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迹部景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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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迹部送出校门后,天色不早。
再次婉拒了迹部将她送回立海大的好意,丽想一个人待一会,却发现无处可去,只能又走回体育场边。
青学体育场的围栏很矮,堪堪接近两米的铁制网状围栏只是为了起隔断作用。
此时体育场的正门已经关闭。或者说早该关的,但是那时任性的领导走了进来,所以等他离开,门就迫不及待地关上了。
丽抬手摸了摸漆成墨绿色的围栏,菱形铁网上雨冲刷不到的罅隙里积着灰白的尘絮。
她伸个懒腰,把高跟鞋脱了用手拎着丢过围栏。
场边暖黄的路灯微微亮,黑色的高跟鞋划过去,像走错路的燕子,还是漆皮的。
然后她踩着网格借力,也像燕子一样灵巧地翻越围栏,轻松落地。
穿上摔得东倒西歪的鞋子,丽走到台阶边,没像迹部那样非走到最高层不可,只是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
虽然春天到了,但看台上那些彩色的塑料小靠椅都很凉。
隔着薄薄西裤透来的冷硬触感让她控制不住打了个冷颤。
在几分钟前,她完成了一场不到五句话的交易,快得让人难以想象这是一笔远超千万的交易,而她要为此搭上自己三五年的研究成果。
跟她埋头于实验的时间比起来,也不过是一个冷颤般渺小的瞬间。
一周前的那个自己恐惧面对的,大概也就是这样的瞬间吧。
从知道秋山要找投资人起,就能预想到的瞬间。
把成果变成钱,却一分也到不了自己手里,连署名都只能冠上某个机构名字,至于那个机构是迹部(atobe)生物,还是后部(atode)生物都无关紧要,总归不会有蛇贺启丽的名字了。
所以她的名字也变得无关紧要起来。
这不是什么罕见事,她心里很清楚。
多少修士的心血汗水,最终结局不过是把导师别墅里的大理石瓷砖洗得更光鲜。
她甚至更幸运些,至少自己选了洗哪块瓷砖。
最有趣的是,明明是她将这份价值巨大的成果送给迹部——还有什么比花买半成品的钱买到成品更划算的事情呢——她却不得不感谢迹部给她选择的权力,尽管他们早已对选择的结果了然于心。
虽然不会得到什么,但也没什么可再失去的了。
她熟练地从口袋里掏出烟点亮,却从不吸上一口。
这习惯很可笑,像小女孩在寒冬划亮火柴,总带着不详的预兆和祈祷的意味。
没开大灯的体育场很黑,那点火光和星星月亮一起变得起眼。
枯死红玫瑰花瓣般暗红的天幕,空无一人的操场边,指尖燃着细白烟卷的女人不知多少次仰头望星和月。她像薄冰削的刃,锋利而易碎,会在划破某样东西的同时粉身碎骨。
诺基亚默认的手机铃声响起,广为流传的音乐将这出荒诞走板的默剧拉回现实,却让这画面显得更滑稽诡谲。
丽沉默着,凝视天空的金色瞳孔专注又涣散。
大概过了一会,才低下头拿出手机,看了眼来电提醒,牵动脸上的肌肉,露出笑脸,
“晚上好,山本老师。”
山本是理学部行政机构的工作人员,勉强可以称一句老师。
毫无意义的寒暄,再你来我往地拉扯一番后,山本看似小心翼翼礼貌谦逊,实则居高临下不容置喙地发出宣告——理学部要将目前由秋山课题组使用的一间会议室和一间学习室借给来开第五届全国高能物理峰会的特聘教授。
秋山的失势从理学部敢越过秋山直接把她的项目签给迹部就可见一斑。临近退休的秋山淡出权力中心,而她手下的副教授没有一个能糊得上墙,于是从课题组规模、经费、招生名额都一再缩减。
原本安排给秋山顶配的三间实验室、两间会议室、两间学习室,现在竟也变着法子提前收回。
虽说是借用,可还不还就是另一回事了。
尽管秋山失势,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山本是绝不敢直接跟秋山说“你的会议室和学习室我们征用了”的,于是就把主意打到了丽的头上。
只要他告诉了丽这件事,就是尽了通知的义务,至于丽怎么跟秋山说这件事,又怎么收拾会议室和学习室,就不关他的事了。
山本算盘打得噼啪响,丽也不是蠢货。她很清楚,一旦答应,就意味是她做主把会议室借了出去,即使秋山明白这是理学部的安排,但难免不怪到她头上来。
“抱歉山本老师,我很乐意为第五届全国高能物理峰会做些事情,但我现在在东京实习,没办法回来帮忙收拾会议室。”
她非常巧妙地将山本的重点从通知出借会议室转移到帮忙收拾会议室上,又话锋一转,
“而且您也知道,秋山老师做事总喜欢亲力亲为的,我们做学生的想帮着点,也要看秋山老师的意思。”
“明天就是gem的项目汇报会,毕竟是和迹部财团的合作,说不紧张是假的,我还需要再多准备一会,就不打扰老师了。”
暗示完秋山的权威,又特地提起将要出售的项目,明示自己目前的重要性。丽这一套组合拳打完,山本不甘心地再与她寒暄几句,最终还是灰溜溜地挂了电话。
