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共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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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正午的阳光透过法国梧桐的叶片,粼粼落在眉眼温润的青年身上,琉璃般通透自然,却让镜片产生微妙的反光,看不清他神情是亲切或戏谑,
“是件好事啊。不如把阿修叫过来吧,说不定这次他不会再被你拒绝哦。”
完全不随他意,丽没有问什么,只是抬眼看德川。
“种岛修二前辈,应用生命科学系大三的学生,”德川解释道,“之前想到秋山教授的实验室学习,想要向您咨询,被您拒绝了。”
“骗人的吧……怎么…怎么会这样啊——!”纤细的眉毛快要撇成八字,入江清澈的眼睛里从遭到背叛的错愕到难以置信的悲伤,端然是一副痛不欲生的表情,
“德川君!你现在不仅不欣赏我的演出,竟然还剧透!”
稀拉掌声响起,其实只是很随意地拍了拍手,丽小声问,
“……这个时候是应该鼓掌吗?”
“掌声我就姑且收下了。”入江又回到那副温和平静的神情,似乎刚才的惊叫崩溃从未存在,“不过……真是无趣的反应啊。”
“你好,蛇贺さん。借这个难得机会,再向你自我介绍一次。”
优雅地向她欠身,他又道,“我是入江奏多,心理学系大三学生,辅修社会学。”
“我的老师浅田俊太郎教授,是京都大学医学部附属医院精神心理科主任。
“他的另一个身份会让你更熟悉一些——”
他向前一步,侧脸凑到她耳边,
“你的主治医师。或者说……
“秋山教授的至交好友。”
丽理应被惊得后退半步,但她仍是波澜不惊,冰冷镜片后的余光瞥见他下垂眼帘中高深莫测的神色和柔软上翘的唇角——那笑容堪称可爱。
“你好,入江君。”她平静地回应。
温柔而带点漫不经心地笑笑,入江自然地和她拉开距离,转身走进门,对二人做了个“请”的手势,说,
“蛇贺さん还是一如既往的无趣呀。对吧,德川君?”
保有作为前辈未泯的良知,他并没有为难德川回答这个问题,又笑道,
“以后可千万不要变成这样无趣的大人哦!”
如果只是前辈普通的指导,德川大概会向往常一样点头应过,这下他倒确实因为不知该回应什么,真的为难起来,英挺的长眉微蹙。
像话语中的另一个主角不是自己一样,丽没什么表情地跟在入江身后,
此刻察觉德川的无措,收回观察大学生心理健康中心的目光,看向入江,
微微挑眉,勾起唇角,说:
“——是吗?”
“是的。”
被反问的入江神色不改,笑眯眯地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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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以极度洁净的银白为主色调的理学部大楼不同,心理健康中心的装潢以宁静淡雅的浅蓝色为主,明快活泼的亮黄色为辅,处处透露出“生怕人心情不好”的感觉。
半道上,德川接了个电话,应声“知道了。”就挂断。
“是网球社的人打来的。”他脸上显出几不可察的笑意,冷峻深刻的眉眼倏然柔和下来,“说是有人来‘踢馆’。全败了。”
闻言,入江笑起来,那笑容在他柔和雅致的五官上显得非常耀眼,惬意而骄傲,说,
“去吧,德川。我们这些做前辈的可不能落后了呀。”
“当然,打不赢也可以回来找我哦。”
德川向他点点头,又看向丽。
“没事的。”笑了笑,她说。
“我明白了。”他转身离开。
入江没有把她带到诊疗室,而是走进自己的休息室。
米白色墙壁的对面是通透明亮的落地窗,靠墙摆着一张看起来非常绵软的浅棕色毛绒沙发,实木茶几上有个空的茶色玻璃花瓶,普通的纯白圆形顶灯发出暖黄的光,比心理健康中心整体的装修品味高上不少。
丽走进时,闻到很淡的柠檬或是葡萄柚的味道,清爽微酸的香气让人心情松快。
示意她坐下,入江从收纳柜里拽出一个抱枕丢给她。
轻巧接住后,丽发现那是一个q版人物抱枕,有灰紫色尾端上翘的短发,炯炯有神的大眼睛下方是一颗泪痣,
“……迹部?”
