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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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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万霖和褚正扬坐车回到后方,和一众医护人员陆陆续续从车上下来。

    见了太多孩子的离去,大家的情绪都不是很高,压抑的沉默在空气中蔓延,甚至比前线的气氛都紧张。

    陈北然从旁边的帐篷中走出来。

    他还戴着口罩,只露出一双眼睛,视线朝两人身后扫了圈,又落回到万霖身上,没说话。

    万霖会意,也没出声,朝不远处的小高地扬了扬下巴。

    陈北然转头,那片碎石堆起的小高地上,坐着个人影,还穿着走时给她套的那件冲锋衣,那身影无息,是太阳下极小的存在。

    陈北然敛了下眉,转身走进帐篷。

    顾意点了根烟,只抽了一口,就那么放手里拿着,她吐掉烟雾,淡淡看着烟草燃烧殆尽,烟烬被风撕的很碎,在风里没有方向的张牙舞爪。

    在茫茫的微隙中,顾意眯起眼睛,没什么表情。

    一支烟被耗尽,顾意拿起第二支咬到嘴上,正要点,被人直接从头捏住抽走,动作利落的不行,带着丝恼怒。

    顾意抬头,陈北然在她跟前站着,阳光打在他半张脸上,照出他抿紧的唇线。

    重新低下头,对这事儿,顾意不打算解释。

    陈北然先问:“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

    这不是陈北然第一次见顾意抽烟,上次在顾意家门口,她穿着礼服,一边抽烟一边刺儿他,冷淡的不行。

    顾意:“忘了。”这是借口,这会儿她是真懒得回忆。

    没听到接下来的询问,两人间的气场开始静默。

    在彻底变得僵硬前,顾意听见一声易拉罐被打开的清脆音。

    陈北然把汽水递到顾意眼前,另一只手将她额角沾着的那抹泥土擦干净,温热的拇指碰到顾意的额头,摸着有些凉。

    看见这汽水,顾意想笑,却没笑出来。

    两人在医院为此争执了一番,没成想他还记着。

    顾意没接,只问他:“哪儿来的?”

    这里的物资首要保证大家的温饱,要找罐汽水,不是那么容易。

    陈北然答的很坦然:“从万霖那抢的。”

    确实是抢的,当时的万霖累的不行还哇哇大喊:“陈北然回去你得还我十箱!”

    不知为何,今天的陈北然有意挑弄顾意的情绪,而顾意全然不为所动,她眸眼低垂着,眼尾挂着掩饰不住的凄落,她好半天才想起来要去接那罐汽水。

    随着她的动作,陈北然看见她的袖子上全是半干的泥土。

    陈北然提了裤腿,在她面前蹲下,熟练地将她沾着泥灰的袖子挽上去,左边那只挽了一半,露出那道蜿蜒的疤痕。

    陈北然移开目光,不动声色继续手里的动作。

    这细微的瞬间没有逃过顾意的眼睛,她盯着那处看了几秒。

    没来由的,顾意很想说说话。

    她缓声:“今天在救灾现场,有个大娘主动要接受采访,她一直在说谢谢,谢谢救援人员,谢谢我们。”

    她顿了顿,语气清淡:“她竟然说对我说谢谢。”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越来越轻,眼底空荡荡的一片,是在说今天的事,好似又在说的别的什么。

    顾意盯着远处一瞬不瞬,眼神发木,看的陈北然心里酸涩,他捏了下顾意的手腕,没打扰她。

    忽然,顾意自嘲般笑了下:“我有什么好谢的,我明明什么都不能为她做。”

    陈北然反驳:“谁说没有?”

    顾意看向他,陈北然的眼神端的郑重:“你让更多人听到了她的声音。”

    闻言,顾意摇摇头:“可是没有改变什么。”

    她仰了仰头,看见了天光大亮,她不得不承认,现在的自己不如往常那般淡然。

    顾意长叹一声,接着道:“就像我做了三年的战地记者,一直在告诉世界他们的生活有多水深火热,可是我走的时候,还是和原来一样。”

    可能战争有一天会结束,但是那些受过伤害的人,所遭遇的一切,不应该被遗忘。

    “不一样。”陈北然面色放的温和,柔声跟她说:“现在那边建了新的学校,有了很多新的老师,难民营的孩子都能去上学,也有世界各地的医生去救治,正因为有很多跟你一样善良的人在努力,所以才有了这些改变。”

    这是他去做无国界医生时看见的一切,一切在向好,即便没有那么好,但是至少证明,还有人记得世界上有这样一个角落,他们没有被忘却。

    顾意看着陈北然的眼睛,情绪壁垒终于有了一丝松动,她将善良那两个字单独拎出来捻了捻。

    她舔了下唇,自弃般的断断续续:“我我高估了自己的善良,做了件无法挽回的错事。”说着,她停了下,眼睛瞥了别处克制内心的翻涌:“我”

