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第九十七章
楼渊将老道士葬在山中。
时值深秋, 四野萧瑟,他身受重伤,每动一下, 都会生出无休无止的剧痛。
夜风冰冷刺骨。
灵力全无,疼痛难忍,谢星摇看着他一点点填上土坑, 不知不觉,指缝中早已鲜血淋漓。
她附着在楼渊的识海中, 快要被疼得麻木,冷风瑟瑟, 忽然打了个寒颤。
不太对劲。
楼渊的身体里……有什么东西正在燃烧。
铺天盖地的剧痛已经让她阵阵失神,热意滚烫,突如其来,无异于雪上加霜。
谢星摇咬了咬牙。
热气从识海滋生,一直往下蔓延生长,渐渐汇入五脏六腑。
血液仿佛在疯狂翻涌, 好似烧开的沸水,将楼渊灼得苦不堪言。
当他抬起双手, 谢星摇不由一怔。
青年的双手沾满鲜血和泥土, 肤色苍白,此时此刻, 竟莫名泛起诡异的红。
那猩红似是源自骨血之中, 在皮肤上幽幽浸染, 颜色越来越浓,越来越骇人。
谢星摇眼睁睁看着这幅诡谲怪异的景象, 只觉身体里的不适感逐渐加重, 由热气变为滚烫。
恍然的一刹, 她终于看清了。
并非是由血液透出的猩红,那色泽沉郁凝重,散发出缕缕莹光——
分明是从骨头里生出来的。
仙骨千百年难得一遇,本身澄明润白,不染俗尘。
倘若身怀仙骨之人心生邪念,有害人利己的念头,仙骨便会遭到污染,被浸出灰黑颜色。
然而楼渊不是这样。
他后来所做的一切,都并非出于邪念。
风声呜咽,如泣如诉,青年跪倒在新立的坟前,血泪淌落,弓起的脊背止不住颤抖。
他只是恨。
凭什么仅靠那人的三言两语,就能定下他一生的命运;凭什么这世上污浊不堪,那群所谓的名门正道道貌岸然,却能享受无尽风光。
凭什么他的师父一生行善,却要因为他,落得如此下场。
他想毁掉那些自以为是的仙门大宗,更想杀光这些丑恶不堪的人。
那是彻骨的痛苦与愤怒。
恨意狂涌,侵蚀血与骨。青年紧握双拳,喉头倏动,发出野兽一样的低泣。
在他识海中,魔气渐生,吞噬无边神识;而那块原本莹白的仙骨,同样有了异动。
强烈的滔天恨意,是世上最为强烈的情绪之一,远远胜过一时兴起的邪念。
他恨那个名为“西臣”的长老,也恨天道不公,将他们如蝼蚁一般耍弄。
仙骨发出低不可闻的阵阵嗡鸣,如被沁上血光,由洁净无瑕的白,变为狰狞可怖的红。
猩红徐徐下渗,浸入仙骨深处,不消多时,外层的骨骼再度恢复纯白。
谢星摇总算明白了。
所以他们一行人搜集仙骨时,才感知不到仙骨上的邪气,即便是凌霄山神宫,也误以为它干干净净,未染污浊。
无尽的恨意从未消散,比邪气更狠也更凶戾,始终潜藏在纯白的外壳之下,伺机而动。
不知过去多久,呜咽渐渐停下,骨头里的滚烫气息也悄然褪去。
楼渊抬眼,久久凝视着身前的坟墓,眸中魔气暗涌。
自今夜以后,身为天之骄子、风光无限的楼渊的故事,悄无声息到了结束的时候。
取而代之,在几年后令整个修真界闻风丧胆的魔界领袖,他的故事才刚刚拉开序幕。
在此之后,谢星摇还看见很多很多。
蓝衣青年将老道士的死推向楼渊身上,身怀仙骨的天才堕入邪道,不仅残害仙门弟子,竟连将自己养育长大的师父都不放过。
仙骨实力强劲,绝不能让它落入恶人之手,修真界连夜发布通缉令,楼渊无处可去,只能逃亡魔域。
他天赋异禀,年纪轻轻就有一身过人的本领,隐姓埋名在魔域住下,收养孤儿、培养下属,一日日发展属于自己的势力。
魔族性情散漫,他日日夜夜不忘修炼,是个引人注目的异类。
属下们好奇问他缘由,楼渊思忖片刻,低声笑笑:“懈怠度日,莫非等着被那些人踩在脚下,永世不得翻身么?”
