狩(十四)
真名的力量转移得极快,在审神者未曾察觉之时,他的身体便已然变成一具空壳。
男人几乎没有裸露在外的皮肤,无论是双手还是脖颈,都被布料严密地包裹着,看不出状态。
但从他入秋以来时常咳嗽,气息也逐渐衰弱来看,现在的审神者,只是一个空有灵力、肉/体衰竭、与本丸所有付丧神没有丝毫关系的人类。
三日月知道,是时候结束这一切了。
……
这段时间的秋雨下得细密而紧凑,一场连着一场,气温也持续降低。
最近几天,审神者偶尔会感觉身体出现略微不适,但检查过后,灵力表现一切正常——拥有灵力的人,如果身体出现问题,一般是从灵力寻找缘由。
他没有多想,只当是入秋天凉的原因。有些时候,天守阁的温度确实偏低。
桌上的咖啡换成了水,同样冒着腾腾热气,审神者在处理完一部分文件之后,将笔搁压在纸的一角。
三日月为杯子里添了些水,头上的流苏随着他俯身的动作轻轻一垂,衬得一双眉眼更加柔和。
审神者低咳几声,端起水杯,“你去换药研来吧。”
三日月在他身边服侍多日,没有练度的他大概已是筋疲力竭,而自己安插在其他刀剑中的乱藤四郎又传来最新的汇报,楼下那群刀剑付丧神最近不太/安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动手。
审神者暗自发笑,那群不知天高地厚的付丧神竟以为凭他们的力量就能做些什么,真是可笑啊……只不过是可以千千万万次复制的分灵而已,纵然毁灭,也不过是进入新的循环,连显现都是靠他们的灵力。这种依靠人类才能战斗的生物,又能翻出什么波澜?
三日月微微颔首,刚要转身离去,耳边却传来一阵剧烈的呛咳声。
他转过头,看到男人佝偻着背,端起的杯子因为拿不稳而水波晃荡。
见状,三日月伸手取过男人手里的杯子,略一垂眸,只见原本透明的水里有一层薄薄的血雾正在晕开,有如点墨。
男人似是也发觉了口中异样的血腥味,抬手抹去滑落到脖颈上的的湿热。
在灯光的映照下,一层浓郁的血红在黑色的手套上格外醒目。
审神者腾然站起,身后的椅子因为他猛烈的动作被撞得翻倒在一旁,落在厚实的地毯上,发出一声闷响。
“他们已经行动了……?”
男人喃喃自语,随即扶着面具笑起来,“小看他们了啊,是什么时候呢……”
浓稠的血缓缓地、不休止地从那张狸猫面具下沿渗露而出,将浅色的地毯洇出斑斑点点的深色。
即使到了这个时候,审神者也没有怀疑三日月分毫。在他看来,一振接受了自己力量的刀,是不会有任何理由也不会有任何机会背叛。三日月宗近,即便到死,也是属于他的刀。
他扶着桌子,体内的虚弱感在此刻尽显。生命力仿佛一盏沙漏,他能清晰地感知到自己正在被消耗,无论怎样都无法制止。
男人从未像现在一样恐慌过。从前,纵然有不听话的刀剑付丧神上来袭击他,也都会被他身上的“咒”反噬,可现在,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中了招,甚至连一丝痕迹都无法发觉……
不,他想起来了,或许,从前一段时间第一次感觉身体有一瞬间的不适时,事情就已经发生了。
审神者低笑起来,脚下的地毯已被浇湿了一片。
他怎么可能让那些付丧神得逞,即使是死,也要让那些东西陪葬……何况,或许他们死去,自己就会恢复过来呢?
“三日月,去,把极短们叫来。”他要将那些刀一振一振扔进刀解池里,让他们知道做错事的下场!
三日月转过头,发现审神者正直勾勾地望着他——即使隔着一层面具,他也能感受到对方灼热的视线。
然而,他没有做任何下一步的动作。
“三日月?”男人的声音冰冷中带着焦躁,“快点!”
他已经快要支撑不住,全身的力气都在流失,几乎马上就要跌倒。
三日月笑了笑,来到男人面前。他微微抬头,眼底全然没有了以往的恭顺,“只怕,他们是来不了了。”
随着话音落下,审神者再也支撑不住,倚着桌子跪倒在地,咳出的血里甚至出现了肉块与碎片。
听到三日月这番话语,男人这下怎么会不明白!刹那间,像是有谁拨动了什么开关,他的脑子一阵空白,心脏收紧,血液像是被抽空一样,再也感受不到任何温度,就连灵魂,也像是在被烈火灼烤,痛得他浑身颤抖。
审神者拼尽全力抬起头,盯着面前的付丧神凝望许久,才低声笑道:“真是没想到啊……”
这一振三日月,比之前那一振更能忍。
审神者再次擦去下巴上的血,极力压抑着声音中的颤抖,“让我猜一猜,你是什么时候挣脱控制的……?”
“昨天?”
“几天前出去的时候?”
“还是说……一开始就保持着清醒呢?”
“三日月,你给了我太多惊喜。”审神者的笑声断断续续,像是对三日月这种计划外的状况毫不在意。
三日月没有作出任何回应,平静地观望着男人最后的挣扎。
事情已然走到这个地步,忏悔也好,不甘也好,男人都要面对自己亲手造成的结局。
感觉到状态趋于稳定后,审神者一边说话分散三日月的注意力,一边朝书桌移去。他从未如此狼狈过,但只要拿到带有封印真名的本子,对方的计划就再也不会成功!
