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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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始新一周之前,丽回了一趟京大的宿舍,目的是再整理一次书架,看是否有更多的信息。
从书架上厚重的专业书籍里,零零散散翻出一堆夹在书里的奖状,想了想,只能又夹回去。
其中一本笔记本夹层里有一联火锅店的优惠券,上面写着一联三张,已被用去一张,发售日期是两个星期前。
“中式火锅麻辣鲜香”——上面这样写着。
看到这几个字的时候,她竟有种果然如此的笃定感。
所有零碎的细节都指向一个事实。
某些被她一直极力否定、刻意忽视的可能性,以一种强有力的姿态出现在她面前——
——“我就是蛇贺启丽。”
证明精神状态可能存在问题的化验单,连秋山都知道的、记忆紊乱造成的晕倒,分不清的现实和梦境,完全一样的细小习惯,极度熟悉的研究内容甚至是教案,毫无根据的、臆想出的过往……
她就是蛇贺启丽本人。因为一周前发生的某件事导致记忆紊乱,将梦到的“z大到京大进修直博生”的人生经历当成了现实,并且损失了相当一部分现实的记忆(见第八章)。
至于她提出的那两个问题“为什么能用中文思考?”、“网球王子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把现实存在的人当作艺术作品的角色?”,其实可以用非常简单的方式验证。
只是她不愿意。
长叹口气,丽坐到电脑前,在浏览器用google搜索“网球王子”,弹出的第一条是——《网球王子——日本青少年网球灿若星辰的一代》网球月刊记者井上守从业10年回忆录(附限量dvd)火热贩售中!!!
接着她搜了自己的名字,搜出不少内容,前几条是京都大学理学部发的喜报,大致内容是学部本科生xxx在xxx期刊上发表文章。
想了想,她点进理学部网站搜索自己的名字,看到一条五年前的新闻稿——200x年京都大学开学典礼圆满举行。
里面有价值的内容只有两点,一是教师代表秋山秀子教授发言“不要忘记推开生命科学领域大门时最原初的好奇心”;
二是新入生代表蛇贺启丽在典礼后的采访中提到,20年前母亲曾作为中国z大的学生代表到京大学习。
感谢记性很好的互联网,感谢没有任何隐私的互联网时代。
证明她用以栖身的“赴日交流的z大直博生”经历和“逃离这里回到家乡”的期许,只是一场胡乱拼凑的梦境。
其实她早该承认。
但说实话,要承认这点,或许比想方设法回到不知道在哪的家更难。
这意味着她不再是“旁观者”,她将要长久地经营这份不知所云的人生。
她将不得不去寻找那些被刻意忘却的记忆,甚至再次以亲历者的身份回顾令“她们”失去记忆的巨变与刺激。
毫无疑问,这就像一块迎面砸来的天外陨石,人人都知道要躲,却无处可逃。
如果蛇贺启丽真的是她自己,她实在难以想象,究竟是什么样的事情,能让精神坚韧如她都选择用这样的方式逃避问题。
究竟是怎样的现实,才能像噩梦一样,让人渴望惊醒。
像她一周前醒来那样。
真见鬼。
把那张优惠券叠好放进背包里,丽想从口袋里拿出烟盒,却摸到一小把糖果。
细小碎块般的水果硬糖,裹着五光十色的玻璃糖纸,食指宽的短小便签夹在中间。
“吸烟有害健康,特别是二手烟”——上面这样写着。
人是可以独立于其他所有人存在的。
我面对的是只有自己能解决的问题。
她从来都这样坚信。
但此刻她不得不承认,柳是对的
——他们身上都保有彼此的一部分。
站在书架前伸了个懒腰,看到墙壁上贴的小熊图案的创可贴——那看上去有点年头了。
她找了个玻璃罐子装那些糖果,和昨天晚上拿到的糖放在一起。
生活是一坨形状可爱的狗屎。
至少有可爱之处。
“醒醒吧,该干活了!”