入江耸耸肩,“可爱的后辈送的礼物。”
“好了,来聊聊你的问题吧,蛇贺さん。”
将丁香花枝插到花瓶里,他从边上拉了个椅子,椅背对着丽,跨坐上去,手肘乖巧地搭在椅背上,琥珀色的眼睛透过圆圆的镜片看她。
这有些稚气的动作他做起来竟完全不显突兀,反而显出几分少年的帅气来。
丽单刀直入地问,
“我为什么会失忆?”
“哦呀。”他小小惊呼,旋即眼睛弯弯地笑起来,“如果把你的失忆看作心理问题,那么解释它的方法,绝不是直接回答这个问题。”
“你忘记了什么?”他又道,“不对,这次应该问——‘你还记得什么?’”
“除了德川君提供的信息让我想起的事情之外,都是些不值一提的、破碎的记忆。”
“比如?”
“我想起了自己为什么会有尖锐恐惧。”停顿片刻,像是在确认自己的记忆是否完好,她开口,“小学时有个喜欢拿剪刀恐吓别人的人,在一个下雨天,他向着我的眼睛举起剪刀,然后滑倒了。”
她没有说实话。
实际上那也是一场校园霸凌。小野绿被霸凌的原因是脸上的胎记,而她被霸凌的原因是懒得说话又长得太漂亮,对方想给她的脸划两道。
“你没有说实话。”
入江温和平静的脸上再次露出难以言明的微笑,
“或者说……没有把实话说完。”
“你会是一个很好的演员。无论现在,还是……
“以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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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川猜测此前蛇贺从未忘记入江的原因是他参与过她的治疗,但更接近事实的答案是——
入江和蛇贺认识的时间更早,远早于在浅田教授的诊疗室见到她的时间。
他们的相遇也在情人坡。
德川所不知道的是,情人坡是近两年才开始流行的叫法。
这条坡道原先并没有特殊含义,只是因为蛇贺从宿舍到实验楼必须走这条路,所以那些年轻气盛的男生们总爱在路上徘徊,以期偶遇,还有不少女生也来凑热闹。再后来总有人为了一睹“京大之花”的真容,到这条路上走走。
人一多,就会发生故事。尽管京大之花依旧不可攀折,但在这条路上看对眼的人实在不少,在一起之后还时不时到此散步,回忆初遇时光。加之路边种满紫丁香,春天正是花期,风景确实不错,久而久之就成了口口相传的“情人坡”。
那天3月14日,白色情人节,男生给女生回礼的日子。
入江喜欢这些节日。特殊的氛围是发生戏剧□□件的最好催化剂。
他怀揣欣赏人类活动的念头,来到最有可能发生故事的情人坡,寻了边上的长椅坐下,手捧着书,默默观察起来。
前两个小时都非常平凡,路过的情侣有浓情蜜意的、有对礼物不满意而吵架的,还有些想与他搭讪的,尽是些司空见惯的剧目。
今天或许不会有“奇迹”发生了。
当他这样想的时候,一个人从坡下走上来——“京大之花”难得的没有骑着单车像风一样掠过,罕见地选择走路。
这也是戏剧性的一种体现。
入江满意地点点头。
然后看着她用15分钟走过这段不足50米的路程。
“谢谢你,我不需要。”美丽而冷漠的女性拒绝得有些生硬,在春日里仍有冰雪气息的脸上,微不可察的困惑与无所适从显得非常的……可爱。
被拒绝的人显然也是这么觉得的,陶醉地捧着心口离开。接着又轮到下一个人重复一样的戏码。
是有趣的剧情,但并不罕见。
入江想。
蛇贺受欢迎的原因显而易见——对任何人都一视同仁的冷漠和拒绝,让人觉得无论美丑、贫富都得到同等的看待;而面对示好时青涩与冷酷的反差,又使人觉得自己在她心上留下了痕迹。所以他们都美滋滋地凑到她跟前去。
这很好分析出来。可他总觉得某个关键的地方缺了一环,这让他微妙地嗅到一丝危险的气息。
不过也并不妨碍他给自己在这场剧目中安排好角色。
合上书,他走到连接情人坡和理学部大楼侧门的小路尽头。
