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10章
肿瘤科住院部走廊尽头,家属抱着已经没有生命体征的病人放声痛苦,周围来往的人群见过太多的类似的事情,仍是抵挡不住悲恸的气氛,脚步加快逃离现场。
陈北然站在门口,浑身微微发颤,这是他抢救后身体本能的反应,病人恶化速度很快,即便是做过了手术,也没能将他从鬼门关拖回来。
最后看了两眼,陈北然转身,向楼梯口走去。
天台上,肿瘤科主任老曹趴在栏杆上抽烟,不为别的,他烟瘾大,憋了一天现在才得了空。
看见陈北然过来,他递了根:“脸色这么难看?”
陈北然摇头,推回去:“没事。”
老曹今早有事要找陈北然商量,赶上陈北然前几天抢救的病人病危,现在看他神态,估计结果是不好。
干他们这一行,就怕是不忍心,有些东西一旦入了眼,想忘的时候,恐怕就不那么容易了。
老曹“唉”了声,拍拍他的肩膀,道:“那个病人已经是晚期,别的医院都不大敢收,要不是他儿子那天跪在我面前,现在可能事儿都办完了。”
陈北然低嗯了声:“”我知道。”
老曹又吸了一口烟,吹出去然后说:“在医院这么些年,我一直在想,突然死亡和慢慢死去,到底哪个更可怕。”
“其实不管哪种,只是过程长短罢了,最后的结果导向都是一样的,无外乎有没有好好告别的问题。”
说完,老曹掸了掸烟灰,烟灰一落便被风撕碎在半空中:“你说人这一生吧,该留的遗憾都会留,该做的事也都会做,最后多多少少都会有舍不得,这人呐,一旦有了舍不得,就什么都难办。”
陈北然忽然接话:“舍不得,就能不死了吗?”他语气清淡的评价。
老曹没想到陈北然会这么说,有些悲观,甚至是偏激,他想起施展说最近陈北然心情不是很好,多问了句:“怎么了?遇上什么事儿了?”
陈北然望着前方,再说话时,已经变得正常:“没什么。就是觉得生老病死是人之常事,接受不了也没办法。”
“是啊。”老曹赞同,却也有些异议:“咱们自己是医生,看得多了当然想的开。但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你来不及疼的,迟早会转移到别人身上,替你疼,这越亲的人,越疼的厉害。”
老曹:“要换你,你忍心?”
这回陈北然没答复,他答不上来。
倒是老曹,情绪来的快,走得也快,刚感叹完人生哲学问题,转眼就对陈北然心情不好的事十分上心。
陈北然衣食住行就在医院那么大地,能让他不开心的,在老曹心里只剩最后一个可能。
老曹问:“跟女朋友吵架了?”
被问的人眼皮跳了下,陈北然没正面回答:“没有的事。”
除了工作上,老曹对陈北然没有过多的了解,一时不知道他说的是没有女朋友还是没有吵架。
老曹:“没什么事情是大不了的。”说完他举起刚被陈北然拒绝过的烟:“抽一根就都没了。”
望着那个不大的小盒子,陈北然忽然记起那天晚上抽烟的顾意,动作娴熟,神态又清又媚,说实话,他确实心思微动。
陈北然接过来,拿了一支点燃。
味道比想象中还要难以接受,尼古丁的味道刺激的喉咙发紧,他咳了两声。
老曹笑出来,问:“怎么,不会啊?”
陈北然低淡笑了声,说起往事:“我第一次抽烟的时候,把自己抽吐了。”在德国医院的厕所里,没抽过烟的陈北然连着抽了五、六根,肠胃受到刺激,最后抱着马桶吐的狼狈。
老曹惊讶:“这么猛?多大的时候?”
陈北然眸光放空,慢慢说:“工作的头几年吧,在德国的医院,主刀完第一台手术。”
老曹:“失败了?”
能进省中心医院的,都是医学界的顶尖人才,但并非说每个人的职业生涯都顺风顺水,总有突发情况,院里不少医生手术失败后,要给自己找些解压的方式,比如眼科那个万霖,前几年有回手术失败,一口气吃了七块奶油蛋糕。
也不知怎么回事,要换做是别人早就吃腻了,万霖倒好,从那之后变得更爱吃零食了,他爱吃,医院里那些喜欢他的同事也都爱投喂。
“不。“陈北然说话,而后叹了声:“手术很成功。”
老曹越发疑惑:“那是为什么?”
陈北然不以为意地笑笑,大方承认:“太紧张了。”
老曹记得自己头回主刀成功,高兴的不行,故而他追问:“就只有紧张?”
陈北然回忆了下,说:“也不全是。”
是紧张,但更多的,是很想她。
语罢,老曹忽然记起什么,叮嘱他:“你还是少抽点,不是胃不好吗?”