弱小是罪,那样的滋味,他早就受过。
当年的魔族不似今日,能与人族和睦共处,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魔域与仙道相看两厌,只等一场大战爆发。
群魔见他如此,一改往日习性,纷纷学着勤修苦练。
一晃多年过去,楼渊一声令下,仙魔大战爆发。
记忆变幻,岁月流转,谢星摇见到他坐在书房里,听右护法说起近日风头正盛的仙门弟子,禅华。
禅华同样生有一副仙骨,性情稳重随和,心怀天下苍生,被不少人族视为天道派来的救星。
有传言说,唯有禅华剑尊,方能打败魔域领袖。
“听说他天赋极高,早在十几岁的时候,便已领悟出了高阶剑法。”
右护法啧啧摇头:“不过魔尊放心,一个毛头小子罢了,修为远远比不上您,不过是人族的自吹自擂。”
这是实话。
禅华的年纪比他小些,论实力,同他有段距离。
倘若当真面对面打起来,楼渊有信心能赢他。
谈话间,画面一转。
这次是腥气冲天,鲜血四溅,楼渊神情淡淡,来到深山中的坟前。
较之最初,老道的坟冢被修缮许多,石碑沉沉而立,两侧则是高耸入云的青松。
在楼渊身边,还有个瑟瑟发抖的男人。
正是那蓝衣青年。
他不复当初的高高在上,伤痕累累,浑身是血,四肢已被毫不留情地折断,好似干枯枝桠,颓然垂在身体两侧。
不等楼渊开口,青年强忍剧痛趴在地面,不住磕头:“对不住,对不住!都是我的错,我一时鬼迷心窍,我给你们道歉!”
他说得声嘶力竭,楼渊并不打断,一言不发站在坟前,看他不停磕头,脸上被鲜血浸透。
过了半个时辰或是更久,楼渊食指微动。
杀气如风,割下青年一块皮肉,在声声哭嚎里,楼渊淡声开口:“右护法,将他带回魔域——你不是打算喂毒虫么?赏给你,别让人轻易死了。”
右护法笑得开心:“是。”
谢星摇看得心口咚咚直跳,忽而视野一变,来到一间厢房。
“魔尊,这就是我今早在门外探听,记下的浮影石。可惜了,如果不是禅华突然开门,我还能得到更多情报。”
一个魔修立在桌前,手中的浮影石泛起白光。
影像浮涌,正是谢星摇感知最后一块仙骨时,见到的那段有关“禅华剑尊”的记忆。
所以那虽是楼渊的仙骨,却含有禅华剑尊与人密谈时的情景。
魔修顿了顿,又道:“魔尊,禅华说了,不惜与您同归于尽——决战的那天,当真没关系吗?我可以带人去伏击他。”
“没关系。”
楼渊笑笑:“他想同我决一死战,那便决一死战,许久没遇上称心的对手,玩一玩也无妨。”
无论经验还是修为,他都比禅华更强。
楼渊相信自己不会输,也不屑于使用那些阴狠的手段。
不久后,便是最终一战。
事实证明,他似乎低估了那个年轻人的决心。
禅华以自身血肉为载体,以余下的所有灵力为筹码,挥出一式天阶剑法。
地动天摇,无人可挡。
在生死攸关的最后一刻,楼渊并无退却,而是面色沉凝全力挥剑,以凌然凛冽的剑意,护下一缕神识。
万幸,他的仙骨并未毁掉。
五百年后,受天地灵气滋养多时,仙骨渐渐苏醒。
与之一并醒来的,还有当年魔尊楼渊遗落的意识。
凌霄山感应到仙骨气息,唯恐仙骨落入邪魔之手,于是派出几个小弟子四处搜寻。
只可惜他们不会知晓,在看似纯白的仙骨下,虽无邪气,却藏匿着滔天恨意。
仙骨一块块被集齐,楼渊的力量也一日日恢复。
他做好了打算,待脱离仙骨的桎梏,便重新召集心有不甘的妖魔,再次展开复仇。
不成想,中途却生变故。
凌霄山的几个弟子没发现不对劲,与他们一路同行的昙光和尚,却在仙骨集齐的那天觉出猫腻。
天生佛相之人,对任何气息都十分敏感。
他的身份被戳穿,随后便是一场恶战。
虽然力量并未完全恢复,但以他的实力,对付一群小弟子不在话下——
如果不是温泊雪在濒死的一刹,领悟了断心诀的话。
断心诀势如破竹,一旦被击中,识海将被直接攻破,偏生他的神识脆弱不堪,根本经不起损伤。
千钧一发,楼渊发动了回溯时空的术法。
