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年糕要用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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丽的授课依旧非常成功。
无论是右手受伤仍流畅优美的板书,还是条理清晰、层次分明的授课内容,一切都无可挑剔。
虽然声音无可避免地变得沙哑,但她一直保持足够音量、保证发音清楚的这份坚毅还是令学生动容。
靠踩在板凳上才写满黑板的思维导图也完美得像艺术品。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用来绑头发的领带在课上到三分之二的时候散开了,她只能披散着头发讲完后面的内容。
不管怎样,她已经做到了目前能做到的最好。
结束授课的丽又恢复了冷淡的表情,抬手摸摸自己的脖颈,吞咽口水,感到明显的疼痛。
声带可能有损,等下多半说不出话了。
冷静地下了结论,她收拾好东西离开教室。
“……哇,真的,非常……”直到下课,忍足才趴在阶梯教室窄窄的长桌上对迹部发表感叹,
“非常……让人想要和她发生一段故事。”
“哈?”原以为“非常”后面接的会是“美丽”之类词语的迹部淡淡瞥他一眼,“……像你看的那些纯情小说一样的剧情?”
“不不,”他缓慢地摇头,接着用慵懒的关西腔调说,“……应该比那些更加、更加精彩。”
“嘁,”迹部不屑挑眉,“总是看爱情电影,果然会影响智力。你最好还是和她保持距离。”
“好好。”忍足懒散地应下了。
“不过…”迹部又卖了个关子。
“不过?”这回忍足倒是很熟练地接上了。
对此非常满意的迹部点点头,“现在桦地不在,你去把蛇贺带到学生会办公室来见我。”
“usu!”
“快去,”迹部起身,居高临下地睨他一眼,“我今天可不想和你一起讲些做年糕要用臼(usu)之类的冷笑话。”
“是是。”
这人真的是…一边说着让自己跟她保持距离,一边又给了接触她的机会。
某种意义上讲,对部下还是一如既往的纵容啊……
“你在腹诽我吗,啊嗯?”
“怎么会?!”
明明已经封闭心灵了!
“五年了,那个对本大爷早就没用了,哼哼!”
22
原以为会花点时间才能找到蛇贺,但忍足很快发现了她
——因为她被吊儿郎当的男学生及其同伙堵在了门口。
“喂喂,老师,怎么可以骗人呢?作为补偿,把你的联系方式留给我吧!”
说罢,那男生伸手想摸她的头发。
丽想用右手去挡,但因为刚刚拿粉笔伤口有些裂开,疼得顿了一下。
于是他的手被忍足挡下了。
“哟,这不是忍足君嘛~你也要来分一杯羹?”
不欲与他们多纠缠,忍足懒洋洋地开口,“迹部要我带蛇贺老师过去。”
“嘁!”那男生啐一口,对同伴说,“算了,我们走!”
“迹部的名号,还真是好用啊……”看着他们的背影,忍足轻佻地吹了声口哨,低头才发现丽正静静地看着他,笑得十分模式化。
“谢谢,”她稍微尝试一下,艰难地发出声音,“确实……要我过去吗?”
“是的,让我们先去学生会办公室等他,派我过来给您带路的。”
“有劳了。”仅仅发出模糊的气音,声带就疼痛不已。她已经没有力气维持说话的音量。
虽然说着想要发生一段故事,但真正走在她身边时,忍足还是难得的有些无措。
在课堂上就有所察觉,尽管她声音高亢、语气活泼,可那双眼睛始终是冷静坚定的。
现在那些藏得很好的疲惫与厌倦似有似无地萦绕在她美艳的眉宇间,
正因这明亮与冷冽的反差,才显得那份美丽不同寻常起来。
“老师说话没有什么关西口音呢。”他侧脸与她搭话。
“上课的时候不会有。”毕竟蛇贺在京都大学五年,关西的腔调多少还是染上了些。
她靠坚强的意志力发出声音。
忍足不由自主地放轻声音,“抱歉,没有考虑到您的喉咙不舒服。老师听我说就好。”
“我可以说话。但敬语就不需要了,”因为将声音放得很轻,所以她稍微将脸凑到他肩头,“我还不太习惯。”
她轻柔沙哑的音色就像微风拂过一般。这让忍足有些局促,他用手拨弄一下头发,“我明白了。”
“其实我一直很好奇你会怎么念自己的名字。”
丽疑惑地眨眨眼睛。
“没想到是把重音放在rei上,”忍足笑了笑,“然后在别人疑惑你究竟姓蛇贺,还是姓蛇贺启的时候,快速进入下一个话题。真是聪明啊……”
他低沉磁性的笑声让丽抬手摸摸自己的耳朵,“无论被称为但是,还是被称为漂亮,都很奇怪吧。”
为了听清她说话,忍足走得离她更近一些,“老师希望被怎样称呼呢?”