    嗓音被回忆噎住,顾意到底没说出来。

    陈北然:“跟它有关吗?”他将指尖按在顾意左腕的疤上。

    顾意点头承认:“有关。”

    她用气声说:“我害死了一个孩子。”

    得到回答的瞬间,陈北然怔愣,他说不上此刻内心的感觉,但清晰的是,在那混乱的复杂中,他有一丝庆幸。

    还好,不是有意伤害自己。

    陈北然将顾意的两只手都握进手心里,这是一种无声的安慰,他淡声:“不要轻贱自己的同理心。”

    顾意周身安静,听见他说:“你还记得你以前写过的一篇报道吗?”

    这话让顾意没想到,陈北然却了然于心:“你说,没有人比战地记者更热爱生命。所以当你站在镜头前,你要承受的压力就远超常人所想,你在替他们对抗不公和暴力。”

    “他们想说而没有机会说出来的,你帮他们说出来了。”

    “你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听到这里,顾意的目光微动,眼角沁了几分细闪的水光,有什么不知名的东西在里面慢慢破碎。

    陈北然唇角微弯,温声说:“所以你的动机绝非恶意,对吗?”

    顾意迟疑:“我”

    帐篷区那头已经有不少人往这边看,陈北然瞥了瞬,然后将顾意冲锋衣的帽子给她戴好,将她的脸挡住,最后隔着帽子摸了摸她的后脑勺。

    现在的她太脆弱,不该成为议论的话题。

    陈北然将她遮的严实,确保不被人看见后才又说道:“你做了别人不敢做的事,你很勇敢。”

    短短几个字,让顾意的眼睛亮了下,她反问:“勇敢吗?”

    陈北然肯定:“对。”

    顾意想着那句话,什么是不敢做的事呢?

    她望着蹲在自己身前的陈北然,眉宇清隽胜过年少,在时间的雕琢下,攀爬了成熟的印记,那印记越看越深刻,直直烙进顾意的眼底。

    时间被记忆折叠,变了,也没变。

    少年迷茫时期遇的那份安稳,经过这么久的跌宕,感触一如当初。

    顾意低了下头,她说:“陈北然,我去找过你。”

    话题的转变,说明她的情绪有所好转,陈北然笑了下,回答说:“我知道。”

    他想的是,他去德国没多久,整日忙于专业课程与语言学习,某天下课忽然在校门口看见顾意,有一秒的时间,他觉得是自己累出了幻觉,从希望到失望,失落掺了大半,直到那人被几位外籍学生纠缠,他才真切看清楚,那就是顾意。

    莫大的惊喜抵抗了异国的慌乱,可内心的不舍必须要被理智强占。

    “不是那次。”顾意摇头,平静地否认。

    她说:“研究生毕业答辩的第二天。”

    答辩完成后,她谁也没说直接飞了德国,等顾慎明白过来,想联系都得考虑时差了,顾慎没管,电话打过去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没有任何的准备,甚至连陈北然的消息都没有,贸然独自前往,决定太过任性。

    听完,陈北然唇线抿紧,他声线发紧:“那时候我在美国研究机构。”

    顾意清声:“可我不知道。”

    做这个决定,顾意只用了十分钟。

    答辩当晚,她躺在床上,将过去的冲动悉数挖了出来,思潮滚动如雪山崩塌,一瞬间她满脑子里想的都是,试试吧,万一呢。

    如顾慎所说,她扑了空。

    她用尽方法联系学校,咨询陈北然的消息,得到的回答都是尊重隐私无可奉告,那时候,她觉得没有一刻的感受能比得上当时。

    她想掉头就走,可转念一想,活生生的人,总不能人间蒸发。

    顾意继续说:“所以我想换个方式让你看见。”

    于是,她报名战地记者的原因,没有多高尚,为的就是有一天能被陈北然看见。

    直到后来,她不太记得最初的目的,成了一名真正的战地记者。

    这些话如同细流倘进陈北然的心里,那些沟壑缝隙,藏了太多难以宣之于口的东西,在顾意的述说下,渐渐消融。

    曾经的苦难和困楚,把人消磨殆尽,可迟来的真相,能让人原谅所有。

    就算这份原谅里,夹杂了太多沉重。

    陈北然喉结滚了滚,好半天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陈北然:“我看见了。”

    不仅是频频在国际频道出现的她,更是透过她的眼睛,他看见了错失的过去,在时间的沉潜里渐益清明,涤荡了原本该有的轨迹。

    日光高悬,四散都是春色,陈北然静静看着顾意。

    漂泊的内心得到安放,终于完整了。

    陈北然抬手,用指腹蹭蹭顾意的侧脸,他轻声唤她:“一一。”

    顾意:“嗯?”

    陈北然笑:“天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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