重来一次,他有自己的对策。
要想不引起天道的注意,寻找仙骨的前因后果必须与上次相差不大,若要扭转结局,乍一看来难于登天,但……
就算情节相同,只要人不一样,那就好办了。
为避免仙骨的真相被识破,昙光绝不能留下。
领悟了断心诀的温泊雪也是,还有那几个拼死想要阻止他的凌霄山弟子。
还有楼厌。
身为当今魔尊,楼厌多年贯彻与人族交好的政策,人魔之所以能像今日这般和平共处,楼厌功不可没。
楼渊不明白,人族虚伪奸诈,为何要委屈了千千万万的魔族百姓,与他们生活在同一片天地之下。
世间有三千位面,每个位面里,都有与他们对应的转世魂魄。
既然是转世魂魄,只要召唤而来,便可毫不费力进入原主的身体。
至于身体里原有的魂魄,早在回溯成功的当日,楼渊就已将它们强行抽离,逐一禁锢。
毕竟凌霄山设有每个弟子的魂灯,这些魂魄一旦消散,魂灯就会灭掉,引起凌霄山怀疑。
一切进行得妥妥当当,唯独期间出了点小问题——
在穿越者的识海中植入任务面板时,楼渊见到名为“游戏系统”的东西。
这些系统各不相同,应该是两个位面突然融合,来不及剥离,于是和他们一起,被稀里糊涂带来了这里。
奈何修真界没有“游戏系统”的载体,一来二去,只能出现在每个人的识海。
楼渊本想将其抹去,但转念一想,这几位外来的客人对仙术一窍不通,要想在修真界活下去,“游戏系统”或许是个不错的助力。
于是一张密集的网渐渐成形。
先用任务的形式引导他们搜集仙骨,等集齐后,就能静静等待实力恢复,冲破天道的监管。
穿越者们对《天途》深信不疑,大概率发现不了他的存在,就算发现了,凭那几个小辈的三脚猫功夫,也不可能胜过他。
不对,还有一个问题。
整个师门的弟子全被更换芯子,意水真人作为他们的师父,不可能察觉不到。
那就由他来充当这位意水真人好了。
真正的意水真人魂魄,被他封锁在随身携带的法器里。
无论如何,楼渊不会失败。
真相终于浮出水面,短短一段时间里经历两次巨大反转,谢星摇脑子里嗡嗡作响。
她知道那个名为“西臣”的蓝衣长老罪大恶极,也知道楼渊的一生艰难坎坷,只不过……
无论受过多少诽谤与苦难,不可否认的是,他都曾挑起过仙魔大战,引得大半个修真界生灵涂炭。
或许,他还会杀了他们。
谢星摇明白,等这些回忆结束,她和楼渊注定站在两方对立面,不死不休。
但出于下意识地,她还是为他感到有些难过。
前前后后的因与果逐一呈现,时至此刻,终于到了尽头。
视野中的景象缓缓消散,谢星摇又一次听见天道的嗡鸣,再眨眼,见到空无一物的一片纯白。
这里,应该就是月梵提到过的“天道圣域”。
四下空空荡荡,唯独剩下无边无际的冷白色虚空。
谢星摇抬头张望,听见有人叫她:“摇摇!”
是月梵。
循声望去,月梵、温泊雪和韩啸行也被拽入这片虚空里,在他们身边,还跟随着昙光与楼厌。
同为穿越者,昙光楼渊和他们一样扰乱了因果,理所当然会被天道带进来。
“你去哪儿了?我们一直在找你。”
温泊雪快步上前,见到她的模样,不由一怔:“你……你怎么哭了?”
谢星摇愣住,抬手擦了擦眼睛。
直到这时,她才发现眼中酸涩肿胀,想必已是通红——
当时见到回忆里的景象,连谢星摇自己也不大清楚,究竟是楼渊在哭,还是她在掉眼泪。
楼渊的神识应该也在圣域里,十分危险。事不宜迟,趁着还没遇上他,谢星摇将所见所闻全盘托出。
温泊雪听得目瞪口呆:“所以……楼渊之所以堕魔,是因为受了仙门中人的陷害?”
“那——”
月梵欲言又止,只说出一个字,就沉默着闭了口。
韩啸行从头到尾没有言语,若在往常,以他的性子,定会温温柔柔安慰他们。
但今天不行。
意水真人的真实身份被揭露,他的悲伤难过不亚于在场所有人,甚至可能最浓最重,情绪尽数内敛在心中,宛如巨石,让他讲不出更多。
“但以现在的情况,”昙光迟疑道,“我们还是要和他打起来,是吗?”