“……就叫,”在脑海中否决掉“但是老师”和“漂亮老师”后,她无奈开口,“……丽老师吧。”
“丽老师,你用的课本是你高中时候的吗?”
丽怀里抱着的课本,书页已经有些泛黄打卷,看上去用了很久,跟忍足手里包着精美书皮的课本形成鲜明对比。
“不是哦。是你们这届用的课本。”
“备课真是认真啊……”
丽没有否认,只是打开手里的课本翻了翻。
这本书用了不短时间,但并不是她自己的课本。
上面除了她的字迹,还有另一个端丽工整的字迹,时不时在习题后写一些有趣的问题,有时见解独到,有时天马行空不着边际。
书上的日期要早于蛇贺取得教师资格证的时间。
她猜测这与蛇贺考教师资格证的理由有关。
23
走到学生会办公室时,迹部早已坐在那张华贵的红木雕花办公桌后了。
见他们进来,他先示意丽坐到光洁的棕色真皮沙发上,也没让忍足离开,只叫他坐回平时办公的位置。
接着又把桌上沉重的笔记本电脑抱到沙发前的影枫木纹桦木茶几上,抬手放下黑胶唱片机的唱臂,
在arabesqueno1悠扬的旋律中,将骨瓷茶壶中甘美的princeofwales红茶倒进两个杯子。
丽看着清澈红亮的琥珀色茶汤冲满莹白的瓷杯,升起丝丝缕缕有麦芽香味的水汽。
“那么,”迹部优雅醇美的声音响起,“蛇贺小姐,请就你的gem项目,向我提供更多的信息吧。”
“如果喉咙不舒服,可以使用电脑打字。”
一切温柔款待不过是缓和锋利问询前的表面形式。
与好几个实验室类似项目接触过的迹部,以他过人的洞察力,提出的问题切中要害,一针见血。
可以作答的部分,丽都有条不紊地在屏幕上打下逻辑清晰、内容充实的答案。
宽阔敞亮的办公室内,一时间只有清脆的键盘敲击声连续不断。
迹部靠坐在沙发上,一只手闲适地搭在沙发背上,时不时优雅地端起茶杯抿一口。
他很快就能从文字里汲取想要的信息,所以他更多时间花在观察她上。
从侧面能清晰地看到她长翘浓密的睫毛微微耷拉着,肤白如雪的面容漂亮得没有任何死角。
比课堂上那种虚假欢乐的美丽,此刻那双属于学者的、冷漠坚毅的金色眼睛,让她刀锋一般的美貌更加令人心惊。
明亮,纯粹。
像隔了一层冰冷透明的冰,却又让人想打碎冰来触碰她。
所有疑问都大概得到答案后,迹部一手撑在茶几上,侧脸看她。
深邃锐利的蓝灰色眼睛目光冷冽,
“蛇贺小姐,作为一个研究者,你为什么要来做这些多余的事情呢?”
