍而重之地将其放进包里。
丽提起自己的包放到水池边，象征性地冲了冲，同时为自己因为要去吃火锅而特地不带电脑的决定，暗自庆幸片刻。
擦干背包，她看向柳生。他俊朗的脸庞隐没在银蓝色假发投下的阴影中，晦暗不明。
“你在等什么？”她问。
昏暗中，他似乎笑了笑，没有说话。
实验室半掩的门被猛地推开，砸在墙上发出沉重的巨响。
姗姗来迟的欺诈师左手推门，右手撑着膝盖。
凌乱的发丝湿漉的贴在冷白面颊上，他呼吸急促，神情却丝毫不显狼狈，口吻戏谑，
“老师，和错误的对象一起，可不算是履行了约定啊。”
18
大步向前的动作带起短促的风，扬起仁王敞开的校服外套，
他走到丽身侧站定，平视柳生。
“既然‘正品’来了……”
他语气依旧懒散随意，像往常开一句俏皮的玩笑，
“‘仿品’就该退场了吧，piyo。”
柳生从不会错认他认真的神情。但很遗憾，他也有不容后退的理由。
不着痕迹地挑了挑英气的长眉，柳生不动声色地也和往日一样调笑道：
“哦呀，真是薄情呢，搭档。”
从背包里拿出那张被平放进文件袋、连折痕都不曾有的“附加题”，柳生将它递给仁王，话却是对着丽说的，
“前辈，我可不认为这是仁王君能做出来的题目啊。虽然答案很简单，但过程可要用到大学，甚至以上的知识。”
饶有兴味地看看柳生，又看看仁王，丽笑着问，“怎么样，仁王同学。”
两指捻起那张凝聚了智慧的a4纸，仁王只瞥了一眼，就噗嗤笑出声，对柳生说：
“我说……你就不好奇——为什么题号是16，而且第一第二问只赋1分吗？”
16，代表16号元素o，两个1意味着h2。
柳生立刻反应过来——那时她能一眼看出他不是仁王，不过是因为他说的那句“你出的题也太难了。”
她清楚仁王不会老老实实做题，也从未想让他把答案解出来。
亲昵地搭上柳生肩膀，仁王向前一步，凑到他耳边，声音很轻，
“而且，和她有约定的人是我。
“哪怕本子里夹的只是一张白纸，我也知道——就是今天了。”
那气音只有他们能听见。温热的吐息落在柳生耳畔，让他心头一颤，却依旧是那副八风不动的姿态，不露半点端倪。
“既然你们都猜到题目的意思，那就一起去好了，反正都是‘仁王’。”
不太了解少年间千回百转的心理活动，丽以“来都来了”的传统中式习惯做下决定。
三言两句中的剑影刀光就这样短暂的息止了。
他们一左一右走在她身侧。
“说起来，前辈，这纸上画的是狗吗？”柳生走在她右侧，低头凑近她问，“虽然像山水画一样写意，但还是有别具一格的可爱。”
左侧的仁王双手交叉在脑后，懒散地迈步，“虽然看不出那是一团什么东西，但我猜是猫。”
“是狗。”
“是猫！”
“前辈。”渴望被肯定的柳生坚定地看着她。
“老—师——”仁王撒娇般拖长音博取认同。
而认为自己画得一点也不抽象的丽面带微笑，语气和善，
“全错。”
“正确答案是——被纱布死死缠住、快要窒息的狐狸头哦～”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大步向前，将他们甩在身后。
“……是生气了吧。”
“生气的概率是200。”
“怎么想都是你的错吧，怎么能说看不出是什么呢？太失礼了。”
“就算看不出来你也不能猜是狗啊，怎么想都是猫吧？”
没营养的对话持续了一会，两人并肩走着，仁王和平时一样，抬手揽住柳生肩膀，悄声说，
“为什么要把你的手机放到我包里？
“有些事，可是没有公平可言的啊，绅、士。”
如果不是听到柳生的手机铃声，他可能不会想到柳生以他的样子赴了约。
柳生固守的这份“公平”，在情感上反倒怪异得有些可笑。
他们外表像一模一样的双胞胎兄弟，给人感觉却截然相反，甚至有种不容忽视的割裂感。
柳生很低地笑了声，说，
