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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隔墙有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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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您又忘记我了。”

    这句话换到任何一个人嘴里,听起来都像是亲切甜蜜却又苦涩的埋怨。

    可从德川嘴里说出来,反倒像医生陈述病情。

    ——或许真的是病情也说不定。

    丽这样想着,在相邻的楼梯间和盥洗室中犹豫片刻,选择走进盥洗室,打开水龙头,在水声中发问,

    “……上次是什么时候?”

    她总是这样,不带任何情感地去分析事情本身,竟连半句温存的话语也无。

    尽管德川对她的失忆流程已经非常熟悉,仍不得不为她刻在骨子里的理性惊叹片刻。

    跟着走进,他垂眸看她,看不清神色,只能看到秀丽的鼻尖和微微颤动的纤长睫羽,但不难猜测她平淡漠然的表情。

    他似乎早已习惯面对这个问题,表情平静自然,正要开口,隔壁楼梯间传来一阵喧闹,间有重物拖动的声音。

    “呵——啐!”吐痰声后,有胶鞋底在水泥地面摩擦的声音,粗哑的中年男声闷闷响起,“麻烦!一周要搬两个实验室的仪器!”

    “要我说这些女的一开始就该滚蛋,”另一道油滑尖利的声音嘲弄到,“反正什么都做不成,搬来搬去,最后麻烦的还不是我们这些干后勤的?”

    “哼,可不是什么都做不成——”打火机发出脆响,“那老女人,以前不还整天被宣传成什么‘科研女神’,小的那个也不是省油的灯……”

    “哈哈哈——”充满恶意的刺耳笑声传来,接着是故作姿态的嘘声,“喂喂,去年电视台来直播采访的那个……还记得吗?”

    “什么?”

    “就是那个啊!去年10月的时候……小的那个跟男人保持暧昧关系,不正巧被直播出去了?”

    隔壁楼梯间里的话题逐渐往下三路发展。

    丽连头都没有抬,只是伸手牵住了要往外走跟人理论的德川的衣袖。

    线条锐利深刻的唇角下抿着,他英气的眉毛微蹙,向来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寒意结霜,回头看她,有些不解。

    将水龙头轻轻关上,丽这才仰头看他,笑了笑,

    “除了你为我们说话的这份心意之外,别的都没有意义。”

    “无论是他们说的,还是你想要跟他们说的。”

    她脸上云淡风轻的笑让德川略感意外,他有些僵硬地顺她的意,接续之前的问题,

    “上次是去年十二月。”

    “我知道了,谢谢你。”

    丽点点头,真诚地道谢后,松开他袖口,

    “走吧。”

    ……

    银白色的走廊洁净森冷,两侧墙上整齐的挂着多幅墙报,印有各个实验室的介绍——包括方向、成员和成果。

    粗略浏览后,丽走到自己实验室门边的墙报前。

    有些褪色的墙报上,众多科研成果的右上角是实验室负责人秋山秀子教授的照片。

    那张照片大概是十年前拍的,彼时四十多岁的秋山还没有明显的老态,酒红色及腰卷发束成一股绕过肩头,柳眉杏眼,眼角淡淡的笑纹,充满成熟女人的魅力风韵。

    丽沉默地抬眼,与照片上迷人的女性对视。

    日本女性科研人员处境艰难,占比极低,只有119。

    老土、无趣、缺乏能力,最终只能走向行政岗位或回归家庭,是当前社会对女性科研人员的刻板印象。

    二十多年前,秋山秀子就像一阵清风,以出色的外表和杰出的工作能力横扫学术界,成为理想中女性研究者的标杆。

    只可惜后继无力,再没能拿出高水平的研究成果,即将黯然谢幕。

    而她的得意门生——蛇贺启丽,本应接过她手里的大旗,本应接过。

    “蛇贺前辈?”

    德川低沉冷静的声音唤回丽的思绪。

    她摇摇头,“没什么。”

    “德川君知道吗?我失去记忆的原因。”

    比起原因,她更在意的是,如果失去一部分记忆对她而言是一种常态,那么她不可能不对自己的记忆做任何“备份”,比如写日记、备忘录,以便减轻失忆的影响。

    然而在她对寝室、实验室全方位的搜查中,没有找到任何相关的记录,这不正常,

    除非……

    “有一个人或许知道,我可以带你去见他。”

    “有劳了。”

    “方便的话,可以和我讲讲我们之间发生过的事情吗?”

