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布丁
01
离开大学生心理健康中心，丽回到理学部，将会议室钥匙交给山本，坐校际大巴前往另一个校区。
与入江交谈后，她内心的焦躁与不安定有所减轻。
虽然无论失忆与否、原因为何，她都要继续走下去，但清醒明白总是好过糊涂的。
既然明白是“礼物”，就不能辜负这份心意，要尽可能地把该做的做完。
眼下项目签约完成，理学部即将有大笔资金入账，正是她最受重视的时候，为了让手冢名正言顺地进入实验室参与研究，是提出与中学共建实验室的最佳时机。
但这个共建计划不能由她来提。
抵达宇治校区时恰好是下午上班时间，她敲响鹤田的办公室门。
……
“……，我认为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利用我们的学科优势，把中学的素质教育和研究型课程结合，与中学共建实验室、请中学生到京大参加试验，发掘学生的学科特长和创新潜质，在培养中选拔人才，实现大学、中学教育的有效衔接。”
站在鹤田桌前，丽有条不紊地陈述。
电脑屏幕后四十出头已然头发花白的鹤田态度冷淡，只是漫不经心地点点头，不置可否。
这在她意料之中，没有足够诱人的利益，是无法驱使他人行动的。
不过为了展示人类文明的优越性，需要将诱饵加以粉饰，而非□□地摆在眼前。
她又铺天盖地地说了些好处，最后轻描淡写地笑道：
“届时，我们将会共同发表几篇论文，作为合作培养的成果。”
听到这，鹤田缓缓抬头，厚镜片下青蛙般高突的眼睛一亮，
“不愧是秋山老师的学生，很有想法！”
“我还在立海大的时候，和四天宝寺初中一同办过类似的计划，你那时才上初中吧…”他取下眼镜，很讲究地用眼镜布轻轻擦拭，眼睛眯成一条细缝，咧开嘴似笑非笑地说：“噢，你也是四天宝寺中的学生。这么说来，那时你就可以算作秋山老师和我的学生了。”
丽得体地笑笑。
因为不清楚鹤田是否知道她失忆的事情，所以不接话比较保险。
“之前项目的策划案，稍后我会发到你的邮箱。照着做好之后，你就忙自己的事情去吧。”
潜台词是——做好方案你就不用管了。
乐得见此，丽点头应过。
不过，她来这里的目的不止如此。
踟蹰着走到办公室门口，又停顿片刻，她回身看鹤田，神色闪躲。
“怎么了，丽？”戴好眼镜，鹤田睁着精明的眯缝眼看她。
她有些惶恐的低下头，嗫嚅道：
“…最近，秋山老师，好像心情不太好……”
“哈哈。”鹤田发出毫不爽朗的笑声，过薄的嘴唇让他的笑容有种天然的刻薄，“既然发现了，你就不该再让秋山老师操心，丽。”
“你们之间哪有什么过不去的矛盾呢？”他貌似安慰的话语里藏着一丝幸灾乐祸的窃喜，“之前石田教授给了你们那么好的机会，你不仅自己摔伤，还把数据弄丢了。
“就算这样，秋山老师不还是原谅你了吗？”
石田？
丽以过人的记忆力回想起上周五秋山给她打的那个电话，除去为了确认学术会议后晚宴外，还特别提起“石田教授也会到场”、“别像上次那样”。
喔，这或许会成为解开谜题的关键之一。
“而且，石田教授居然也打算继续跟你们合作。年轻真好啊，还有的是机会！
“这次，可千万别再搞砸了。”
也就是说，“这次”也是和石田合作。
得到了想要的信息，丽并没有丝毫放松，因为从鹤田嘴里得到消息，可不是件简单的事情。
果不其然，亲切的叮咛背后总是另有用意，鹤田细窄的眼睛向她投出窥探的光，
“丽，你的中文练习得如何？在中国t大确定与我们合作搭建kegg(kyotoencyclopediaofgenesandgenomes京都基因与基因组数据库)后，jungle不知道从哪里得到的消息，也提出参与……怎么样，他们有联系你吗？”
他提问的重点显然在于后者，而非关心她的中文水平。
但问题在于，她除了kegg，什么都不记得了。
面上表情一滞，丽垂首高速思考。