看着暗下来的手机屏幕,丽将快要燃到指尖的烟单手掐灭。
苍白美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丝毫不见方才那个语气恳切神色亲和的人的踪影。
就像从来不曾存在,只是玻璃碎片映出的不同倒影。
然后手机铃声又响了,那倒影再次出现。
“晚上好,秋山老师。”
秋山的讲话一如既往的亲切而冗余,核心意思大概是明天临时有事,不能到现场看项目汇报,
她推测迹部财团有可能要求当场签约,希望丽能如实记录签约内容并告知她,
最后许了一些虚无缥缈的承诺,又描绘了一番光明的未来图景。
丽的回答言辞恳切,完全不显敷衍。
挂断电话的那一刻,世界安静下来。
只剩春天的小飞虫扇动翅膀,发出细小的声响。
在那个瞬间她觉得很可笑,无论是秋山,还是打算找个地方静静的自己。
明明无处可去,
也无家可归。
只有一件事情是可以相信的。
她突然笑起来,那笑容在她白得几欲透明的面颊上,像冰天雪地中随一声叹息而起的白雾,温热而朦胧。
——那就是迹部的办事效率。
显然,他正在履行她提的第二个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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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丽穿着熨烫平整的正装,回到京都大学。
京都大学理学部大楼,也被称作理科大回环,最初的设计方案是建成两栋相连的、俯视成无穷(∞)符号的环形大楼,因为经费和结构问题,最终建成了两栋顶角相接的菱形环状大楼,包含数、理、化、生、宇宙、地球科学等8个系的办公及实验场所。
这栋铁灰色的大楼属于生命科学系那一侧的大门上挂起横幅,“热烈欢迎atobebiotechnology集团来访”,紧邻着属于物理系那一侧大门上挂的则是“预祝第五届全国高能物理峰会圆满召开”。
……还挺热闹的。
站在大门前,丽刷门禁卡的手停顿片刻。
过去不到两个星期,再回到这里竟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刷卡器感应到门卡,电子屏幕上出现她的个人信息,亮蓝的背景让照片中雪白的面颊显出无机制品般的冰冷质感,表情冷淡。
“早上好,蛇贺修士。”
方块屏幕中的ai门卫用尖锐机械的电子音向她问好。
凝视画面中自己冷漠的脸,半晌,她对电子屏幕微笑致意,
“早上好(おはようございます)。”
在汇报会开始前一小时,丽抵达会议室,将所有材料准备妥当后,和工作人员进行了一些毫无必要的寒暄。
开始前半小时,随着一阵塑料与金属的摩擦撞击声由远及近,引路的老师毕恭毕敬地推开会议室大门,走进来的是一位身材矮小、大腹便便、头发花白的中年男人,紫红色缎面西装包裹着他臃肿的肚腩,腰间还挂着一串车钥匙——正是它们在他行走时不断发出丁零当啷的声音。
“贵安,大岛副部长。”
从听到声音起,就从投影布边上走来,丽正好走到大岛面前,向他鞠了一躬。
“哈哈哈,早上好,dr蛇贺,”大岛冲她摆摆手,眯眼一笑,脸上的横肉因为这表情显得非常拥挤,“你做得不错!可惜秋山有别的事走不开,高桥副部长又身体不适,只能由我这老头来看你汇报啦。”
尚未取得博士学位的人是不能被称之为“doctor”的,这个头衔的分量远超博士学位本身,此刻被大岛以戏谑的口吻称呼她,不仅是对她,也是对“博士”本身意义的轻慢。
大岛言语间流溢于心的轻蔑让丽感到不适,但大岛的出现——这件事背后的意义给她带来的喜悦压过不快。
丽又鞠一躬,恭敬道,
“能向老师们汇报,是我的荣幸。”
秋山无法到场,她和迹部“计划”的第一步达成。
当第一个齿轮开始转动,它周围的齿轮也必将被其带动。理学部最终到场的人是副部长——大岛一郎,又将计划推进一大步。
作为一个没多少实权的副部长,大岛最大的特点就是后台硬,足以让他什么都管,但什么都不负责。他是理学部前部长中岛老先生一手提拔起来的,作为德高望重的中岛老先生最不学无术的弟子,凭借油滑的本事也混到了不错的位置,成为中岛满天下桃李中丰硕的一颗果实——当然,从体型上来说也是。
尽管没人知道这“桃李”中又掺着多少修士的血泪,可擅长和稀泥的大岛在这里比实权副部长高桥在这要强不止半点。
不过高桥是不可能来的,有权力就意味着要负责任。理学部越过秋山和迹部方达成协议,但签约仪式总归要给秋山一个面子,由她亲自签字。
可不知道迹部用什么方法支走了秋山,所以这时出来主事的,只能是看上去有权,实际上没权,也没人敢让他担责的大岛。
在长远谋划中,隐忍的作用远大于愤怒。
丽保持着平淡愉悦的心情,继续这场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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汇报开始前二十分钟,迹部方面到场,一分不差。