    一模一样的话语。

    他又开始重复那些此刻只有他一人享有的共同过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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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年十月,德川认识蛇贺,在理学部大楼旁的情人坡边。

    地点挺浪漫,故事却不,或者说不能称之为故事,而是事故。

    那天凌晨四点,他一如既往起来晨跑,在坡道拐弯处与自行车刹车失灵的蛇贺相撞。

    蛇贺原本可以直直下冲,摔在坡前的草坪上,但为了不撞上他,只能调转车头,重重磕上路垭。她陷入昏迷时仍死死护住怀里的笔记本电脑包。

    德川不敢贸然移动有骨折风险的人,将她放平避免阻塞呼吸后,迅速拨打急救电话。

    经医院检查,蛇贺右脚骨裂,额头缝了五针,有轻微脑震荡的可能。

    他在病房里守到她醒来。

    蛇贺醒来的第一件事是找电脑,他将抱在怀里的包递给她。

    那时靠坐在床头的少女憔悴异常,脸色惨白,唯一的血色是额前纱布洇出的一小块血迹,纤细优美的眉毛紧蹙,她艰难地单手拉开摆在腿上的电脑包。

    德川伸手帮她把电脑小心翼翼地取出来,

    “你保护得很好,没有损坏。”

    “不……不!”一直沉默的她突然高声否定。

    他笨拙的安抚似乎触动她某根脆弱的神经,冷静思考片刻后,她终于抬眼看他,说,

    “不,它坏了。”

    “因为剧烈的碰撞,硬盘产生坏道,已经无法读取数据。”

    金色的眼睛死死盯着他,像是必须得到认同。

    那是德川第一次直视她双眼——偏执而疯狂的金眼睛,他突然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恐惧,是连站在平等院凤凰网前都未曾有过的、让人毛骨悚然的震颤。

    很久之后他才明白,这是直面毫无保留、站在生死边缘的人时才会有的,属于活着的人的恐惧。

    他难以说出任何一句否认的话,实际上他连开口回答都滞涩,尽管这并不是什么难题。

    “……是的。它坏了。”

    他听到自己这样说,声音艰涩。

    这时她满意地点点头,露出一个笑来。

    那笑也很漂亮,像冷白的刀锋溅起血花,刺骨尖刻,令人胆寒。

    是的,它必须坏了。

    ……

    德川说到这里,丽擦桌子的手停下来,和他回忆中一样,也对他笑了笑,

    “给你添麻烦了,德川君。”

    她想起一些事来,比如说那天她本就计划要摔伤的,德川不过是个倒霉路过的目击证人。

    此刻她的笑和在盥洗室里相仿,却跟德川记忆中的每次都不一样。

    曾经的蛇贺也很美,像惨白骷髅眼窝里生出红花,阴郁浓烈。

    那股挥之不去的、湿冷的迷雾如附骨之蛆萦绕她,又顺着金色的目光浸透看她的人。

    同样的笑容,现在则要明快得多,冰刀似的鲜活,就像那些记忆是什么合该舍弃的余毒……

    ……?

    德川心里有模糊的猜想,却不敢肯定,但这猜测并不影响他接下来要说的东西。

    “抱歉,蛇贺前辈。接下来我要说的事情,可能会改变您对我的看法。”

    ……

    出院后,尽管蛇贺一再强调,摔伤完全是自己的问题,德川还是坚定地表示要负起责任来,她也就由着他去了。

    左手动不了,还有右手能用。

    做不了试验,也要处理数据。

    出院后蛇贺一刻不停地开始工作,德川则承担起接送她往返实验楼和宿舍的任务。

    两人因为出色的外型,向来是校园中的风云人物。

    以“无人能攻陷的高岭之花”闻名全校的蛇贺突然与人同进同出,更是惹人注目。一时间流言四起,但他们都不是在意别人看法的类型,也没什么可解释的。

    一周后,电视台直播采访知名女性科学家秋山及其实验室成员,恰好在实验室门口拍到来接蛇贺的德川。

    “蛇贺修士不仅学业有成,恋人也非常帅气,两个人看起来感情很好,真是令人羡慕啊!”

    记者在镜头前说道。

    虽然不知道他是怎么从两张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看出“感情很好”,但一切都被直播了出去。

    德川想,如果因为自己的缘故,蛇贺在公众场合被误会有交往对象,对她会有不好的影响。

    于是他说,

    “不,我们没有在交往。”

    这是事实。

    但在该电视台与京大的竞争对手看来,这短短几秒视频大有文章可做,比如——“知名女科学家学生疑似与多名男性保持‘非交往’暧昧关系”。

    对蛇贺求而不得因爱生恨的好事之人也不在少数,此刻就像闻到屎味的苍蝇,满心欢喜,终于发现破绽,纷纷进行些捕风捉影的知情人士爆料——“还以为有多高冷,不还是吊着好几个男人?我早就觉得她有问题”。