“如果不这样做，她会不高兴。”
虽然大学生活让她变化很大，但毫无疑问，她不会喜欢自己生活中出现“冒名顶替”。
没有公平，没有对错。
他只觉得遗憾。
仁王早该发现，又不该发现。
19
离开学校，三人从冈泽町乘车到了樱木町。
火锅店在距离樱木町步行不过5分钟的野毛商店街上。
这个拥有700多家店铺的平民美食街区，除了传统的居酒屋，还有意大利菜、法国菜，中餐馆自然也有好几家。
窄窄的小胡同里挤满了人，各色店铺外还摆有不少摊位，人头攒动，热闹非常。
“啊，现在是四月中，正在办街头艺人节。”仁王左右张望，“怎么样？要玩一下吗，好像很有意思的样子。”
“想吃火锅。”丽说。
他们直奔目标去，七扭八歪地一通好拐后，终于找到了火锅店的位置
——门却是紧闭的。
开店不到两周就关门？
看看手里的开业优惠券，又看看紧闭的卷闸门，丽说不清心里是疑惑多还是失望多。
从两个店铺间的缝隙——大概是火锅店的后门，走出一位身材娇小，穿着围裙的女性，看起来年近中年，笑容亲切的眼尾有不少细纹，却仍活力满满。
她快步走到丽身前，中气十足地问候道：“哎呀，小姑娘，终于等到你了。你身体好些了吗？”
仁王柳生对视一眼，默契地走到一边，认为这或许涉及她的隐私，不去听她们寒暄。
等到我？
这是一句对老客人的普通问候，还是她们之间确实有什么约定？
丽试探性地说，
“好多了，难为您还记得我。”
“我怎么会不记得你呢？上个周……啊，不对，上上周的土曜日你来这吃饭，在洗手池边晕倒了。你去洗手之前，结账的时候给了我一笔钱，还有这个——”
店主从围裙口袋里拿出一张传单，
“说让我在你下次来的时候给你。”
“你给我钱的时候，我忙着算账，就看到面上是几张零钱，没想到底下压的钱面额那么大。不过是暂存个东西的事，哪用那么多钱呀！我就想等你来了全还给你，你快数数，是这么多钱吧？”
她又掏出一小叠钱递给丽。
丽想了想，只从她手里拿走传单，没接钱，问，“有多少钱呀？”
“6460元。”店主报了数，又数落她，“你这孩子，怎么能连给了多少钱都不记得呢？
“哎，说来也是倒霉，前几天因为墙上漏水，不得不停业装修，营业时间我就一直在楼上的屋子里看外面，怕你来了找不到我。”
“这钱我不能拿回来，我麻烦了您那么多天呢！”丽笑着冲她摆摆手，“您要是不好意思的话，就当作我在您这吃火锅交的预付款好啦！”
两人相互推拒一番，店主见她坚持，便也把钱收下了。但怎么也想不明白，她手里那张数学辅导班的传单到底有什么值得花大价钱寄存的地方。
给了钱，就是问问题的好时候了。将手里的传单收好，丽问：
“姐姐，当时跟我一起来的人，是不是没有照顾好我呀？我第二天醒来之后觉得头很痛。”
热情的店主思索一番，答道：“跟你一起的……好像是你的老师？她说你之前就有类似的毛病，休息一下就好。本来我们打算打119送你去医院的。”
“诶？”丽做出苦恼的神情，“老师真是的。还是及时去医院比较好哦！其他人也没劝劝她吗？”
“啊，跟你们一起来的，那个很美型的男人，看起来就不像是会照顾人的样子……哎，早知道我也该劝劝她们的。”
“哼，那个男人可不是什么好人！”丽翻了个白眼，“我看他巴不得我死掉。”
“姐姐，你可一定要帮帮我呀，”她亲昵地挽上店主的手臂，“那天晚上我老师把结婚戒指弄丢了，我猜就是那个小白脸偷的，他想引起老师家庭矛盾，好上位。
“但我怎么说，老师都不信。我这次过来，除了想再吃一次你们家的火锅，就是想看看监控，如果能拷出来让老师亲眼看看就好了。”
“欸——？他那么帅气，居然是这样的人吗？那天上菜的时候，听到一点你们说话的内容，还以为你们都是学者呢！”
“学者可不都是好人呀。”丽笑着，说出这段对话中唯一的实话。
