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26章
凌晨两点,顾意准备跟随第二批救援队前往重灾区。
出发前,她在帐篷里收拾报道要用的东西,随身携带的工具包虽算不上专业,但能抵一阵。
顾意背对着帐篷,身后忽然灌进大片的冷风。
她回头,陈北然放下帐篷帘,大步走过来问:“你一个人去?”他没看见这边有其他电视台的人。
顾意:“赵鑫和老王在那边跟我汇合。”
陈北然走到她身边,没问意见,直接将手里拎着的防寒冲锋衣套到顾意身上。
突然降温,加上是夜间,起了大风,外面天气十分冻人。
顾意看得出来这衣服并不适合自己,比自己体形大了不止半点,她拦住陈北然给她锁拉链的手,反问:“给我了你怎么办?”
陈北然将她的手拂开,将拉链拉上来:“今天我不去前线。”医疗队换岗,接下来的时间他负责在后方接收病人。
锁好冲锋衣的拉链后,陈北然探身拿起顾意身后的背包,自然而然地给她背上。
他嘱咐的面面俱到:“那边路滑不好走,脚下看着点。”
“泥石流不比别的,可能还有塌方和山体滑坡,看见了绕着走。”
“一定要跟紧队伍,千万别落单。”
身前的人背光而立,顾意看不清他的表情,他说话时语气平淡无澜,仿佛在做一件什么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他会担心她,但他不拦她。
两人都有自己的职责要尽,首先要对得起身份。
顾意仰起头,静看他的眉眼,他还在给她调整肩膀上背包的带子,他把右边的带子拉的比左边长,一定程度上能减轻她左肩的负担。
动作很娴熟,不像是一日而就,里面还带着不知从何养成的习惯。
这种莫名的习惯一旦卷土重来,就会无限放大隐忍着的情愫。
即便他没明说,在细微的瞬间里,她能感受到。
是鬼使神差,也是蓄意而为,顾意问:“这几年你有女人吗?”
手上的动作一顿,陈北然抬眼回视她,她的眼神不偏不倚,紧盯着他不放过他的一丝表情变化。
陈北然将她的扣子扣好,不躲避她的眼神,气息淡淡:“我没有对不起你。”
这回答不仅直接,还够意思,顾意听完点点头,很快笑了下:“好事儿。”
言罢,顾意抬脚越过他往外走,却被陈北然拽住胳膊,等她转身,陈北然立刻松开。
这回他眼神凛了几分,言语间端的郑重:“没跟你开玩笑。”
顾意方才的态度让他觉得,她应该没那么相信,两人之间过去不确定的信息已经太多,在能击碎的时候,他绝不能留到以后。
一直以来她脑子里稀奇古怪的想法就比别人多,不说清楚容易想歪。
偏了下头,顾意挑挑眉:“我也没有。”
话落,她转身掀开门帘,头也不回的走了。
陈北然留在原地,扫了眼顾意床铺上叠成豆腐块的被子,然后也抬步走出去。
两人之间奇怪的默契在复苏。
她不解释,让他自己想。
而偏头的角度,是少见的顽劣。
他懂了。
顾意在大巴上坐定,翻了纸笔做些采访提纲和要点,后上车的万霖坐到她旁边。
万霖昨夜便知道她来,但这会儿才有机会见上,他先打招呼:“顾记者好久不见。”
顾意转头笑笑,礼貌回应说:“万医生好久不见。”
这称呼叫万霖没想到,两人之前打过几次照面,但没说什么实际的话,他知道她姓顾来源于陈北然死活不愿意还的工牌,如果没记错,他没介绍过自己。
万霖疑惑询问:“你知道我?”
“医院的专家墙上。”顾意解释,又补充道:“眼科那一栏的照片里,你在最底下。”
医院那一排密密麻麻的照片,少说也有一百多号人物,不仅能注意到他甚至是记住名字,这让万霖惊叹顾意的记忆能力和观察能力。
万霖谦虚:“专家算不上。”
顾意啧了声:“不过别说。”
顾意肯定:“你本人比照片看着年轻。”
一时之间,万霖不知道这话究竟是不是在夸他,他平日里给病人看病,就因为这张脸闹了不少笑话,人人都羡慕岁月放过了他这张脸,可是他很苦恼,岁月是放过他了,但是病人对他专业能力的质疑不那么容易放过。
想着,万霖好奇问顾意:“顾记者,你看过这么多人,见识比我广,那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我看起来专业点?”
顾意抬头望向前方,很负责的想了下,给了个答案:“剃头。”
万霖以为自己听错:“什么?”
顾意讲的很认真:“从中间剃。”
坐在后排听完了全程的褚正扬,一时没忍住笑出了声。
万霖张了张口:“”
他选择闭嘴。
这和陈北然让他在自己脑门上纹几道皱纹有什么区别?
都非常的不靠谱!
