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老庄
“晏海道友，他？”寄午看了看北山上神的后背，悄声与白简嘀咕道，“白兄弟，要不咱们也跟你阿姐一起吧？”
白简摇了摇头。
北山上神仿佛背后长眼，冷笑道：“你还算聪明，那个晏海也不错。倒是你，是个彻头彻尾的笨瓜。”
白简苦笑：“劳烦上神照顾，寄午也是担心阿姐。”
北山上神冷哼：“你不用拿话哄我，我布了隔音结界，那边听不到。寒冰特地把你们摘出来，想必那边的事情不简单吧？刚才若非那个晏海，织炎那个小丫头片子就要起疑心了。”
“上神知道？”
“我不知道你们要干什么。只不过，寒冰已经三万年不出冥界，想来事情不小，否则酆都大帝不会让她跑这一趟。”北山上神毫不避讳地说道。
他与溪客认识的时候，溪客刚入职寒冰狱不久，性子桀骜，气焰嚣张，与人说话没半句好听的。他问她名号，她理都没带理他一下。
还是问了冥宫的冥侍，才知道她正是新任的寒冰狱主。因为不知道名号，便干脆以‘寒冰’相称。
说实话，他对她的第一印象并不好。只是，像他这样的上神，一旦对一个人有了兴趣，就忍不住要去探究一二。
有些神仙就像美酒，越品越醇；有些神仙像宝藏，越挖越有东西。
溪客正好介于这两者之间，他这一探究，慢慢地对她有所了解，反倒佩服了起来。
所以，她挑衅的那些话，他即便知道她是装的，也配合着她。
白简默然，寄午惊愕：“不是说，你们从西荒来的吗？怎么，又跟冥界扯上关系了？”
“抱歉。”白简叹息一声，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但是，事情尚未结束，无论是真实身份还是此行目的，他都不能多说一句。
他一脸心虚歉疚，倒是北山上神看不下去了，对寄午道：“我对寒冰还算了解，她虽然行事没个规矩，但是没什么坏心。你也不要怪他们瞒你，以你的修为，就算跟着去，也帮不上什么忙。再说，你跟这小子一起被摘出来，对你只有好处。”
这话说得过于直接，只差没指责鼻子说两人是拖后腿的。白简摸了摸鼻子，正要安慰寄午几句，寄午摇了摇头，认真道：“我知道，劳烦上神照顾。”
他自小在云华仙城长大，家境并不富庶，经历得多了，对恶意和善意就格外敏锐。
北山上神的话，虽然说得不好听，但用意是好的。以他的身份地位，别说是搭上神的便车，连神君都高攀不上。
可是，却因为溪客的一句话，就让他隐隐有了靠山。
这样的说话分量必然对应不同一般的身份地位，白简有所顾忌，他也理解。
他并非不识好歹的仙人，只是雌黄老道的话言犹在耳，连太子殿下都被迫联姻，冥界……真的有这样纯良的仙人吗？
他看了看北山上神，对着白简道：“我信你们。”
他终究，舍不得辜负这不带功利色彩的善意。
北山上神骄傲地扬眉，看向溪客，见她都没朝这边看一眼，忍不住暗道一声‘晦气’，媚眼抛给了瞎子。
溪客倒是不知道他有这么多内心戏，从乾坤袋里掏出一把神木做的椅子，旁若无人地摆了，又旁若无人地坐下。
北山上神：“……”
又来了，又来了。
这模样，这作态，可不就气人得紧。
晏海好似受了启发，也从乾坤袋里摸出一个墩子。
同样往地上一摆，一坐。虽然坐下来后比溪客矮了半个头，但也生生坐出了气吞山河指点江山挥斥方遒的气势。
北山上神嘴角抽了抽，他收回刚才的话。什么不错？这晏海就是个笨瓜，没见织炎那小丫头片子已经双眼冒火了吗？
火上浇油、雪上加霜，方才还以为他机灵，一定是错觉！
北山上神只想捂眼。
他转过头，眼不见心为静，直接把眼睛闭上。
直到过了至少两个时辰，寄午小心翼翼喊道：“上神，化城开了。”
“哦。”他懒洋洋地应道，半晌才反应过来，“开了？”
睁开眼睛，化城外面已经没多少仙人了，倒是化城内，人来人往，川流不息。
见他眼神逡巡，白简提醒道：“他们进去了。”
北山上神颔首，摆出上神的架子：“跟紧了。”
说着，一溜烟进了化城。
白简摇了摇头，拉着寄午跟在他的身后，眼睛却是有些不老实，往走在前头老远的溪客看去。
“大小姐以前来过化城？”避开撞来的幼童，溪客问道。
化城内的情景，与她设想的颇有些出入。
原本以为不过是一座被荒废了许久的城池，因缘巧合落入云岭秘境之中。