既然问出这个问题，鹤田心里必有打算。
作为全京都大学，甚至全日本顶尖的生物信息学研究者，她不仅使用过kegg，更在早年参与过其建设与架构，如果理学部要对其加以改造，邀请她参加的几率非常高。
这层背景下，用“我不清楚”来回答鹤田是不可能的。
也不能直接说“没有”，因为她对此印象全无。
她长叹一口气，抬头看向鹤田，说：“鹤田老师，我现在的情况……”
又看向别处，欲言又止，
“……你也是知道的。”
“哎呀，你这么一说……”眼见无法达成目的，鹤田勾起唇角，为了避免皮笑肉不笑过于明显，又缓慢地眯起毫无笑意的眼睛，“反倒显得像我的不是了。”
“好好教书噢，丽。”
“好的老师。”
丽笑笑，鞠躬后转身离开。
看来作为秋山的关门弟子，我还是更胜一筹。
她苦中作乐地这样想。
02
春日末尾湿润的风吹动汗湿的发尾，结束训练的忍足单手拎着球拍，闲散地凑到抱着社团日志昏昏欲睡的慈郎身后，看他在今天的那页上变着花样地写下迹部明令禁止的“nothinghappened（无事发生）”。
“侑士……”因为迹部不允许只写无事发生，于是写完nothinghappened后，慈郎又在边上画了几个蛋糕，“最近…特别是今天，迹部好像心情不太好。”
沉默着信手将头绳取下，忍足用指尖拨散头发，“……啊，连睡得迷迷糊糊的慈郎都发现了吗？”
“真奇怪……”他语气懒散中带点无奈，“按理来说…今天他去了京都大学，和仰慕的前辈打球，应该很愉快才对。”
慈郎丢下手里的日志，跑到台阶上的网球包边，拿出一个精致的半透明盒子，里面装着几块柔软光滑的浅咖色布丁，花瓣状的顶端流下丝丝缕缕甜蜜的褐色焦糖。
他抱着盒子咽了下口水，仰起脸笑眯眯地说：“我今天终于买到了这个，绝对要让迹部尝一尝。心情一定会变好的！”
“诶——居然能忍到带过来，”看着他明朗的笑容，忍足也弯起嘴角调侃，“真不像你啊，慈郎。”
“我忍得超——级辛苦的！”慈郎嘿嘿一笑，低头看怀里的布丁，爱怜地抚摸包装上精美的酒红色丝带，“上课的时候，感觉到处都充斥着布丁的香味，连梦里都是呢……”
“喔！那真是辛苦你了！”宍户收拾好球拍，笑着从场边大步走来。
凤跟在他身后，也走到忍足面前，“其实，我也有点担心迹部前辈……ほら（hora），忍足前辈，最近报纸上，都在说‘做空’什么的。”
“那是什么？”指尖绕着包装丝带，慈郎抬头问。
“嗯……这个啊——”有些苦恼地拨了拨头发，忍足向他伸出手，“慈郎，把布丁借给我。”
这近似于“羊口夺食”的行为让慈郎警惕地把布丁往怀里抱抱，却还是递给了他。
“这个布丁，你花多少钱买的？”接过布丁，忍足问。
“唔……我想想。360元（日元）。”
“那么，凤，现在我把这个布丁360元卖给你。”忍足把布丁塞到凤手里，又看他乖乖地从钱包里拿出360元。
将钱握在手里，忍足说：“刚才我得到消息，今天这家店做布丁用的原材料不新鲜，味道不好，吃了有可能拉肚子。为了帮助大家，我会把这个消息散布到整个学校。”
“然后买布丁的人变少了，接着甜品店会降价出售布丁，买了布丁的人也会将布丁转手。”
“当然，凤，我相信你不会把不好的布丁卖给别人。”他又向凤伸出手，“但是现在就委屈你开个价吧。”
明白他的意思，凤笑着点点头，说：“160元，你可以从我这里买走它。”
忍足将钱递给凤，又将布丁还给慈郎，捻起200元纸币挥了挥，“看，我赚了200元。”
“因为我认为布丁一定会降价，先借来布丁高价卖出，再低价买进，赚取差价。这就叫‘做空’。”
“……真让人讨厌啊，这种行为。真是太不尊重布丁了！”慈郎生气地把布丁抱在怀里。
“嗯。”忍足点头，“现在迹部就像甜品店主，而他负责的分公司的股票，就像这个布丁，有‘坏人’放话要将它们做空。”
感到有些不安的凤神色紧绷，“是让人非常不愉快的行为。”