进入天道圣域后,月梵向他和楼厌告知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意水真人竟是那位恶名昭著的魔界首领,着实让昙光吃了一惊。
连他这个外人都心生纠结,更不用说和他朝夕相处的几名凌霄山弟子。
楼厌思忖良久,脑子里闪过许许多多安慰的话,到头来只是拍了拍韩啸行肩头。
谢星摇艰难应声:“……嗯。”
在楼渊的记忆里,她见过仙魔大战时的场面。
民不聊生,哀鸿遍野,人人过得水深火热,每一次战争中,都能望见数不尽的尸骨。
这是无可饶恕的罪孽,无论遭受过怎样的苦难蹉跎,都无法将其掩盖。
“对了。”
好一会儿,昙光小心翼翼出声:“我们在圣域里,见到了别的东西。”
谢星摇怔了怔:“什么?”
跟着昙光等人一直往前,穿过没有尽头的缕缕白雾,谢星摇远远见到一把长剑。
一把用力刺向地面深处,剑身生出冷然裂痕的剑。
“这是禅华剑尊的剑。”
楼厌解释:“当我们触碰它时,感知到了残存在它上面的记忆。”
向着长剑的右侧望去,还有另一把断裂的剑,一把残缺不全的刀,几张染血的符纸,和几个看不出原有模样、大半碎成齑粉的法器。
“这些是——”
昙光一顿:“是上一次回溯中,温泊雪他们的遗物。”
天道圣域串联因果,在这个没有时间空间的领域里,只要与因果有染,就会被召唤而来。
“温泊雪”等人舍身与楼渊决一死战,是后者忤逆天道、强行回溯时空的因。
而禅华剑尊斩杀楼渊,则是一切的起源。
谢星摇缓步往前,目光落下。
那把断裂的剑,是“月梵”的武器。
长剑染血,剑身断裂,有微弱的白光无声溢开,伴随着零碎的因果记忆。
《天途》里写,月梵是个心高气傲的恶毒女配,满心倾慕于温泊雪,爱而不得,日渐黑化,开始暗地给他使绊子,只想见到他从云端跌落的模样。
她固然生性矜娇、娇生惯养,有那么那么多的小毛病,当楼渊现出真身时,在铺天盖地的威压里,却还是毅然决然拔出了剑。
直到被贯穿心口,都未曾求饶。
那把刀的主人,不用多说,必然是“韩啸行”。
他是个不折不扣的修炼狂魔,在原文里,没有使用过多语言描述。
一个沉默寡言、刀法双修的天才,看上去拒人于千里之外,然而当众人身受重伤时,是他拖着残损的身体咬牙上前,挡下了楼渊的致命一击。
长刀支撑起他的身体,他始终未曾躺下。
如同一座巍巍不倒的山。
那张符纸,应该属于“温泊雪”。
《天途》所言不虚,他性情温吞,不擅与人交往,平日里一副高岭之花的模样,实则有点儿呆,面对姑娘们的示好,不知如何回应。
无论怎么看,他都不是一个完美的主人公设定,当穿越者们谈起《天途》时,总会提上一句他的优柔寡断,笑他是个隐形后宫王。
决战的那天,心脉尽毁、七窍流血,意识到自己即将死去的刹那,似乎是温泊雪这一生中,最有决意的时候。
看着同伴们的尸体与鲜血,他用尽最后一丝气力,使出了断心诀。
还有“谢星摇”的法器。
这是个柔弱娇气的小姑娘,受了伤会撒娇喊疼,要是想让她喝下苦药,比登天还难。
她实力不强,有点儿恋爱上头,满心满眼都是俊朗无双的温泊雪师兄,奈何得不到回应,只能委屈巴巴黯然神伤。
可她从不是谁的附庸,韩啸行以身体护住他们的性命,月梵失去意识躺倒在地,浓浓杀气里,少女哭着举起手中法器。
她能感受到有鲜血从四肢淌下,也知道自己成了强弩之末,但她未曾退却,咬牙以命相博。
在这世上,哪有所谓的“主角光环”,哪有那样多的天生英雄。
剥开光鲜亮丽的外壳,真正的故事里,所有人都只是苦苦挣扎的小人物。
然而他们也都曾意气风发,不屈于命运。
什么情爱纠葛,什么寻欢作乐,撇开不那么重要的一切,这才是他们的道。
舍身赴死没有白费,正因有了他们,楼渊才不得不放弃灭世之举,转而回溯时空。
谢星摇静默低头,眸光一动。
最后,是禅华剑尊的那把剑。
从出生起,禅华就是万众瞩目的天之骄子。
他与楼渊有着相似的出身,经历却截然不同——
爹娘疼爱,师门和睦,年纪轻轻便扬名于世,日日游历四海,降妖除魔。
