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平庸的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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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江是对的。
她确实早就猜到谜底。
从在衬衫口袋里发现血清化验结果的那一刻起,她就明白为什么秋山要拿走她的病历。
或者说,从睁开眼那刻察觉到的异样就足以推断出一切——毕竟没什么人睁开眼的第一反应是会看到精神科医生,也不是什么人都需要药物辅助睡眠的。
去年十二月大概正是项目进行到关键的时刻,而精神分裂、躁郁、抑郁都是要记入档案的精神疾病,秋山带她去看自己的至交好友浅田俊太郎,是为了得到“没病”的诊断证明。
显而易见,像那个没坏却被当作坏掉的硬盘,蛇贺希望自己病了,并且演得很卖力。
她是个出色的演员,可惜剧本早已写好。就像再骁勇善战的演员,也改变不了英雄注定战死的命运。
而入江帮了她一个忙。作为浅田助理的他,尽管看出她并没有任何问题,却写病历的时候,记上了“疑似精神分裂”。
所以他说他们是“共犯”。
“我在球场上表演,是为了诱发奇迹。”那个人笑眯眯地对她说,“你的表演,又会在生活这场混沌中,衍生出什么样的奇迹呢?我很期待看到那个瞬间。”
浅田向来很放心他,所以发现的时候,已经是一周前秋山看到病历那天,早已录入了医院系统。
为了避免在即将拿到投资的时候,突然曝出研究者疑似精神疾病的丑闻——如果丽想要鱼死网破的话,秋山知道她受到刺激会失去记忆,并拿走了她的病历。
那么,又回到最初问题——为什么会失忆?
依照她自己的推测和入江的暗示,不难猜到其中一个答案。
如果失忆是一种常态,那么她必然在周围准备记忆的备份,除非——
因为她希望自己忘记一些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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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他的指控,丽非常平静地垂下眼帘,摸了摸怀里抱枕的头发,抬眼看他,问,
“难道想失忆就能失忆吗?”
入江跨过倒下的椅子,自然地坐到她身边,柔软的沙发轻微下陷,绵密的绒毛几乎将他下半大腿淹没。
“所以,这是一个美丽的意外。”他侧过脸,直视她此刻毫无阴霾的金眼睛,“你和德川君的那场‘车祸’,检测报告不排除大脑存在未检测出的损伤。我猜测这种损伤是可变性的。”
“你每次受到刺激,由于未知的损伤或事身体的保护机制记忆紊乱,记忆会回到车祸那天之前。经过引导治疗后,很快恢复。”
丽点点头,这与她的猜测相符。
她的失忆是器质性的,而非心理性。所以并不是心里想忘记就能忘记的。
此前每次失忆都得到了治疗,所以记忆很快恢复。而她本身就渴望忘记,自然不会把自己想要忘掉的东西记录下来。
而一周前因为晕倒后没有得到妥善的治疗,反倒让她得偿所愿,真的忘了个精光,把大脑胡乱拼凑的梦境当成了记忆。
随着时间的发展,在相似场景诱发下,失去的记忆会再次出现,混乱的记忆也会逐渐归位。
那个梦里有亲人殷切的希望,心仪的导师,无限的前途……
可真是个美梦啊。
所以不想醒来。
明明无数次,只要再思考片刻就能得到答案。
却一直逃避,直到不得不“醒来”。
所以才说是“偷来的假期”。
“接下来,你不会要问我,自己想忘记些什么吧?”入江脸上温和的笑容有几分微妙的狡黠。
他知道丽当然不会问,这问题问出口未免显得太蠢了些。
所以他抢白,“难道你从来都没想过,一个我行我素、不在意他人看法的人,是怎么做到说话做事滴水不漏的吗?“
丽懒散地斜了他一眼,像团着的猫咪爱答不理地甩了甩毛茸茸的尾巴尖。
为人处事的知识和道理当然不会凭空产生。
据柳生的说法和网络上那个短短数秒的视频,她在大学之前都是那副冷漠散漫的样子。
显然,和她那从来未曾忘却的“好奇心”一样,这些都是秋山教的。
“秋山教授,是一个好老师,不是吗?”
“我从不否认这点。”她平静地回答。
否则,何至于梦中也想要做她的学生呢?
她想忘掉的事情已经昭然若揭。
有什么是必须忘记才能做的呢?——有什么是她之前明明可以做但没做,却在失去记忆之后做了的事情呢?——把电脑硬盘藏起来、瞒住秋山卖掉项目。
答案很简单——她想忘记和秋山之间经历的一切。
为了不让情感阻碍她的逻辑判断。
至于那个分不清梦境与现实的问题,
答案就更加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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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不止是浅田老师相信你确实病了,我也曾这么认为。”
入江也像她那样,懒散放松地靠坐着,声音温和悦耳,
“突然失去往事的全部记忆,对原来的身份无法识别,出现创伤性应激障碍。受到刺激后,患者产生精神分裂和人格分离的防御方式。
“教科书般的症状,加上浅田老师或许知道什么内情,所以他确信你病了。”
“不过,你现在还是这么讨厌那句话吗?”