    形象的垮塌如此轻而易举,这些融合了学者、美人、多角关系的桃色新闻很快摧毁了京大和电视台精心布置的“女性科学家楷模”、“学识与美貌兼备”、“爱情科研双丰收”舆论阵地。

    此后,德川一直想当面向她道歉,可再见她时,却已是在入江的心理诊疗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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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的非常抱歉,蛇贺前辈。”

    德川走到正坐着收拾仪器的丽面前,郑重地鞠了一躬。

    “这不是你的错,德川君。”丽放下手里的移液枪,抬眼看他,

    “倒不如说,你帮了我大忙。”

    听到谅解后与之前任何一次都不同的话语,德川有些讶异,直起身来。

    “请坐。”丽指了指边上的椅子,见他坐好后,轻巧地一蹬地,坐着有滑轮的转椅滑到他身前。

    “不然…你要说什么……?”

    她侧靠着桌沿凑近他,支着台面的右手托腮,笑得有些轻佻,

    “说‘对,我们交往很久了——’”红丝绒般慵懒性感的声线拖出迷人的尾音,

    “……嗯?”

    和她懒散放松的姿态相反,德川双手搭在大腿上,坐得端正,完全在预想之外的情况让他一时难以招架。

    他被近在咫尺的锋利艳色逼得想要后退,又觉得不礼貌,只能僵硬着轻轻摇头。

    丽忍不住笑出声,看向别处,没再接着逗他,

    “你做得很对。之后发生的事情也没有让我困扰,反而解决了一个难题。”

    “让他们按照原定计划宣传,并不是件好事。因为我们没有与宣扬程度匹配的成果。如果按照当时的阵仗,为了得到足以匹配的成果,必定会做一些……不好的事情。”

    德川用那双蓝得接近墨色的眼睛凝视她,沉默片刻,

    “……这是您第一次对我说这些。”

    “嗯?”

    “以往,您说完‘不是你的错’,就不再说话了。”

    “啧。”她又凑近了端详他,秀挺的鼻尖几乎能触到轮廓硬朗的下巴。

    简单的一句“不是你的错”对德川这样的人而言,完全算不上原谅。

    如果不解释清楚,他只会将其视作碍于情面的安抚,永远不会释怀。

    这也是她会说后面那些话的原因。

    “你每次都这样对我说吗?”她看着他的眼睛,“即使根据过往的记忆知道‘不会被原谅’,认为会被讨厌,也要一次次说出来,再向我道歉?”

    “是的,”他点点头,深邃的眼眸注视她,纯粹真挚,“您有知道实情的权利,无论我是否被原谅。”

    “我必须为曾经没有解释清楚向你道歉。”

    丽站起身,向他鞠了一躬,

    “抱歉,德川君。实际上你每次都帮了大忙,谢谢你。”

    德川跟着站起来,“蛇贺前辈…你变得……”

    他思考一下措辞,“和之前不太一样。”

    “可能是……因为忘得更多了一些。”

    她眨了眨眼睛,显得有些狡黠,

    “所以能把之前不能说的话说出口。”

    又眯起眼笑笑,

    “这是好……还是坏呢?”

    “是好的。”

    从开始纯理论专业的学习后,德川很少直接下定论,此刻却斩钉截铁地做出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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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人收拾完实验室,走上去找德川说的“有个人”路上。

    恰巧又要经过情人坡。

    下坡时德川接了个电话,挂断后对她说,“路边的丁香好像要开了,他托我们带一些。蛇贺前辈赶时间吗?”

    丽摇头,这才发现路两边的灌木丛开出了一簇簇淡紫色馥郁的小花。

    “可以摘吗?”她问。

    “据说有处置权。”

    丽象征性地摘了一两枝递给德川,跟在他身后走着。

    走到之后,才发现目的地竟是大学生心理健康中心。

    “要带我来看病吗,德川君?”她调笑道。

    德川却神色复杂,说:“不是的。”

    在侧边的小门前,早有人等候。

    “未卜先知”者半倚着棕红色的门框,侧过脸看她们,

    温润清亮的琥珀色眼睛透过圆圆的镜片,目光像秋日清晨暖黄的阳光,平静温和。

    伸手接过德川手里的丁香,他笑着对丽说,

    “四月真是最残忍的一个月……不是吗,蛇贺前辈?”

    “……喔,看来这次你连我也忘记了。”

    只需一眼,他就确认了德川没敢确定的事情。

    “不过,没关系。”

    柔软的浅杏色卷发随着摇头的动作轻轻拂过他白皙清秀的脸颊,

    笑得云淡风轻,近乎耳语的声音干净温柔,话语内容却含着些顽劣的深意,

    “毕竟……”

    “回忆,和欲望,会催生出新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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