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两不相欠
沈惊鸿的手很好看，修长白皙，根根青葱如玉却又骨节分明，并不脆弱。
是读书人的手，可虎口掌心却有着一层粗粝的薄茧，那是他常年练剑留下的。
他们沈家人，是出了名的文武双全，祖辈皆算是鼎鼎有名的儒将。
哦，除了沈惊鸿，他如今任尚书侍郎，是个文官。
此刻他握着我的手腕，虎口那薄薄的一层茧子磨着肌肤，那手腕一圈便微微发烫，我愣了一下，抬手甩开他，他却将我的手腕压了下去，然后伸手去解我耳边和流苏缠在一起的黑发。
我看着乌黑的青丝在他的指尖流转，慢慢压下了心头的愤懑，不再阻拦他，而是取过了梳妆盒里的胭脂。
指腹轻轻拂过那胭脂，便染上一层艳丽的绯红色，我就着唇，将那胭脂一点点涂抹开，苍白又单薄的唇顿时妖冶起来。
我爹的相貌生得极好，貌比潘安。只可惜我长得像娘亲，娘亲是温婉清秀的人，肤若凝脂，柳眉杏眼，但并不是惊艳的美人。
我继承了娘亲几乎所有温婉的五官，除了一双微扬英气的黛眉和单薄苍白的唇色完全继承了爹。
我很多时候都是温婉又无害的，像所有人希望的那样，尤其是在嫁入北宁侯府后，我收起了自己所有的刺，将飞扬的叶眉一点点画成了娘亲的柳眉，用着浅淡温和的胭脂颜色，努力融合进这座曾经辉煌的侯府。
但直到一个月前，我才惊觉，一切都是错的。
我勾起唇角，笑着问身后的人：“沈郎，你帮我画眉好吗？”
沈惊鸿的手一顿，狭长的剑眉下，如墨的眸子满是冷漠，他沉默了片刻，说道：“含春，别闹了。”
心上像是被刺了一下，委屈和疼痛密密麻麻，眼眶酸酸的，可是我嘴角的笑意却愈发灿烂。
我取过螺子黛，抓住了沈惊鸿的袖子，仰头望着他笑道：“夫君，我嫁给你四年，何时无理取闹过？如今只是要你替我再画一次眉你都不愿意了？那，如果你替我画这最后一次眉，我便答应和离呢？”
沈惊鸿的唇紧紧抿成了一条线，似乎狠狠挣扎了一番，便从我手里取过了螺子黛。
他俯身弯腰想替我画眉，我却突然起身，双手攀住了他的肩膀，说道：“你坐着，我站着，我今日不想要柳眉，你可还记得我们初见的时候，我天生上挑的飞叶眉。”
沈惊鸿眉眼里闪过一丝不耐，却没说什么，微微颔首，坐了下来，仰头替我画眉。
我却直接在他的膝头坐了下来，倚在了他的胸前，仰头说：“这样画吧，毕竟，和离之后，我就再也看不见夫君了，我想多看你一点。”
沈惊鸿沉默，可是抓着我腰的手却用力，像是要将我折断，我能感觉到，他在生气，这很好。
凭什么我一个人愤怒委屈呢？
沈惊鸿认真地画着眉，我看着他忍耐的样子，忽然说道：“昨日，你娘又找我了，我恭敬地孝顺她做了快四年儿媳，可是她对我一点情面不留，言语里骂着我不要脸，不肯和离，耽误你娶郡主呢。”
“我一想，是啊，我不肯和离多耽误夫君你大好前程，所以我就对她说，我明日就在咱侯府门口悬梁自缢，让全京都，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你沈惊鸿死了旧人，可以娶新人啦。”
耳边传来一声脆响，螺子黛在沈惊鸿手中断成了两截。
我挑了挑眉，可惜地说道：“这是最后一支螺子黛了，夫君你暴殄天物。”
下一瞬，我便感觉腰间剧痛，沈惊鸿垂眸看着我，面若寒霜，那张惊艳过我的脸，此刻却像是要向我索命的厉鬼，可怖极了。
“陆含春，如果你不愿意和离，我只能休妻。不要再做这些没有意义的事情，你知道，如若母亲动怒，我有心也保不住你。”
沈惊鸿推开我起身，转身便要走。
我一把拽住了他的衣袖，说道：“沈惊鸿，如若我宁愿死也不和离，你真的能眼睁睁看着我死吗？”
沈惊鸿回头，淡漠地说道：“陆含春，你比谁都惜命。你不会死。”
我自嘲一笑，弯腰捡起地上的骡子黛，画完了最后一点眉毛，说道：“沈惊鸿，我的确很惜命。但你想过吗？你也可以是我的命，我也还记得——”
“景盛二年那场大雪里，你抱着我在季陵城里一整晚，一家医馆一家医馆敲门下跪时，也一遍一遍对我说——陆含春，你是我的命。”
眼眶酸涩滚烫，我忍着眼泪，一步一步走向沈惊鸿，伸出手死死攥住了他的衣襟，仰头看他。
“沈惊鸿，我不明白，我们真的要走到这一步吗？你曾对我一遍遍说我是你的命，怎么你的命如此轻贱，又可随意弃如敝屣？”
“轻贱的是你的命，还是你的诺言？”
眼泪终于无法再停滞，从眼角落了下来，我终于在沈惊鸿漆黑如寒潭的眼底看到了一丝翻涌的情绪。
“沈惊鸿，你当初给我半条命让我爱上你，如今想与我和离，好啊，那我就还你半条命，我们和离，也得离的干干净净！”
沈惊鸿眉头微皱，正欲开口，我却踮起脚尖，伸出手一把勾住了他的脖颈，吻了上去。
用红山茶花做出的胭脂带着一丝苦意在唇齿间溢开，沈惊鸿想要推开我，我却笑着狠狠咬了下去，尝到腥甜的血气，在他推开我之际，我拔出了他腰间的匕首，对着自己的心口狠狠刺了下去。
“陆含春，你住手！”
剧痛袭来的那一瞬，我握着匕首，看到一个月以来一直冷漠地像是一块寒冰的沈惊鸿眼底终于掀起狂澜，惊恐和难以置信一起涌出时，我却感受不到一丝丝惊恐害怕。
但匕首并没有刺穿心脏，因为沈惊鸿抓住了匕首，我看见鲜红的血从他的掌心顺着冷白的匕首凝聚，汇合，然后一滴滴落下，染红了地面砖石。
我轻轻笑开，看着他惊慌失措的模样，松开匕首，抚上了他的脸颊。
“沈惊鸿，昨日，其实我没有气母亲。是母亲对我跪下，求我离开，可是你知道的，天下之大，已无我容身之处。如若当初没有遇到你，我尚且能在杏水巷做个卑贱平民，和面卖面，碌碌一生。如今，我没有退路了。”
匕首“哐当”落地，我落在了沈惊鸿怀里，看鲜血将他的白衣染红，我伸出手忍不住擦了擦。
哽咽道：“沈惊鸿，抱歉啊，你的衣服又被我弄脏了，只是这一次，就不用我帮你洗了吧？”
安成十八年，我第一次遇见沈惊鸿，一碗阳春面将他翩翩白衣泼了个透。
意识模糊起来，有微咸的眼泪落在了我的唇畔，我好像听到了他在唤我。
“陆含春，陆含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