将右手手肘架闲适在沙发靠背上,他优雅地挥动左手,吟咏般悠扬念道,
“wearesuchstuffasdreamsaremadeon(人生如梦)”
她侧过脸看他,白皙的脸颊蹭着沙发棕色的绒毛,看起来很柔软,说出的话却与柔软大相径庭,
“你和你的老师一样讨厌。”
或许人生就是大梦一场吧。
那时沙发对面的浅田医生这样说。
抱歉,我不太认同。
她的回答从未改变。
被讨厌的入江愉快地笑了笑,说,
“我也不喜欢直觉太敏锐的人。”
“很多人格分离的患者幻想出一个更强大的人来战胜困难。但你不一样。”
他将脸颊闲适地靠在手臂上,惬意地看着她,像在看一件艺术品,或者说“杰作”。
“你是个逻辑远重于情感的人,还是个‘自大狂’。”
就算失去记忆也对自己的能力没有丝毫怀疑、连激素都要战胜的“自大狂”轻慢地发出一声冷嗤,对此不置可否。
“真有趣啊,认为你病了的人,说你是完全健康的;而确信你没病的人,却为你出示疑似患病的证明。”
他脸上的笑很温和,却像观众一样置身事外地对事情做出品评,
“作为曾经帮助过你的报酬,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颔首,丽眼神示意他直说。
“连自己是谁都忘记了,却还记得怎么做试验。
“蛇贺小姐,你认为这是一种‘聪明’还是一种‘残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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丽愣住了。
入江的问题仿佛打开了某种开关,让她凝滞的思绪汩汩奔涌,将失忆以来发生过的一切串联起来。
“于我而言,是要战胜现存于同一个身体里的另一个自己。”合宿那天,她这样对柳说。
那时她的判断是“自己”或许遇到了什么无法解决的困难,于是将一切交给她。如果她解决了“自己”无法解决的问题,那么她就战胜了“自己”。
但是回想起她与迹部说的那句冲动气盛的“因为年轻”,与手冢说起的、从未忘却的“好奇心”;还有从看到教案那一刻起,就未曾怀疑过的、“蛇贺启丽”的能力,以及她从不逃避问题的性格……
回路上的最后一个开关终于被入江提的问题闭合,彻底连通。
“不,恰恰相反,入江さん。”
丽笑起来,说,
“这是‘我’送给我的礼物。”
入江第一次在她脸上看到这样的笑容,像正午的阳光般明亮爽朗。让他产生了在那个深秋的球场上看见迹部的错觉,自信、耀眼、永不可被击垮。
“你也有这样的时候吧。当你在球场上用演技引发奇迹时,会得到至高无上的、纯粹的快乐。
“研究对于我来说就是这样的东西。”
“不因为可以得到金钱或名声,也不因为这个研究可能会名垂青史、推动人类进步。
“仅仅因为——‘这个问题被我解决了’。”
毫无阴霾的金眼睛闪闪发亮,她显得惬意而满足,
“这是‘我’留给我的,最重要的东西
“——‘得到快乐的能力’。”
“一无所有并不是什么可怕的事情。”
春日的暖风穿过敞亮的落地窗,轻轻扬起她卷曲的长发,
她在风中微笑,一如既往的轻描淡写,却如此坚定,
“去创造就好了。”
我真不是个合格的老师啊,
这么重要的事情,还要学生来提醒。
回忆起仁王的话,她这样想到。
“人生或许真的如梦,但不是每个人都能在迷失本性的时候找回自己。”
明媚的光线让镜片轻微反光,看不清他眼中的神色,
“恭喜你,蛇贺小姐。”
“你的恭喜未免来得太早了些。”
丽捏了捏手里抱枕的脸,起身将那个骄傲的抱枕塞到入江怀里,
“生活中的战斗,可是一刻也不会停止的啊。”
“谢谢你,入江さん。”
站在门口,她回身说,
“那么,再会。”
“拿枝花再走吧,蛇贺さん。”入江放下怀里的抱枕,拿起茶几上的花瓶,走到她身后递出去,
见她转身,又立刻将其收到自己背后,
“骗你的~”
他温柔的微笑中带点顽劣的狡黠。
“拥有处置权的人是我。”
勾唇笑笑,她利落离开,不再回头。
再次目送她的背影远去,他把花瓶抱在怀里,
摇曳盛放的紫丁香花瓣柔软地掠过他脸颊,散发着青绿的酸涩与柔情似水的香气。
“即使是一瓣也不行。
“拥有的东西,我是绝不会放弃的。
“蛇贺さん。”
他一直认为自己在用表演创造奇迹。
但是,演员真的能置身事外,以观众的角度欣赏这场剧目吗?
平庸的演员绝对无法扮演平庸的人。
他在扮演自己的时候,或许早已深陷戏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