“担心的话就一起去看看啰！”宍户利落地将毛巾丢到他脖子上，拍拍他肩膀，“如果我们只是担心却什么都不做的话，就太逊了！”
“也对，”终于在前辈的支持下放松了些，凤捧起水杯，笑道，“工作了这么久，迹部さん也该休息一下了。”。
“那么，出发吧。”忍足用毛巾擦拭汗湿的头发，向不远处球场上还在交流腿部发力技巧的两人招手，呼喊，“岳人，日吉！走了。”
向日又示范般翻了个跟头，这才拽着日吉跟上大部队。
桦地收好慈郎丢在地上的社团日志，又挎起他的网球包，默默跟在他们身后。
“但是……侑士。”慈郎揉了揉眼睛，迷迷糊糊地说，“布丁是真的很好吃啊！”
“嗯。”风中依约传来低沉磁性的笑声，“所以，不用担心。”
03
彼时迹部正端坐在学生会室里那张他专属的、奢华的深红色沙发上，面前的红木办公桌上整齐地摆着一排手机。
一排款式各异、品牌不同的手机。
如果被无孔不入的财经新闻记者看到，估计会写一篇“迹部财阀进军电子通讯领域，看好某某品牌产品”的文稿，发出后某某品牌的股价会产生一定的波动，接着这些舆论操控者就能借着“未卜先知”小赚一笔。
实际上，仔细观察就会发现，这些手机有一个共同特征，就是此刻亮着的屏幕上，拨号界面都是同一个电话号码——联系人：京都大学-蛇贺启丽。
从下午回到学校，收到伊藤发来的第一封传真开始，迹部就在不断重复这个过程——拿出手机，打开联系人界面，选中蛇贺启丽，却在按下拨号键时迟疑，放下手机，看别的文件，过一会，又拿出另一部手机……
直到拿完抽屉里、书包里所有手机，桌面也摆不下为止。
14分37秒前，他摆出了最后一部手机。
微微偏头，修长的食指指尖极规律地轻敲太阳穴——这是他疲惫时常做的动作。
深邃的蓝眼睛注视右侧墙边赫姆勒紫檀座钟规律晃动的金色钟摆，余光能瞥见桌面能摆下的唯一一沓文件的标题——那是伊藤给他传来的第一份文件，一篇亟待发出的新闻稿——“珠联璧合！财阀青俊与天才美女科学家将擦出怎样的火花？”
占据大篇幅的，是项目汇报时蛇贺的照片。
摄影师抓拍到她毫无笑意的瞬间，黑白画面里，她显得冰冷、锋锐、自信，和他想象中一样美。
而这份美丽之下，则是另一份让人触目惊心的成稿。
“被严重高估的atobebiotechnology——浊海（muddysea）调研公司成立调查组高调做空迹部生物科技”
这并不是什么预告书，而是宣战状。
悠然自得地单手支着下颌，迹部优雅地捻起那两张薄薄的a4纸，信手放到一边，搭在几部手机上。
桌面上剩下的一沓长达十几页的报告，是“敌人”来势汹汹、势在必得的枪林弹雨。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带你起底秋山师徒的高明造假史！”
这是一份有理有据、极其详尽的研究报告。不难看出浊海一如既往地在调查上下足血本。
作为供稿人的muddysea-nk，显然具有相当深厚的研究知识，从数据到图表，全方位地对秋山近年发表的数十篇文章进行分析，发现近两年秋山疑似造假的频率直线升高，甚至牵扯到riken（日本理化研究所）的某些研究员。
不难想象，这篇报告发布后会掀起怎样的轩然大波，受此牵连，想必riken之后的经费申请阻力大了不少。
在迹部意料之中的，报告对本应是“靶心”的项目负责人——蛇贺启丽，只字不提。浊海当然不会犯这种主次不分的低级错误，显而易见，他们无法从她和她的研究上找到任何一点破绽。
毕竟蛇贺是连他外祖父都无法找出问题的、纯白的研究者。
他最早选中gem，就是为了“请君入瓮”。
秋山这个明显的破绽是他放出来的“饵”，用以吸引那些爱好损人利己的做空机构，顺带清理掉公司中有二心的员工。
做空机构入场，演员到位，股价下跌。他可以以低价顺势增持股份，同时回购股份赠与忠心不二的管理层以示激励。
目标达成后，他留有拉高股价，对抗做空机构的后手。