他从来不会将鸡蛋放进同一个篮子,在这座本丸里,或多或少都有介质承载他的力量。
只要拿到其中之一……
“看来,历史将要重演一遍了。”
审神者扶着桌子,颤颤巍巍地站起,从他紧绷的肌肉线条可以看出,这已经花费了他绝大多数力气。
他看着三日月,一字一顿,“另一个你,曾经做了什么,又是什么下场,你有没有听说过呢?”
“被反噬,重伤难愈,然后痛苦地死去……”
“你和他一模一样……不,应该说,你还是和以前一样……不自量力。”
屋内的空气仿若凝结起来,每一寸都充斥着冷意。
在三日月漠然的目光中,男人终于翻出了封印真名的本子。他自持不住地狂喜,面具后的嘴角勾起,却在发觉力量荡然无存后戛然滞住。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看着面前的付丧神,喉咙像是被死死掐住,惊到说不出话。
不,这不可能!他的真名绝不会被看到,这可是他家族秘传的封印啊……!!!
只一眨眼,三日月便来到了审神者面前,寒芒流转的本体抵上他的颈侧,却是顿在那里,再不动一动。
审神者强自镇定,毫不介意地靠向近在咫尺的刀刃,稍稍倾身,表皮便被划开一条血线。他声音嘶哑,气息不稳,“想必,你是从鹤丸那里知道的方法吧,可惜……你要是杀了我,本丸的其他人也会死……对,包括你自己。”
“难道,你就不管他们了吗?”
他在赌,赌三日月绝不会弃其他刀剑于不顾!不然,他也不会在自己身边隐藏这么久……
“你说的没错……”三日月弯了弯唇角,“如果是以前的‘我’,一定没有办法。”
“不过……”
“哗啦——!”
天守阁的门被人从外面打开,一抹纤细的身影显现在两人的视线中。
橙发的短刀一身极化铠甲,目光冷若冰霜,直直地朝他们望过来。
乱藤四郎,作为本丸唯一一振掩藏着身份的刀,在他当年把暴露的极化后的装备藏匿在暗处之时,他在众刃眼中便是一振除被控制极短外,实力处于本丸刀剑巅峰的短刀。
因此,在他重新将护甲牢牢地佩戴在自己身上时,整个人的气质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这一刻,他已经不再需要隐藏自己,满眼的仇恨与愤怒像是燃烧的火焰,足以烫伤别人。
看着丝毫没有察觉将会发生什么的三日月,审神者嗤笑,刀终究是刀,总是愚蠢至极。对方不会想到,他拥有的暗示能力,能够远程调动所有受他控制的刀剑,即便那几振明面上暴露身份的极短没了,他还有后手。
乱藤四郎,是他从很久之前就安插在本丸之中的眼线,多年以来从未暴露过,即使暴露,那些刀也已经被折断了,这件事永远是秘密,即使那些极短也不知道。
再过几分钟,这振三日月也会变成一堆废铁,实在是可笑……
“乱,杀了他。”
男人发出了命令。
“——明白。”乱藤四郎拔刀而出,身影如同粲然划过的流星,只余有橙红的尾焰。
一阵疾速的风划过,刮得皮肤生疼。男人的笑意凝在嘴角,尖锐的疼痛在胸前泛开,连带着刚刚压下去的灵魂灼烧般的痛也一齐复燃。
乱藤四郎弓着背骑在男人身上,双手持着短刃,将本体整个扎进了他的胸膛,力度之大,几乎连刀柄也快要捅进去。
橙色的长发倾泻而下,遮住了审神者的大半视线,乱藤四郎缓和许久才抬起头,将本体横向转了九十度。
鲜血沾湿了短刀白皙柔软的手掌,而他却像是无所察觉,死死地握着刀柄。
乱藤四郎没有刺向男人的心脏,他特意放过了要害。在男人尚未缓过一口气时,再次将本体从血肉之中拔/出,又刺入、转动。
浅色的地毯已经有大片看不出原本的颜色,空气中飘散着湿漉漉的血腥味。
“痛吗?”乱藤四郎激动得身体发抖,他眼中的光泽凝结成泪,滴在男人佩戴的狸猫面具上,“本丸的大家遭受过的事情,比你还要痛苦千百倍……”
审神者仰倒在地上,笑声仿佛压抑在胸腔里,“好,很好,我居然没有发现。”
“杀了我,你们都会死……”男人的声音开始模糊,“我的族人绝不会放过你……时之政府也……”
“这是你的‘名’。”三日月抽出一段本体给男人看,刀身上闪过一道金色的字符,转瞬即逝。
“失去了真名的你,还有什么价值可言呢。”
“而且……他们也在计划着如何铲除你。”
三日月目光灼然,唇边勾起微笑。他向本体注入灵力,澎湃的灵力如海潮一般扩散开来,新月形的刀光划开,犹如闪电穿云,蛟龙入海,有摧枯拉朽之势。
在刀刃贴到男人脖颈之前,三日月在男人脸侧轻轻耳语一句。
“放心,‘你’不会死。”
在这之后,太刀刀尖上覆盖的灵力如火贲发,一寸一寸宛若镰刀切割。
鲜血如井喷涌,几乎迸溅到房间的每个角落。
与此同时,天守阁的门再次被猛地拉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