作为合作方领头人,迹部走在最前方,轻易地吸引住所有人的目光。
他灰紫色的头发被发胶一丝不苟地固定整齐,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咄咄逼人、锋利的蓝眼睛,与传统东方人有些许差别的冷白肤色让深邃立体的五官更显冷峻严酷,充满威势的英俊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丽总觉得有些违和。思索片刻,发现约莫是因为他那身精纺法兰绒(worstedflannel)深灰色西装三件套、藏蓝色领带,挺拔合体、沉稳大方,但与他张扬俊美的脸比起来实在过于平凡,和与生俱来的奢华气质显得格格不入。
在她关于《网球王子》模糊到不能再模糊的记忆里,有关迹部的印象只剩响指、大笑、扔外套。实际上,在她与迹部少次长时的交流中,轻松爽朗的大笑是不存在的,如若排除那些微扬下颌、冰冷矜贵的微笑,那笑容也是没有的。
一如他此刻和大岛交流的姿态——优雅的、得体的、恰到好处的。可怜的大岛副部长在他面前被衬得像一只圆润的紫红色鹌鹑。他们的交谈在适度的虚伪和即将被拆穿的虚伪间游刃有余地游走。
可若说迹部完全沉没在大人严肃的世界里,遵循起那些无声的规则,变得精于算计,又是全然错误的。那双锐利的、洞察一切的蓝眼睛无时无刻不在向所有人宣告,他不过是蛰伏在这些沉疴顽疾的厚重冰面之下,寻找最弱的一点,时刻准备粉碎坚冰,掀起巨浪。
所以诸如大岛之流的“严肃大人”惧怕他,像贪婪丑陋的鬣狗惧怕蓄势待发的雄狮,陈腐的灰烬惧怕狂傲的疾风。
丽自问没有这样的气魄和能力,但也不介意近距离观赏这场华美的剧目。
显然,她看好戏般的眼神也被纳入迹部的观察范围内。
大概是他预设好从寒暄阶段到进入正题应该有个合适的过场剧情,迹部将目光自然地移到大岛侧后方的丽身上,接着大岛心领神会地顺着他的目光转身看向丽。
“……,这位就是秋山教授的得意弟子——蛇贺启丽。”
这次大岛倒是不敢再轻挑地称她为dr蛇贺了。
被迫提前参演的丽挂上敬业的微笑,简单地自我介绍又奉承几句后,在大岛的眼神示意下伸出右手。
“噢。久仰大名了,蛇贺小姐。”
像初次见面那样,迹部笑着将右手与她交握。他身上的傲慢骄矜和沉稳克己达到一种微妙的平衡,少年的意气风发和男人的成熟稳重包裹在精致的西装下,透出迷人的魅力。
修长匀称的冷白手腕边,那件沉稳肃穆的铁灰色西装下,衬衫袖口璀璨的蓝宝石袖扣反射出耀眼的白光,明亮得让丽眼前一晃,忍不住露出几分真实的笑意,想,
——这确实是迹部景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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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项目汇报会上,进展跟预期一样顺利。
有些人天生就是领导者、掌控者。迹部不着痕迹地把握着整场活动的节奏。这估计是这间会议室存在以来条理最清晰的一场会议。
汇报结束后,正如秋山预料的,他在恰到好处的时间里提出想要当场签约,理学部副部长大岛教授欣然同意,顺便不动声色地被巨大的金额惊了一下。
这份凝聚了迹部财团法务部智慧的合同被大岛草草翻看——反正之前谈的时候就已经被理学部其他负责人看过,更何况也轮不到他负责——最后被签上名字。
丽没有看合同的权力,像所有给老师打下手的修士一样,沉默木讷地签了两个名——还签了一份保密协议——尽管她并不知道合同上写了什么。
她在其中充当一个漂亮的布景板,除了最初的握手,他们连对视都不曾有,可彼此心照不宣,交易成立,无法停止的齿轮已经开始转动。
……
跟所有大型活动一样,比活动内容本身更重要的是合影。
在一张合影中,什么人站什么位置、又由谁来安排位置可谓是大有讲究。
大岛摸了摸圆润的肚皮,把丽叫到前排,想让她坐在中间。
丽当然不可能坐在中间,但以她的身份是不好拒绝大岛的,直白地说自己不坐这里是拂了大岛的面子;说谁比自己更适合坐这个位置,又僭越了。
所以最好的办法是——
正在一边与助理说话的迹部,走到大岛身侧与他寒暄,间隙不着痕迹地朝助理招手,示意助理把丽带到角落的位置。
迹部和大岛的聊天没人敢打断,在无人顾及的角落,相貌清秀的助理先生向丽点头致意,做了个自我介绍。丽礼貌地向这位伊藤先生问好,毕竟他们以后估计要打不少交道。
等所有人的位置都大致安排好,迹部自然地结束和大岛的对话,在前排中心就坐。
快门声响,每个人脸上都挂起虚假的笑容。
画面定格,时间却从未凝固。照片里年纪最轻的两人,一个风度翩翩地坐在人群中心,一个漫不经心地站在角落。
此刻没人能想到,这两个年轻人将掀起怎样一场滔天巨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