既然梦中还可以再做梦,醒着的人自然可以再醒来。
我该醒了。
她想。
下周就要跟投资人汇报项目,继续实验。
我不能容忍一个模糊混乱、只想着逃避问题的人来接手我的实验,
哪怕那个人是我自己。
至于过去是什么样子,
就交给未来解决吧。
“真是偷来了一周的假期啊——”
叹了声,她收拾好学术会议可能要用的东西,准备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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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次手冢问的题目,有很强的综合性和训练意义,所以被丽当作作业后的附加题布置了下去。
毋庸置疑,手冢私下单独找她加了一道题目,因为这道题他做过。
他在某些方面成熟聪明得可怕,很好地把自己的优秀和特殊保持在令人尊敬而不至于嫉恨的范畴内。
不过这次收上来的作业出了一点小问题——学习委员后藤芳子交上来的方程式,在反应符号下写了她写给手冢的那个拉丁名。
这并不是什么常见的拉丁文,也不需要作为答案的一部分出现在这里。
显而易见,后藤芳子极大可能通过某种方式看了手冢的作业,并将其抄到自己的作业里。
丽想了想,把后藤芳子的作业复印了一份。
……
“上次作业的附加题,全班只有2个同学的回答完全正确。”
笑眯眯地站在黑板前,丽向台下招了招手,
“请学习委员后藤同学上来给大家讲解一下这题的解法。”
一个留着棕色及肩发的女生走到讲台上,应该是有多次讲题的经验,她看起来丝毫没有被老师点名的慌乱,熟练自然地在黑板上写出解题过程。
只是在最后将要完成的时候,她握着粉笔的手数次抬起,又放下,最终还是在反应方程式反应符号的下面写下那个拉丁名。
丽没有打扰她,只是静默的等她讲完。
直到结束,后藤芳子也没有解释那个拉丁名的意思。
心下了然,丽表示赞许后请她回到座位上,将那个拉丁名圈了起来,
“后藤同学对这个反应的了解非常深入,但是要注意,这不是能写在反应符号下的东西,它不是一种反应方式。”
她环视一周,视线最终落在手冢冷静清明的眼里,两人平静的目光相接,
“至于它是什么意思,就请大家课后自行去了解了。”
这个问题综合性强,计算复杂,但并不至于全班只有2个人完全正确。
所以正确的关键是那个不知道意思,也没有办法在英文词典上查到的单词。
——后藤芳子是这样理解的,这也是丽刻意引导的。
在课后,后藤芳子还是按捺不住,走到手冢的座位前问他,
“手冢同学,关于蛇贺老师说的这个词,你是怎么看的呢?”
她挑了一种非常聪明的问法。
这是一种细菌的拉丁名。
无论是否察觉到丽给的暗示,手冢本应像往常那样回答同学的问题。
但这个词是不同的。
这个词对他而言蕴含了更多的意象,包括但不限于那天的晚霞、办公室发光的电脑屏幕,和那时丽脸上很淡的微笑。
于是他难得地停顿了,说,
“关于这个词,我的看法是——”
“一种奇迹。”
这是一个对于他而言,前所未有的、模糊而浪漫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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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下班急先锋,永远在铃声响起的第一秒走出办公室的丽,在青学总是会多留一会。
手冢走进办公室的时候,丽正在整理学术会议的资料,办公室里只听到键盘敲击声和放课后窗外学生的喧闹。
她戴着备用的无框眼镜。眼镜冰冷的镜片总能让她凌厉美艳的脸显出更多的冷漠疏离。大概是眼镜度数不太够,微蹙起纤细优美的眉,透着一点浅淡的忧郁。
“下午好,蛇贺老师。”
索性将不合适的眼镜摘掉,漫不经心地摆在桌上,丽的眼神有些涣散,
“下午好,手冢同学。”
在手冢面前她也放弃了活泼健气的课堂状态,因为他们探讨的问题向来都难以留出多余的精力去活跃气氛,将力气花在思考上会更有价值。
更何况手冢也不是会在意这些的学生。
他也确实不在意。
省略不必要的寒暄后,手冢将文件夹递给她,单刀直入地表明来意,
“蛇贺老师,我想就青春学园大学部和柏林工业大学的联合培养计划,向您咨询一些问题。”
“好的。”
没问他为什么不找班导驹田而是来找自己,丽很快翻看完文件夹中分门别类整理整齐的文件,问他,
“这是今年三月新出台的项目,而且高中部只有一个名额。你原先的计划是直升青春学园大学部对吧?”