“看监控可以，但我想请你帮个忙……啊，不帮也不要紧的，我没有要挟你的意思。”热心肠的店主笑容赧然，
“其实一开业就关门重新装修，对我们影响很大。如果你这几天有空，能来店里坐坐就好了。”
店主指向店门右边，“我们这里是玻璃墙，外面能看清里面。如果你能坐在墙边的位置的话，一定会有很多人为了看你而进店里来的。”
“最近横滨可是在开全国大学生运动会呢。”俏皮地冲丽眨眨眼，她笑道，“小伙子们肯定很乐意为了你到我们店里来的。”
“没问题的。”丽爽快地点头答应，“我会在下班之后过来，大概晚上7点左右。”
“太好了！”店主少女般娇俏地一挥拳头，“真是帮大忙了！我姓樱井，明天你过来的时候，直接报我名字就好啦。”
“你现在要看监控吗？”
“还有人在等我，明天再来看啦！谢谢你！”丽也干劲满满地像她那样握拳一挥，“我一定能让老师摆脱小白脸的陷阱的！”
如果仁王见识到她是怎样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仅凭几句话就把关键信息全部套出，甚至得到了看监控的机会，至少会把欺诈师的头衔分她一半。
不过很可惜，这一切都是悄无声息地完成的——比如她两周前在秋山眼皮子底下给可能失忆的自己传递信息。
那张数学辅导班传单上有一道用于宣传的数独，她填上的空有对有错。
填错的数字，是十进制的ascii码，对应的英文大写字母拼成罗马音，结果是——
“小心石田”。
给店主的钱数是64610，646代表iso646标准，即ascii码，10代表十进制。不过就算店主不把钱还给她，她也能猜到数字的破译方式，钱数只是一重保险。
不立刻看监控，一是因为有人在等，二是因为对那天发生的事情，她已经有了大致的论断，看监控只是为了再次确认，也不急于一时。
想明白这一切，她像被抽干了一样，突然有些伤感
——难道我不是因为这家店很好吃，才做梦都想再来的吗？
20
话别热心店主，丽在不远处的胡同口找到了正在看街头艺人表演的仁王和柳生。
转身看到她的一瞬间，他们就敏锐地发觉她心情不是一般的差，尽管她看起来还是那副漂亮、平静的样子。
将声音放得很轻，像担心碰碎什么似的，柳生安慰道，“这附近一定还有别的火锅店的。”
“想吃这家的话，下次还可以一起来嘛！”仁王悄悄往她手里塞了颗糖。
丽沉默地垂下眼帘，似乎是在研究人行道地砖的排列方式。她缓慢地把糖拿到胸前，一点点拆开糖纸，动作慢得让人怀疑她的手在颤抖，但并没有，她的手依旧很稳地将糖送进嘴里。
用恰到好处的力道将糖咬碎，舌尖品出一点甜味——草莓味的，她这才抬眼，没看他们，只是漫无目的地望向前方，语气平淡轻快，
“也不是非要吃啦。”
无论柳生还是仁王，还是柳生扮成的仁王，都很难形容此刻的感受。
在商店街五光十色的灯带中，她那双清泠泠的金眼睛，像被薄雾冲淡的、遥远的星光，像冰封山脉上崩塌的一角，似乎能让人窥见黯淡落寞的内里，定睛一看，又发现不过是错觉。
尽管在心里告诫自己，不能将眼前这位强大凌厉的战士，看作橱窗前买不起心爱的玩具，只能装作毫不在乎的小女孩。
可这眼神竟让他们想捂着心口倒在地上高呼——我真是世界上最没用的男人，居然没办法让一家火锅店开门！
就在他们相顾无言的时候，一道童声响起，
“大哥哥，不给姐姐买枝花吗？”
卖花的小女孩头顶两个羊角辫，手臂挽着一个大花篮，里头满满的红玫瑰，正用殷切的眼光看着他们。
买不买，买多少枝……
就在他们心中天人交战的时候，丽回过神来，笑着说，
“不好意思，小妹妹。
“我可是只收康乃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