这样的城池，她见过不少，有些只剩下残垣断壁，有些倒也还算保留完好。但无论城池的外面看着怎么样，内里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了无人烟。
荒废的城池是没有人烟的。
但这化城似乎格外不同，在外面的时候，哪怕就站在城墙脚下，也听不到半点声音。
这城门一开，从跨进城门开始，人声就传入耳中。
城内街道上，行人如织，摩肩接踵，稚童穿梭追逐，货郎摊贩热情叫卖。打眼看去，城内的人一个个眼眸灵动安详，闲话家常也毫不刻意。整座化城，看起来与秘境外的各大仙城没有丝毫差别。
但正因为如此，才越发显得诡异。
织炎上仙似是没想到她会如此问，愣了一下，言笑晏晏：“未曾。只不过，云岭秘境就在云华仙城边上，父亲又恰好是城主，所以比旁的仙人多了解几分。”
“原来是近水楼台。”溪客满脸艳羡。
这理由还真是合情合理，若非晏海之前说过，从化城出来的神仙，都不明缘由被抹去了记忆，她都要相信她的鬼话了。
可惜的是，相比织炎上仙，她更相信晏海一些。
又是一个三岔路口，织炎上仙再次选择了右边的那条路。
应征的仙人们，呼啦啦跟在后面，一眼看去，倒也有点群星拱月的热闹。尤其是这数千人的队伍，哪怕是平地上行走，都愣生生走出了千军万马的气势。
“咱们走左边。”北山上神拽了白简一下，“挤在一条道上，再多的宝物也轮不到咱们，还是错开的好。”
这话，寄午很是认同。
三人便走了左边的岔道。
溪客暗自松了一口气，织炎上仙看了看她，笑道：“北山上神倒是聪明。”
两位一路上都没有做声的神君，矮个的那个不由得轻嗤一声：“小人之心！大小姐什么宝物没见过，会跟他抢？”
自从溪客叫了一声‘大小姐’后，这两神君也颇会来事，见织炎上仙没有反对，也跟着“大小姐”“大小姐”的叫了起来。
这嘲讽北山上神的一声，语气极是蔑视，唯独在‘大小姐’三个字上，格外的恭敬。
这见风使舵的本领，即便是溪客，也忍不住望洋兴叹。
但她的养气功夫，这些年倒也渐渐稳了，面色上没有半点不悦。
高个的那个神君看了看她，与矮个的一唱一和：“看那霞光的深浅就知道，距离异宝彻底现世还有些时日，去得早了也是浪费时间。倒是这化城内，有不少荒废的地方，之前也是有神仙落过脚的，想来还能掏摸出些东西来。”
听说能掏摸出东西，应征的仙人们精气神一振。
有那机灵的，已经出声：“城内人不少，还有荒废的地方？”
语未尽，但意思大家都知道。
城内原本的仙人不少，就算有荒废的地方，哪里还轮得到他们这些外来者。
两位神君显然城府不算深，被他一堵，面色铁青。倒是织炎上仙，不紧不慢地开口：“这一般荒废的地方，自然是早就被人摸空了。不过，咱们现在要去的地方，是城北的老庄。”
言下之意，这老庄不是寻常地方。
溪客心底一个灵醒，看她胸有成竹的样子，暗暗上了心。
直到一群人进入城北。
不用织炎上仙明说，溪客就知道何谓老庄。
白皤一条一条，漫天漫地飘扬。
屋脊上，瓦檐上，门柱上，花窗上，门墩上，树枝上……
几乎所有能挂的地方，都挂了白皤。
一条一条，被风一吹，互相撕扯着，缠绕着。
人站在门外，都好似进入了迷宫，眼中除了白皤，还是白皤。
“颜栖！”一名仙人痛呼。
众仙看去，只见他紧紧地攥住一条白皤，指骨凸起。
溪客的眼力不差，隔着老远，就见那白皤上白底黑字地写着‘颜栖’二字。
那条写了颜栖名字的白皤，被捆在一束白皤之中，拴在老庄进门处的门柱上。那仙人用力拉扯，整束白皤从门柱上被撕了下来，露出门柱的底色，那是一种年久日深褪了色的朱，乍一眼看去，像涂抹不均匀的浅褐色。
被撕下来的白皤散了开来，近旁的仙人们拣了起来，陆陆续续念出上面的名字，有熟悉的，也有不熟的，有成名多年的，也有名不见经传的。
众仙叹息不已，那名叫出‘颜栖’的仙人，蹲在地上掩面而泣。
白皤意味着什么，老庄又意味着什么？
从人间界飞升上来的仙人越来越多，这人间界的习俗和规矩，仙界的仙人们也渐渐耳熟能详。尤其是紫宸仙帝登上帝尊之位后，仙界关于人间界的故事越发的多了，几乎没有什么事情是不被人知道的。
眼前这个老庄，摆明就是人间界义庄的翻版。
而这白皤上记录的名字，则是每一个曾在义庄停留过的尸首的本名。
一片白中，那密密麻麻仿若萤火的黑色，让众仙忍不住头皮发麻。
死在化城里的仙人，是不是都曾在这里停尸过？
是谁，将他们的尸首，送到了这里来？