“是的。”手冢点点头。
因为接下来说的内容让他有些苦恼,于是花了点时间措辞,
“但是我签约的体育经纪公司并不希望我继续学业。
“尽管青春学园承诺给我非常宽松的教学条件,只需要我在全国大学生联赛上打出成绩。
“所以我向他们争取到了在德国学习的机会。这个项目是短期内能落实的,最稳妥的选择。”
临时改换方向,显然是手冢的无奈之举。
如果条件允许,他不会到高三才突然变更升学计划。
虽然他说得很平淡,但不难想象“争取到了”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情。
在异国他乡,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以陌生的语言向有利益冲突的成年人争取维护自己人生规划的权利。
无比坚定、强大的灵魂让他得以走到今天。
“这个直升项目的评选细则,分数是按80折算的两个学年与第三学年前两学期的平均学习成绩和按20折算的科研成果加分,加分不得超过10分。”
这份评选细则让丽回忆起一些非常不愉快的事情,
“虽然平均学习成绩没有与第二名拉开断崖式差距,但两年的积累还是让第二名和你有一定的距离。通常来说,高中生是没有什么学术成果的,不过为了稳妥起见……”
她快速计算分值,“你需要在影响因子为4左右的期刊上,至少第二作者的身份发表一篇文章。”
这样除非有人能以第一作者的身份发7分左右的文章,否则手冢入选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12月24日进行资格审查和入选公示,也就意味着,我们要在7月之前完成全部工作。这也是你今天来找我的原因。”
她计算和得出结论的速度跟手冢想象得一样快,甚至更快一些。
虽然只和蛇贺相处了短短一星期,但他总能从她身上得到来自前辈的“安全感”。
所以他能放心地、直白地问她这些问题,而不用担心她推他去问班导驹田,或是害怕僭越而找理由搪塞。
一个有如此能力的人,却在与研究领域完全无关的地方实习。
她和他一样,有需要战胜和想要捍卫的东西。
属于另一个战士的坚定和冷静,让他得到一种安稳的力量。
“是的。实际上,我原先的赛程应当在5月份结束。在5月中的赛事中,我有可能和老对手幸村对战。球迷、公司都非常期待这场对战,但为了这个升学项目,我必须回来。”
这个决策背后,从思考到决定,一切困难都被轻描淡写说出它的人一笔带过。
听的人也没有看他,自顾自转了转那张笨重的黑色办公椅,穿白衬衫的纤细身躯在对比下非常单薄,姿态懒散而漫不经心。
但他们心里都清楚其中包含的困境和代价。
“我6月28号要到温布尔登参加比赛。”
手冢说得平静,可说完就开始有些后悔,左手不自觉握起拳。
倒不是为自己将要面对的巨大压力,而是觉得惭愧和不齿。
他本来应该独自一人面对这些问题。
他想得到的只是她的一点建议,而非对她倾诉自己的“时限”和困境,好像要逼着她做些什么似的。
像是察觉到手冢内心的波动,丽抬眼看他,过了会,
直到他开始紧张,才安静地笑了笑。
他很难形容那样的笑容,大概是从容而温和的,有年长者的了然于心和游刃有余。
像在说——“无论怎样都没关系,我可以解决。”
令人感到非常的“安全”。
虽然他仍在反省自己不合时宜的倾诉,但此刻他清晰的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将那些话说出口。
“别在意,时限是相同的。不过高中部并不具备实验条件。无论是京都大学还是青春学园大学部,都有高水平实验室,但想要名正言顺地使用,需要申请或者挂靠在一个项目上。”
她说话的语气音调都很懒散,但内容却简明有力,
“这方面我会尽力解决。同时要做两手准备,如果只能争取到高中部的支持,只要有经费,高中的实验室也能凑合着用。”
“最迟五月初,我会给你能否在大学实验室完成实验的答复。在没有项目之前,作为无关人员,你是无法使用实验室的。”
说实话,这也是一个奇迹。
高中生通常是无法接触到这些的,即使是高中老师也未必有这样的渠道和眼力。
可偏偏来这里实习的人是本来不应该在这里的蛇贺启丽。
这个项目让丽嗅到一丝怪异的气息,一是时间节点非常古怪,无论是通知的时间,还是公布入选结果的时间,都显得非常仓促;二是按20折算,不超过10分的科研成果加分,对于高中生来说有些怪异;三是前两者结合,高中生难以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拿到这块分数。
……如果没有丽的存在,这有可能是为某个人量身定做的评分细则,而那个人不会是忙于训练的手冢。
但这些隐秘的忧虑她只字未对手冢提起。
因为这些捕风捉影的、成年人阴暗的猜想,只需要由成年人知晓并解决。
72
“非常感谢您,蛇贺老师。”
对于手冢而言,这个具体到时间点的提议是他能得到的最好的答复。
他很难想出更多致谢词,但总觉得感谢的话太轻。
尽管他相信她不在乎这个,就像相信自己一样。
可他不想让自己看起来无动于衷,像完全冷静理性,只是对她的帮助有所图谋。
如果手冢能看到自己的眼睛,就不会有这样多余的担忧。
冰冷镜片下那双往日清冷的茶色眼睛,此时少见的有些犹疑、不安,终于有十七岁少年特有的热忱,
在终年不化的冷白面颊上,显得格外动人。
没等他想出下一句话,窗外短暂安静后,突然更加喧哗,间或有女生的尖叫声。
两人对视一眼,一齐看向窗外。
不远处的操场边,还没下班的领导乌泱乌泱站了一圈,为首的人潇洒自如地向人群挥了挥手,又引起尖叫一片。
来人自然地抬手将灰紫色的额发拨至额后,显露出深邃立体的五官,肆无忌惮的英俊。
从操场边道教学楼前,不过短短几步,竟被他走得像聚光灯下的红毯一样。
——不用说也知道是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