那原本不是路,只是学生们图方便踩出的捷径。此时分外窄小,被丛生的紫丁香伸出枝桠占据。
10分钟后,他等的人来了。
看到以往人迹罕至的、不足两人宽的小路前站着人,她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站定了,平静地看他。
对方微卷的杏色短发在越过树影的光斑间显得非常柔软,圆圆镜片下琥珀色的眼睛温柔明亮,端然是一副温和、毫无威胁的样子。
她冰凉的视线再次唤醒他那似有若无的“危险”感,警示他应该放弃扮演“引路人”的想法。
但某种力量推动着他继续完成自己预设好的剧情。他享受这种宿命般的即视感,并认为自己有去完成它的使命。
“你好,蛇贺前辈。”他向她微微欠身,“如果你为别人的示好而苦恼的话,尝试游刃有余地微笑着拒绝,或许情况会有所好转。”
比起欣赏花朵,他更喜欢种下种子。
现在种子已经埋好,会长出什么样的果实呢?她青涩的情感会被掩埋在虚伪得体的笑容之下,变得无趣吗?自己扮演的这位“引导者”会成为地狱之门前的维吉尔还是天堂之门前的贝雅特里奇?
入江难得地有些兴奋。
“抱歉。”她还是那副平静冷淡的表情,“我不认为有表演的必要。”
“而且,现在这样……”
入江敏锐的直觉又嗅到危险的气息,
但当他认识到自己面前站着的并不是迷路的但丁时,
为时已晚。
“……大家不是很喜欢吗?”
她像他预想的那样露出虚假的笑容,却又与他预想中完全不同。
漫不经心的微笑出现在她美丽的脸上,猫一样的冷酷神秘,迷人得令人失神。
他几乎能听见自己的血液在身体里高速奔涌的声音,感受到久违的、能够被称之为亢奋的情绪,连指尖都轻微颤抖起来。
“作为对你建议的回礼,”她随手折了一枝含苞的丁香,插到他怀抱的书脊上,
“啊,不用担心。这些花是秋山老师和我种的,我有处置权。”
优雅地侧身从他边上走过,她说了声风一般轻飘的“再会”。
有趣而罕见的女主角。
入江屈起食指推了推眼镜,无声说,
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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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几上花瓶里盛放的丁香散发出淡淡的甜味,丽坐在沙发上,怀里抱着那个非常骄傲的迹部抱枕,她脸上仍是那副平淡的表情,
“所以,你要跟我说我们以前的事情吗?”
“当然——”
入江微笑着大大点头,将下巴搁在交叠的手臂上,冲她眨了眨眼,说,
“不要。”
显然,他的表演依旧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她是个好演员,可惜性格不怎么样。
非常习惯这点,入江自然地延续话题,
“你刚刚说的,是个人生活上的记忆,知识技能方面你记得多少?”
“几乎全部都记得。”丽仔细想了想,又说,
“除了一些……非常基础的,似乎是刚进实验室的人才会学习的操作被我忘记了。”
“不过看了资料后就很快掌握了。”
“……所以,你还要问我些什么呢?”入江目光落在别处,手指无聊地拨弄起卡其色毛衣的纹路,“你不是什么都明白了吗?”
他琥珀色的眼睛缓缓移向她,
“想要忘记什么……又为什么要忘记。”
“我的病历上写了什么?”
丽问。
“不,不。回答错误,蛇贺小姐。这也不是你不知道的问题。”
“如果你能骗过自己,生活或许会轻松很多。”
“但我可不允许这样事情发生。毕竟,我们可是——”
他突然站起,椅子随动作倒下,声音淹没在木头撞击大理石地面的巨大声响中。
可她不会看错他口型,那分明是
——“共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