他的声线依旧是迷人的,问的问题却尖锐刻薄。
这问题当然不是为了得到答案,只是为了刺激她,看她的反应。
这是年轻而又野心勃勃的投资者的特权。
丽确实被刺痛了。
迹部用可怕的洞察力,精准击中她身上冰壳最脆弱的一点,甚至能听到那些美丽的、坚硬的、透明的东西碎裂的声音。
因为钱。
利用rad-seq得到snp构建高密度遗传连锁图谱,一次需要数十万日元,做一次简单的酶联反应,一个试剂盒就要265044日元。
如果不依托于京都大学的大额实验经费、高水平实验室,她的研究寸步难行。
从大二接触gem项目,整整四年,她的心血、她的理想,一旦离开实验室就不复存在。
无论是鹤田的暗算,还是神崎的刁难,都不能影响她。
唯有她的导师——秋山,能将她研究道路拦腰截断。
所以她只能在秋山的安排下,一步步走到这里。
比这些刁难更令她战栗的,是一次次隐忍、委曲求全后自己的模样。
会不会有什么东西,在这一次次的伪装中改变了模样,又永远离开了她?
我还是曾经那个我吗?
现在这个只能在莫名其妙的人面前赔笑脸的人是谁?
在arabesqueno1被人评为“如沐春风”的旋律中,她竟像置身凛冬一般战栗。
修长白皙的指尖按上键盘,她动作不像之前那样流畅快速,一下下地按键,卷曲柔软的黑发落在她手背上,左手可以看到淡青色纤细美丽的筋络,右手背雪白的纱布上渗出血痕。
迹部认真地注视她,不放过一点细节。
看她那双从来都波澜不惊的、冰封般的金眼睛,染上火红的情绪,令人想要惊叹的美丽。
“为了、继续、我的研究。”
她重重按下最后一个句号。
迹部犹嫌不够,接着问,
“如果我给你钱,很多——很多钱。”
他突然凑得离她很近,死死盯着她那双金眼睛,
“你会造假吗?”
他的眼神像优雅残暴的掠食者,只要猎物在他面前露出一丝一毫的破绽,这头英俊强健的雄狮,年轻气盛的帝王,就会对着她的脖颈死死咬下。
丽很快地打下,
不会。
“面对金钱,毫不犹豫地回答,反而显得虚假……”他依旧锐利地看她,
“蛇贺小姐,请给我一个……能说服我的答案。”
丽这时突然笑起来了,
笑声也只是很轻的气音,
不知在笑谁,或许是在笑自己。
“因为年轻,迹部先生。”
“因为年轻。”
那双绚丽至诡谲的金眼睛明亮、坚定,
理性而疯狂。
她用嘶哑的声音,一点一点,斩钉截铁地说,
“我们通常对永远,都保持一种怀疑的态度。所以我现在可以告诉你,我不会。”
“因为我年轻。”
迹部哈哈大笑。
因为年轻,所以不会低头。
这可悲的实话,竟像个笑话。
可悲的是这话竟出自一个“追求真理”的科研人员之口,
可笑的是这话竟能同时说服他和她。
他深深凝视她,
似乎能透过这现实而讥讽的话语,从这副疲惫的美丽皮囊下,看到仍属于少年人的青涩野性的灵魂。
“你说服我了。”
他举起杯,向她点头致意,
“我将以个人的名义,追加对你们项目的投资。”
“祝你永远年轻,蛇贺小姐。”
24
婉拒了迹部送她去青学的好意,丽离开那间明亮得让人无所遁形的办公室。
到走廊上时,忍足追了出来,将手里的东西递给她——一条配色淡雅得宜的编织发带。
“因为我的头发有些长了,打球的时候会扎起来。这是全新备用的。”
丽想了想,谢过他后收下发带。
经过与迹部的一番不算争执的争执,她彻底恢复了那副冷漠又厌倦的表情,在美丽的脸庞上显出一种奇异的性感。
忍足沉默一会,用他那关西腔调异常正经地说,
“我相信,你一定会做出成果的。”
“谢谢。”
丽点点头。
心里想的却是,我要是做出来了,第一作者是写蛇贺启丽,还是写我……我……嗯?
……我是谁?
……我叫什么名字?
不仅不知道怎么回家,
还把自己是谁都忘了。
她无奈地长叹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