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SF综合症2

    这一天下班后，张亮并没有坐上可以回家的3号线，而是换了几趟车，辗转来到了离家十几公里的隧道广场。天还没黑，广场附近都是脚步匆忙的行人，还有几对大人和小孩在广场里逗留。小孩大多在滑梯周围跑来跑去，大人则坐在木制条凳上，低头翻看着智能腕表投射在空气中的信息球。

    天气不错，直到六点，夕阳仍然徘徊在圆盘般的天空边缘。这种日子很少见，一年里也不过几天时间。阳光从几公里高的井口映照下来，将井壁上凹凸不平的岩石阴影投射在下方的城市高楼之间。张亮趁着没人注意，穿过隔离板，径直来到隧道口。在坍塌的洞口附近坐下，稍作休息。地面上散乱地堆积着黑色的石英石碎片，有的向外露出尖锐的棱角。张亮从手腕上取下腕表，看了看时间——快到六点了。按照平时的经验，再过几分钟，妻子的催促消息一定会发送过来。

    他找到一块平整的地面，把腕表放在上面，表盘紧贴地面。从身边拿起一块带有尖锐棱角的石块，看准腕表，用力砸了下去。精致而脆弱的表盘瞬间从中裂开，各种细碎的零件四处飞溅。他捏着腕表的皮带，提起来仔细观看，确认其已经完全失效。心里好像也有什么东西碎掉了似的，身体一下子失去了力气，手腕也抬不起来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重新凝聚起力气，站起身来，四处看了看。隔离板围成的区域里一片静寂，仿佛声音都让漆黑的隧道口吸进去了似的。他来到上次钻出的窨井口，揭开盖板，沿着锈迹斑斑的梯子向下爬去。下了几梯后，重新盖上盖板，立刻陷入一团黑暗之中。但不要紧，手脚仍然真实地存在着，梯子也并未被黑暗融化。继续下行，动作越来越熟练，不多时便重新踏足上次曾来过的地下管道之中。

    这是一次必要的试探。他很想知道，如果自己下班后并不按时回家，会发生什么事。对方如此神经质地控制自己的行踪，其中必有蹊跷。为了不被对方找到，他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这些地下管道。

    “管道是特别的存在。”古河上次说过。

    他盘腿坐在地面，斜倚着管壁。闭上眼睛，反正周围也没有什么可供观看之物。有微弱的风声从管道深处传来，偶尔发出高频啸叫，仿佛有人在遥远的地方吹哨。在那时高时底的风声之中，他的意识仿佛逐渐弥散在了黑暗的管道里。他被气流裹挟着，沿着管道四处涌动。虽然管道的路径错综复杂，但基本都是沿着街道排布的，因此他始终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就好像自己正在各处走街串巷地派送包裹。有一阵，他甚至可以清晰地透过头顶的土层看到地面的景象——高楼、长街、车流、行人，虽然栩栩如生，但都像是加了一层塑料质感的滤镜，有一种廉价玩具的感觉。这时候，他意识到自己正处于梦境之中，随后便下意识地睁开了眼，发现自己已经歪着身子半躺在地面上。

    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张亮重新坐起来，挥动着发酸的胳膊。这一觉睡了多久呢？他抬起手臂，想看一下时间，突然又想起腕表已经被砸坏，而且留在了地面上。管道里的一切一如之前，也没有别的办法估计时间。如此一来，在时间轴上他便彻底失去了标的物，只能大致推测已经到了夜间，但是否已经过了午夜就无从判断了。

    他陷入了短暂的迷茫，不知接下来应该做些什么。回想起这个计划，心里不禁有些担心起来。不用说，妻子和母亲一定开始四处寻找自己了，那个胡医生或者另外一些什么人，或许也正在焦急地商量着该如何处理此事。但事情接下来到底会演变成何种模样，张亮无法猜测。而眼下的自己，除了等待，似乎别无他法。

    时间就这样毫无痕迹地继续流逝，像在毛细管中无阻流动着的超流液氦。“超流”这个意象毫无征兆地从脑子里冒出来，像是从某个隐藏的角落里渗出来似的。又来了，张亮想，就像上次的罗氏几何一样。自己为何会知道这么多奇奇怪怪的东西呢？古河曾说过，回廊可以消除人的记忆。如此看来，自己或许已然被进行过类似的处理。很多东西被清理掉了，只剩下一些零碎的名词和意象，孤立而又毫无意义。罗氏几何也好，超流也好，对于现在的张亮来说并不构成其认知网络的一部分。或许以后还会有新的东西冒出来，像夜空中不时出现的陌生星体。

    例如骰子游戏的玩法。古河似乎相当确定自己应该了解其中的门道。他也许和过去的自己打过交道，或者从别人那里得知了自己的信息。

    若真是这样，自己本来应该是一个什么人呢？在记忆被清洗之前，自己是一个数学家、物理学家，抑或是一名赌徒？

    就在这样的胡思乱想之中，张亮陡然惊觉，某些东西正在发生变化。刚开始，那只是一种若有似无的感觉，仿佛在周围的黑暗之中，出现了无数的裂痕。紧接着，裂痕逐渐扩大，把自己完全包裹在其中。本来借助管道里的微光可以看到的管壁，也已经看不见了，眼前只有一团乱麻似的混乱图案。他想伸手触摸那些裂纹图案，但身体全然不受力，自己像身处空无一物的太空，周围的一切事物都失去了实感。哪也去不了，什么也碰不到。

    突然间，所有的图案都闪烁起来，越来越急促，然后瞬间消失。周围的一切都又重新归于黑暗。

    “啪”的一声，耳边响起了翘板开关按动的声音。这声音好熟悉，但是却绝不应该出现在此时。伴随着这声轻响，一道橙黄的灯光照亮了张亮四周。在他的眼前，妻子和母亲正一脸担心地看着他。

    环视周围，张亮看到了一套三人沙发、一个带书柜的转角书桌、一个木制的置物架、一张茶几和一台老式冰箱。熟悉的物品，熟悉的味道。毫无疑问，这是自家的客厅。

    他用手稍微遮挡着灯光，让眼睛逐渐适应这突然出现的光亮。但脑子却始终如卡壳似的无法运转。对今晚的行动，虽然内心深处的确希望能够触发某种反应，但这突如其来的巨变仍然超出了他的预料。在刹那间，自己竟然便从地下管道瞬移到了家里的客厅里。他难以理解这一切。他需要一段时间进行冷却，让思维重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