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好奇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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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就是迹部财团投资gem项目正式协议签署前的汇报会,加上迹部身边站得最近的人竟是驹田,十有八九是来找她的。
得先把这边的事情解决。
丽果断收回目光,看向手冢,“如果使用实验室的许可审批下来了,我会申请将其公示。”
她顿了顿,露出一个平静的微笑,说得轻描淡写,
“参与实验的机会将均等地开放给每个可能与你竞争的人。”
这话语让手冢微怔。
“所以,你不用有所顾忌。”
那双美丽的金色眼睛波光流转,迷人得令人失神。
她总能轻松周到地给出最适宜的解决方案,就像发现他那些难以宣之于口的忧虑一样轻而易举。
“はい(hayi)!”
手冢站起身,很深地鞠躬。
再起身时,他注视她,眼神明亮专注,少年人热忱的心脏发紧发烫,仿佛要将一字一句刻进心里,
“我会尽我所能地跟您学习。”
丽看着他,视线像苍白的蝴蝶,扇动半透明的翅膀,轻飘飘地落在他鼻尖,
他的身影在她眼中似乎和另一个身影重合。
是谁呢?
向后靠了靠,窝在宽厚笨重的办公椅里,她看起来也像飞倦了的、惨白却绚丽的蝶,被夜露沾湿翅膀。
“好哦。”懒散地应声,过会,她想了想,还是开口,
“手冢同学,冒昧地问,你的意向专业…为什么填的是理论化学?”
尽管项目加分要求的是相应专业领域的科研成果,她并不认为手冢是因为她正好是生物化学方向,能在研究上取巧,才特地选择化学专业。
“是在物理学、运动医学、理论化学间反复斟酌后作出的选择。”
手冢没有太多犹豫,说出自己的回答,“从实用角度上,化学连接着各类自然学科,理论化学的学习也涉及量子力学和统计力学;从兴趣角度上,比起研究‘质点’,我更希望研究物质本身。”
他的回答一如既往的简明有力。
丽不置可否,停顿片刻,抬眼笑道,“手冢同学,不要忘了啊——”
“——推开化学领域大门时…最原初的好奇心。”
她说这话时的态度很奇怪。声音很轻,视线轻飘飘地掠过他面颊,不知道在看着谁,
似乎只是漫不经心随口一提。
无论她态度如何,手冢会给出的回答都只有一个。
“我不会忘记。”
他平静坚定地注视她,
“轻易地说出‘永远’,像是一种空谈。但我现在能对您说,我不会忘记。十年后,二十年后,我相信自己也能说——”
“我没有忘记。”
他的眼神坚毅纯粹,如亘古不化的冻原坚冰,有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严。
丽笑了笑,散漫地向后一靠,说,
“回去吧,有消息我会通知你的。”
得到非常郑重的告别后,她看着他挺拔、毫不动摇的背影,想,
——他像我。
手冢的身影和多年前的她重合。
在某张办公桌前,她也这样对某个人深深鞠躬,说,
“我会尽我所能地跟您学习。”
那时她的眼神应该和他一样,只有属于学生的明亮热忱。
我没有忘记。
即使忘了我自己。
她看向窗外,熙攘的人群已经散去,夕阳陷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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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办公室最里头的座位走到门口,手冢正巧遇到迹部。
彼时他身边已经没有成群的领导,只有驹田在侧。
无视驹田使的眼色,手冢先向驹田点头致意,“下午好,驹田老师。”
而后转向另一人,说了声,“迹部。”就算打过招呼。
驹田非常恼火,向手冢挤眉弄眼,他认为手冢应该先向迹部问好,而不是向他。
“你可以回去了,驹田。”
迹部扬起下巴,轻描淡写地瞥了驹田一眼。
“好的,迹部先生!”驹田点头哈腰,忙不迭离开。
这时迹部才转身看向手冢,高傲俊美的脸上流露几分真实的笑意,“真巧啊,手冢!”
“你还是回来了啊,了不起。”笑着抬手拍拍手冢肩膀,他凑到手冢耳侧,声音低沉,
“明明炒作了那么久…你和幸村的——复仇之战。”
手冢冰冷沉静的面容出现一丝几不可察的动摇,他侧脸看迹部,却发现迹部已经移开视线。
“下午好,迹部先生。”
卷曲黑发妖娆的披散肩头,慵懒迷人的女性轻巧而坚定地向前迈一步,挡在手冢侧前方。
想了想,手冢望着她,后退一小步,站到她身后。
丽抬眼看手冢,轻声说,“回去吧。”
她的嗓音很低,带点恰到好处的沙,抚平他心间因方才迹部的话起的折痕。
“好。”向迹部点头致意后,手冢转身离开。
“…喔。”蓝灰色眼睛微眯,迹部视线扫过两人,挑起眉,“变狡猾了嘛…手冢。”
目送手冢离开,他面朝丽,风度翩翩地笑起来,线条流畅优美的下颌仰起一个傲慢的角度,
“下午好,蛇贺小姐。”
“明天就是项目汇报会,”两手在胸前环抱,丽的目光自下而上,直视他的眼睛,眼神冷漠疏离,“我不该和您私下会面。”
“哼。”他嗤笑一声,抬手拨动头发,满不在意地望向一边,“我只是放学的时候,恰好路过。”
旋即微眯着眼看她,笑得有几分狡黠,“当然…也可以说是来看看老朋友。比如说……手冢国光。”
丽也笑笑,这笑容让她艳丽的脸有些朦胧,
“又是对我的考察吗?”