他见识过世间丑恶,也窥见过人心无常,但万幸,在他身边总是善意居多。
后来仙魔大战陡然爆发,九州之内,处处硝烟战火。
跟随凌霄山的众多修士,禅华来到生灵涂炭的南方。
尸横遍野,路可见骨。
他心惊肉跳,茫然无措,一路前行,见到许许多多从未敢去想象的画面。
有数不尽的乞丐在街边乞讨,有的断了手臂,有的没了眼睛,有的脸颊被魔气蚕食,变成一副坑坑洼洼的恐怖相貌。
当凌霄山的修士将他们逐一救治,询问之下才知道,这些都曾是本本分分生活的人族百姓。
他们是商贩,是僧侣,是农民,是在学堂里教书育人的夫子,直到一日邪魔入侵,将原有的平静生活摧毁殆尽。
他们流着泪告诉他,倘若还有别的路可走,怎会自甘堕落,沦为毫无尊严的乞丐。
有饥饿不堪的母亲割下自己手臂上的血肉,喂给自己瘦骨嶙峋的女儿。
有贫穷的爹娘将小孩亲手交到人贩子手里,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直到收到一袋灵石,才露出欣喜若狂的笑意。
有卖身求生存的女人,有自相残杀的兄弟,也有横行霸道的山间匪盗,趁着乱世为非作歹。
这一切,本不应该是这样的。
年轻的剑修心生迷惘困惑,当天傍晚的时候,师父带着他登上城中一座小楼。
暮色四合,平野苍茫,他低头望去,见到一间破损的房屋。
房中的一家四口喝着白粥,白烟袅袅,热意腾腾。
母亲点燃烛火,轻抚女儿皱起的眉头,父亲温和笑着,给孩子们说起和平年间,自己在修真界各地的所见所闻。
家徒四壁,硝烟滚滚,男孩听着父亲的故事入了迷,眼中亮起莹然微光;女孩满眼好奇,不时随着故事情节笑眼弯弯,偶尔抬起右手,拂过身边的一盆小白花。
师父说:“你看。”
傍晚霞光满天,云卷云舒,罗刹海千百年如一日地翻腾暗涌,粼粼波光倒映出万家灯火。
清风乍起,白花倏然一颤,未经污浊的色泽纯白似雪,安静又柔和。
“这个修真界,或许藏污纳垢,或许并不圆满,但你看——”
师父抬头,似是轻笑一下:“与此同时,它也是如此美丽。”
当天夜里,禅华告诉凌霄山中的各位同僚,自己愿与楼渊决一死战。
因果循环,在这片由天道降下的圣域里,无数段错综复杂的命运彼此交织。
有年迈的老道士至死心怀善念,为保护唯一的弟子,倒在血泊中。
有年少的仙门弟子以身卫道,剑毁刀亡,徒留血腥气。
也有天生仙骨的剑修在雨中抬眼,远远眺望偌大无垠的修真界,缓声告诉身边的好友:“纵我身死,天下尚有千千万修士。此生仙途有涯,吾道不孤不绝。”
——他的性命将于不久后消亡,他们的道,却不会有断绝的时候。
这是属于正道的风骨,纵横于古往今来的九州大地,从未消散。
在此之前,谢星摇心里一直有个疑惑。
楼渊与禅华剑尊都天生仙骨,既然他们同归于尽,为何只剩下楼渊的遗骨。
神宫推算出的这么多仙骨中,居然没有一块属于禅华。
今时今日,遥望断剑里留下的记忆,谢星摇终于明白了缘由。
论修为,禅华不及楼渊。
他从一开始就抱了必死的决心,用出那道天阶剑法时,饶是楼渊,也露出不敢置信的神色。
“你疯了。”
楼渊蹙眉:“这是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招数,一旦用出,或许我会身受重伤,而你定将尸骨无存。”
春风扬起他的长袍,猎猎长袖因风而振,剑修朗声一笑。
他的剑势一往无前,他的眉目凛冽如星。
早在五百年前的那场大战里,禅华剑尊的仙骨,就没有在世间留下一分一毫。
归根结底,他也只是个平凡普通的渺小人族。
那颗跃动在胸膛里的心很小很小,当他抬头,瞳仁漆黑,里面却盛着浩瀚无边的整个天下。
使出那道同归于尽的天阶剑法时,青年在滔天剑气里大笑道:“尸骨无存又如何。”
剑光横绝千万里,他说:“山河皆我埋骨地,何须锦衣裹尸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