车辆在距离救灾点两公里的地方停住,前方道路被山体滑坡切断,众人果断下车跑步前进,泥石流救援黄金时间七十二小时,目前已经过去三分之一,第一批到达的医疗队一直坚守在前线,对他们的体力和精力都是极大的考验。
重灾区形势险峻复杂,大家害怕做的还不够多,害怕做的已经来不及。
此次他们要支援的,是这片山区的寄宿学校。
可这是泥石流,一旦被掩埋,希望极其渺茫。
出于对灾情严重程度的考虑,来时大家做足了心理准备,可当真置身其地的那一刻,现实感官席卷而来的冲击远远大过虚渺的想象。
泥石流发生在夜里,在这之前,老校长隐隐感觉情况不秒,立刻连同老师们组织学生撤离,而学生转移尚未过半,灾难发生,整个学校遭灭顶之灾。
老校长在此次泥石流中殉职,他在这处坚守了大半辈子,亲自将学生一个个送出校园,又在最后一刻为了保护来不及逃脱的学生,将生命定格在热爱的这片土地上。
医护人员和救援人员不断在身边穿梭,与一副副担架擦肩的瞬间,仿佛将宿命最深处的窒息感激发,沁入身体把人的肺腑都揪在一起,眼睁睁看着自己喘不上气。
顾意不自觉转头,看向方才被抬过去的那副担架,白布盖的很严实,甚至是平坦的一片,只有在担架上那只被污泥浸透的书包,才能提醒她,躺在那下边儿的,是个逝去的孩子。
那孩子真的太小了。
小到垂在担架下面的那只手,好似轻轻一握就会碎掉。
那只手摇摇晃晃,恍了顾意的神。
那一刻,顾意感觉,在这潮湿的泥泞上,平白生出不该属于这里的硝烟味。
在喧嚣嘈杂中,顾意定定站着没有任何动静,直到赵鑫和老王两人扛着机器过来,赵鑫叫了她两声:“顾老师。”
回神的顾意很快敛了情绪,接了赵鑫递过来的话筒,不多重的东西,她拿在手心里反复掂了掂。
老王架机器的功夫,赵鑫用便携摄像机取材救援的画面,万霖正在给一位刚被挖出来的学生检查生命体征,听了不过几秒,万霖满脸沉重地摇摇头,捏着听诊器指尖发白。
旁边焦急等候的家长,仅存的侥幸被粉碎,再顾不得什么,扑在孩子身上嚎啕大哭。
了解完现场情况,顾意缓缓转身,她拿好话筒,老王给出手势后,顾意以最专业而冷静的姿态报道,字句真实且严谨,说话时情绪也没有过多的起伏。
灾难报道,最忌代入个人感情,她是现场的见证者,是事实的传达者,最后才是自己。
可到底,说到学校里遇难的学生时,顾意的声音颤了下,她低下睫轻吸一口气,复又抬头,看向正对自己的摄像机,平静继续。
结束后,老王和赵鑫收拾器材打算换个地方,顾意拿出随身携带的纸笔,她写了两笔然后又划掉,接着又写,笔尖在最后一行字上点了点,最后依旧划线否定。
赵鑫很少见顾意这般犹疑,察觉她的不对劲,关心地问:“顾老师没事儿吧?”
顾意没看他,瓮声答:“没事。”
语罢,她罗列出接下来报道要注意的事情,正要跟老王沟通时,被身后陌生带有口音的声音打断:“姑娘,你们是记者吧?”
三人回头,是一个身影佝偻的老妇人。
妇人手里提这个篮子,用厚棉布仅仅盖着,她右手还牢牢按在上面,唯恐周围的冷风贯进去。
赵鑫问:“您是?”
老妇人走过来,步履挪的很慢,她走近了才说:“我能不能借你们的这个说几句话。”她指了指老王手里的摄像机,她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是知道那是能把人拍下来的东西。
顾意明白,这是要主动接受采访的意思。
赵鑫想要阻拦,他们没有做采访的准备,一来是时间紧急,二来是灾难报道中的采访尺度拿捏要求严格,在不必要的时候尽量能避免就避免。
赵鑫正欲张口,顾意先说话:“您说。”
她举了话筒,老王跟着举起摄像机。
开机的时候,妇人有些慌,支支吾吾半天没说出来,顾意安抚她:“大娘,您别紧张。”
妇人讪笑了下,脸色半是纠结半是紧迫,最后终于看着顾意说:“是昨天有个小伙子,他把我家孙女挖出来了”
说到这她神情变了变,有莫大的悲伤被生生忍住,声音有气无力的:“我孙女儿没挺过去,那小伙子一直在哭,一直跟我说对不起。”
“昨天忙着带孙女回家,现在找不到他了。”
“我以前听我孙女说,你们这个东西能让很多人看见,我想着就是要是他能看见的话,想跟那个小伙子说,大娘不怪你,大娘真的不怪你。”
“你们能来,大娘就很感谢你们了。”
越说到最后,老妇人的声音越来越沉,但还是有着极大的安慰在里头,她想借此减轻那个小伙子的心理负担。
这感谢淳朴又真诚,听的人却觉得有千斤重。
顾意想要说什么,可嗓子变得艰涩,发不出一点声音。
老妇人抹了下眼角,接着将手里的篮子往顾意那边推了推:“姑娘啊,这是我做的包子和馒头,还热乎着,救援队在忙没时间,你们快趁热吃两口,别饿着啊。”
低头看着篮子,想了几秒,顾意还是出离于记者身份,问她:“大娘,有没有什么我能帮你做的?”
老妇人的眼神自始至终是昏暗的,在听到顾意这句话时,变得更加黯淡。
如果说之前她是为了了却心事强撑着,那么这时的她,就是最后一丝希望被掐灭了的死寂,生命从她身体中被剥离。
下一秒,顾意听见她说话。
“闺女,谢谢你,也没别的了。”
“我只要带我的小孙女回家,她跟她姐姐一样爱干净。”
“我要带她回家,好好给她洗个澡。”
霎时间,有什么东西,在顾意的脑海中轰地一声炸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