他稍稍弯下腰,凑到她脸侧,高挺的鼻尖几乎要碰到她脸颊,冰冷锐利的蓝眼睛像在巡视领土,
“不好意思,蛇贺小姐。”
低沉迷人的声音伴着呼出的热气掠过她耳边,
“我可是…很擅长持久战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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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迹部的要求下,丽没有带任何资料,就这样一边“带他游览青学”,一边讲明天要汇报的内容。
虽说是带他游览,迹部却一直领先她两步,走在她身前。
他两手插在裤兜里,浅杏色笔挺的西装外套下摆随风扬起。走得很散漫,腰杆却是笔直的。
跟那些拙劣造作的潇洒不同,他的倜傥浑然天成,优雅从容。
丽汇报的内容跟之前所差无几,她向来准备得滴水不漏。
从小时候听外祖父的下属汇报工作,再到后来大一些,听不同的项目争取投资,他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各种各样的姿态、表现,从未有一人能像她一样。
那些艰涩、繁冗的研究内容,在她手里就像孩子玩的七巧板。她如此游刃有余,流利自如地将它们表述得条理分明,逻辑清晰。
可比起有破绽,选择合作者的时候,更可怕的是没有破绽。
触手可及的完美果实,很难让人不去怀疑是诱饵或是谎言。
“…蛇贺小姐。”在她某句话结束后,迹部停下来,侧身看她,“第二部分的步骤5,提rna的时候,你们用的什么试剂盒…takara的?”
他语气自然地问了一个细节而专业的问题。那是即使在专业答辩上,也少有被问及的细节。无论是问的时机,还是问题的内容,都展现出他对这个项目甚至这个专业有相当深度的了解。
这是一个非常高明而隐晦的示威和试探。一是为了展示自己不同于那些只知道模糊概念的投资者,不会被复杂的专业知识蒙蔽;二是试探她是否真的在一线研究,有足够的知识和技术;三是为了看她的应激反应,以此评估她的性格和能力。
暖黄的阳光勾勒出他侧脸俊美的线条,神情是一如既往的、洞察一切的高傲,还带着点孩子气的炫耀,似乎期望能看到她猝不及防的反应。
这个问题来得很突然,但丽并没有被问倒。答案在她脑海中出现,就像呼吸一样自然。
可她把到嘴边的答案咽了回去,因为此时或许应该表现出恰到好处的惊讶和短暂的停顿,作为对他强大学习能力的表彰。
毕竟她不能像真正的老师一样,给她年少的投资人一朵小红花,再对他说“真棒!你学得很快。”
虽然她确实是这么认为的。
“……不是。是天根多糖多酚。”
她很认真地停顿了一会,又张张嘴没出声,然后非常流利地说出试剂盒的名字。
赖于过人的观察力,迹部敏锐地捕捉到她眼里那点很淡的、欣慰的笑意。
他一时间不知道自己是该为她的“惊讶”感到满足,还是该对她拙劣的演技表示恼怒,又或是应该为她体察入微的这份心意感到高兴。
“……继续吧。”
他转回去,背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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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夏交际,天黑得并不快,带点潮气的风在微红的天幕下游弋。
他们走过青学白绿相间的教学楼、校舍的长廊、中庭的花圃,最后走到运动场的看台上。
丽的言语始终平稳流畅,是全然理性的冷静。
迹部仍是冷不丁地问一句要点精准的问题,却已不再猜测她猝不及防的反应。
两人的交谈比起最初的针锋相对——迹部单方面的,变得更像一场配合默契的研讨会。
丽对迹部的观感有些复杂。
她无法将他单纯地放在“学生”或是“投资人”的身份上来思考与他的相处方式。
那天迹部问她,为什么她确信自己能不为金钱而造假,她的回答是“因为年轻”。
因为年轻。
这让他们达成共识的简短理由,揭示了这段合作关系里一切的雄心壮志与无可奈何。
他们之间存在某种暧昧模糊的默契。
就像她可以理解迹部尖锐的疑问,不会对之产生恶感,并能直率作答;就像他其实确信她能给出所有问题的答案,才会有夸耀与期待。
但模糊的状态是不可能存在于一场合作中的,这也是他们的默契和共识。
沿着运动场看台的青灰阶梯往上,站在最高处的台阶前,迹部一脚踏上顶端,回身看她。
他一如既往地在最高点俯视,比天空更宽阔的蓝色眼眸投下张扬恣意的目光,即便是正午的阳光都难以与之媲美,毋论这傍晚的残阳。
风猎猎刮起他挺括的西装外套,又将他冷静甚至冷酷的声音送到她耳边,
“蛇贺小姐。单刀直入地说,明天签约的双方是迹部财团旗下的‘atobebiotechnology’和京都大学理学部,所有成果将归atobebiotechnology所有。”
“你愿意做这个项目的第一负责人吗?”
这是一个非常大胆的问题。一是这个问题透露出的信息——他们花大价钱买断了一个目前还不存在的专利;二是问题本身越过理学部和秋山,对她抛出橄榄枝——只要答应,就意味着只有迹部方面能对她的研究进行干涉。
但这并不是一个好差事。
简单来说,钱打到理学部账户上,做出来成果全归迹部财团。而通常签这样的协议,做不出成果还要担责,那么谁来担责和干活呢?当然是项目负责人了。
这不单单是一场斥资千万的豪赌。
迹部不仅在赌她能做出成果,还赌她会为了“安全”的研究环境而放弃研究成果的附加价值。
“你很有胆量,迹部先生。”
丽的语气和先前汇报时一样,没有丝毫动摇,就像在陈述一个事实——确实是事实。
尽管仰视,她也不显半点弱势,那双靡艳的金眼睛依旧冰凉入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