一个货真价实的布丁，当有人发现它物美价廉，必会大量购入，于是布丁价格上涨。借来布丁的投机者，无法以比卖出价更低的价格买入布丁偿还，只能忍痛高价买入布丁。甚至由于供应的布丁有限，他们不得不向店家妥协，以店家规定的价格，从店家处购入布丁。
他的初阵（ういじん），将会以浊海这个大名鼎鼎的做空机构的惨败，打响华丽的第一枪。
似乎能嗅到近在咫尺的硝烟中胜利的气息，迹部轻轻勾起唇角，俊美无俦的脸上露出势在必得的笑容，视线落在桌面的手机上时，又转瞬冷凝。
所以他想打电话和她说什么呢？
说太好了，多亏你老师造假，我们股价要跌了，但这是我预料之中的，我很相信你的水平，不用担心？
还是说，有人要报告你的老师造假，我本来能拦下来，但是故意没拦，真不好意思？
这实在太可笑。
更何况他们也不是这种谁必须给谁一个交代的关系。
所以他在犹豫什么呢？
那个正在审视自己的，理性的、冷酷的、强大的他，不能理解自己想要给蛇贺打电话的行为。
他想将其归因为内心深处对潜在风险仍怀有不安与焦虑，但这和蛇贺又有什么关系呢？
“请和我说点什么吧”——好像这样就能让他孤独的决策变得不那么难捱一样。
他总是运筹帷幄，算无遗策。
此刻却觉得连自己也不可理喻起来。
“叩叩。”敲门声响起。
“请进。”
忍足带着部员们走进办公室，这间过分空旷豪华的屋子瞬间热闹起来。
也好，暂时从冰冷的数字中解脱出来，和部员们说笑一番，说不定就能想清楚自己究竟是怎么回事了。
这样想着，他看着慈郎昏昏欲睡地走到他身边，大概是不想他再继续看下去，慈郎将手里漂亮的布丁放到他随手搭在手机上的报道上。
“嘟——”电话接通了。
冰冷动听的声音自电话那头传来，
“下午好，迹部さん。”
04
接起那个由大量3和7组成，充满暴发户色彩的电话时，丽已经回到立海大附属，正在批改学生的作业。
听见电话里大概是好几件东西轮番倒下的声音，接着是良久的沉默，她好像猜到了些什么，但又不完全。
过了一会，那个总是自信张扬的声线才响起，听起来有些滞涩，“……下午好。”
像往常一样，丽安静地等待领导发号施令，他却像在踌躇犹疑。
又是沉默。
“……我想听你下一阶段的研究计划，蛇贺小姐。”
透过电话传来的声音依旧优雅迷人，却难得地显得底气不足。
她很轻地笑了一声，这声音也传到了质量很好的电话那头。
“你笑什么？”
“想起了好笑的事情。”丽一本正经地回答。
对面大概是要恼火地说“……我没问你为什么笑！”的，但还是咽了回去，又勉强恢复到公事公办的语气，说：“开始吧。”
“好的。”
丽像讲睡前故事那样，温和平静地陈述自己的研究规划。
……
电话接通那刻，试图飞快地将桌面上所有手机翻过来的迹部，在发现部员们已经识相地转到一边，这也不是什么可视电话之后，自暴自弃地拿着接通的手机站到窗边。
春末有些燥热的风拂过他面颊，听着电话那侧她的声音，心情意外地很快沉静下来。
——这没什么难的，我可以做到。
她的声音清晰地传达着这个信念。
尽管这是一个了不起的大项目，丽仍是有条不紊，逻辑清晰地说着那些艰深的知识，平缓而从容，让人受其感召，也变得镇定从容起来。
“……，以上就是计划的全部内容。”
接着，他又听到她那种很轻的、非常温柔的笑声，
“就像你相信我能做出成果一样，我同样坚信——如果是迹部景吾的话，一定可以将我们带到更高更远的地方。
“我相信你的选择，无论你选择什么，要一起承担什么样的结果。”
“……没想到，你还有这么啰嗦的时候啊，老师。”
恣意地笑着，他说：
“我会的。”
等迹部挂断电话，慈郎又凑到他身边，“迹部，没事的，这个布丁很好吃的！”
“嗯。”他点点头，
“是的。因为布丁很好吃，所以不用担心。”
桌面上，文件最后一张，标题写着“互联网独角兽jungle拟与京都大学kegg项目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