陈北然不动声色地僵了下,低应了声。
省电视台,顾意结束对韩秉聪的采访,带着组员一回新闻中心,遇上陆陆续续从会议室出来的同事,他们刚开完选题会,但个个脸上神情低靡,没什么活力。
顾意觉得不正常,回到工位,问旁边同样不太高兴的梁辰:“挨呲儿了?”
梁辰靠在椅子上,长叹一声:“这年头,找个好选题怎么这么难啊。”
顾意:“怎么说?”
梁辰呵了声:“你是不知道,今天竟然有人提议要去东湖边跟踪水怪,我的天哪,就徐莫修那个表情,难以言说。”
如果真要她形容,那不是生气,是尴尬,无法理解提议那人脑回路的尴尬。
顾意打开电脑,拿出录音笔边整理今天的资料,边跟她说:“实在不行,明天你就抱着单反去街上扫一圈,说不定还能发现点什么民生新闻。”
梁辰“嘶”了声,不敢赞同:“少来,你真以为素材那么好找的?”
这是梁辰刚入职时,因为没有前辈愿意带她,不得不采取的做法,想当年她为了一条非法收取保护费的新闻,能在漫天蚊虫的夜市坚持蹲守整整一个星期。
新人没出路,只能靠自己拼。
之所以顾意能说的这么轻巧,是因为她入职省台就能当一组组长,当然没这种新人摸爬滚打的经历。
可转念一想,梁辰又觉得不尽然是这样,她拉动椅子凑过来,问顾意:“你以前在战场上是怎么找选题的?”
虽然没细说过,但是梁辰对顾意过去的职业多少有所耳闻,并且充满好奇,趁着现下的机会想问个清楚。
低吟半秒,顾意答得认真:“战场上遍地都是选题。”
战火,硝烟,伤亡,轰炸,赤地千里,白骨露野,每一样原封不动地捧到镜头面前,都是足以轰动世界的惨烈。
可真正到了现场,能做的,远不如看见的多。
梁辰:“那也不能都报道吧。”
顾意:“分组行动,我们组那时候一般是哪里有交战就去哪里。”
“啊?”梁辰听了心一惊,于她而言,那个世界是她想都不敢想的领域,有一瞬间,她假定自己的背后炮火连天,不禁激起一身冷汗。
梁辰:“你什么时候去的啊?”
顾意:“研究生毕业。”
梁辰:“这么早?你是读书的时候受了什么东西熏陶,然后毕业直奔着战场就去了?”
顾意摇摇头:“没什么大义凛然的东西。”说完,她将最后一份材料拷贝好,转头看向梁辰,情绪很淡:“他们缺人,我就跟着去了。”
这么简单直白的理由,在梁辰的意料之外,加上顾意平时做事都极有条理,很少出格突破边界,让梁辰更加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梁辰:“你做过的最成功的新闻是哪个?”
顾意思考了下,直说:“没有。”
战场上,越成功越有关注度的新闻,就意味着背后有越多的鲜血,数不清的人命化作纸上的铅字,无力的呐喊禁锢在窒息的喉管里,最后的求救了无声息。
还没等梁辰重新问,顾意从抽屉里拿了只录音笔扔给她,结束这个话题。
梁辰伸手,从半空中接住:“这什么?”
顾意:“省医院有天晚上发生了医闹,刚好我在那边,顺手录了点素材,你看有没有什么能用的。”
梁辰笑颜展开,带上耳机:“医院那边的啊,这业务我熟。”
她之前报道过医院挂号贩子的新闻,前前后后跑了不少次医院和相关机构,里面的人事关系也都摸的清楚,真要处理起来,也算是驾轻就熟。
梁辰一边听录音,一边翻出之前的新闻材料,不一会的功夫,人事到新闻中心统一收集工牌准备换新。
顾意在桌面上扫了一圈,抱以歉意地笑:“落家里了,明天带过来给你。”
人事点点头,闲聊了几句,便走了。
顾意随意瞥了眼梁辰的屏幕,而后收回视线,双手放上电脑键盘的一刹那,顾意浑身顿住,有细微的影像从脑子中转瞬即逝。
她眼波微动,试图将一闪而过的记忆碎片再拽回来。
过了半分,她摘掉梁辰的耳机,示意电脑:“那个新闻,你再放一遍。”
梁辰不解:“哪个?”
顾意的语气还是冷静的:“医院号贩子,第三集第十七分钟左右。”
梁辰从她的声音里嗅到一丝不寻常,很快照做。
待到画面定格,人物的脸变得清晰时,顾意撑住桌面,低下头,梁辰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再抬头时,顾意的眼神变得幽邃且有深意。
顾意笑了下,然后问梁辰:“给你个大新闻,要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