织炎上仙想要找的，是不是这些仙人的遗物？
一连串的疑惑涌上心头，仙人们不敢问。
溪客与晏海对视一眼，一脚迈进老庄。
白皤扑面，蒙了她一脸。
丝帛的质感，贴敷在她的脸上，风一吹，又飘走，留下淡淡的香烛味，平淡，微渺，驳杂，仿佛真的是人间界的义庄。
“有腐尸味。”有仙人紧随两人的身后。
几千应征仙人一起进来，仿若鱼入大海，在这白皤海洋中竟看不到多少人影。
溪客回头，身边除了晏海，竟然只有这说话的仙人，和那个抱着写了‘颜栖’名字的仙人。
见她面色冷肃，那出声的仙人缩了缩脖子：“不敢骗道友，我祖上有一本与鼻窍有关的秘技传下来，修炼之后，这鼻子比寻常仙人要灵敏一些。”
六界神仙秘技种类繁多，浩如烟海，有鼻窍秘技也不算奇怪。只是腐尸味……
“什么样的腐尸味？”
尸首腐化程度不同，气味不同。不同种类的尸首，腐化后的气味也不同。
溪客入职幽冥司五万年，免不了会见到各类尸首，虽然算不上精通，却也做到大致心中有数。
这仙人见她没有追问秘技，顿时松了一口气，有一句说一句道：“就是那种混合着松香、油脂的腐臭味。”
溪客摸不着头脑，问晏海：“你知道吗？”
晏海摇了摇头。
仙人的身体，因为修炼的原因，污垢被彻底排出体外，味道是极干净的。就算有味道，也跟修炼的功法有关。比如他修炼的是水系仙法，身上的气息便有股子风雪味。而像溪客这样的，修炼的功法与五行无关，身上就完全没有味道。
但无论生前味道如何，仙人一旦陨落，身上的味道就会消散。无垢的尸体，即便腐烂，也不会有味道。
这是六界常识，除非，尸体如同鬼脸林中的一样，被怨气常年侵蚀缠绕。也或者，这义庄里停尸的，不是仙人之躯。
以溪客对鬼脸林的了解，在外界出现一处已经是奇迹。第二处，哪怕是帝君都心有余力不足。
那么，在这化城内，即便进来的是仙人，死亡率都高达八成。凡人，又如何能活下来？
活下来？
不，既然是义庄，自然不需要活下来！
溪客一惊：“道友，麻烦你带路，就顺着腐尸味的方向。”
鼻识过人的仙人点头。
四人七拐八拐，路上的白皤越来越多，越来越密。
看着不大的义庄，仿佛没有边际的原野，四个人走了至少两个时辰，还没有走到传出腐尸味的地方。
“等等，这个地方，我们来过。”抱皤仙人惊道。
“符齐，这个名字，我也见过。”领路仙人面色灰白。
他们走的这两个时辰，莫不是在原地打转？
“上去。”晏海当机立断。
溪客纵身一跃，依然是漫天漫地的白皤。但，屋宇、檐角，所有的建筑物都消失了。
“这……”
抱皤仙人和领路仙人跟着愕然，白皤遍野，一路铺陈开去，不见尽头。
溪客若有所思，唤出无生，一剑斩去。
白皤滚动，力道尽数被卸，遍野的白色看起来丝毫无损。
抱皤仙人和领路仙人面露惊疑，晏海持剑一掷，须臾去而复返，剑尖上挑着一块白色的碎片。
碎片上，‘符齐’二字被左右分开。
“怎么又是一个符齐？”领路仙人暗道晦气，“到底有多少个符齐被停尸老庄！”
抱皤仙人低头不语。
溪客和晏海对视一眼：“这是符齐的道场。”
“道场？不是老庄吗？”领路仙人面露惊容。
“说是老庄也没有错，只是停尸在这里的神仙，把自己的道场也留在了这里。”晏海好脾气地解释道。
“一个名字对应一个道场，那得多少道场！”领路仙人惊呼。
抱皤仙人猛然抬头，眸色明亮。
若如此，是不是颜栖的道场，也留在了这里？
晏海摇头：“能留在这里的，都是可移动的道场。”
虽然有些神仙热衷游历，四海为家，所以道场似乎也是跟着移动的。但大多数的神仙，还是喜欢把道场固定在一个地方，收授弟子，传承道法，确保传承不灭。
抱皤仙人眸中亮色一瞬熄灭。
领路仙人倒是理解，如果所有停尸此处的仙人，都有道场留在这里，这老庄怕是比化城出世的异宝还要引人趋之若鹜，哪里轮得到他这样的应征仙人来寻宝。
想明白这些，他反倒不纠结了：“咱们下去吧！这宝物，总不会在上面。”
说着，他就要往下落去，还未到半程，就被晏海一把抓住后领。
“道友，快放开我，我保证不分宝物。”他双手抠着衣领，一张脸被勒得通红。
晏海嫌弃地看了他一眼，将他甩在须臾剑上。
宽大的剑身，同时承载着三个人。
领路仙人连着咳了片刻，见到盘腿坐在剑身上的抱皤仙人，面色一阵难堪。他看了看晏海，只见他目视前方。
白皤的深处，剑光凛冽，气吞山河。
每一招，都仿若滔天巨浪。
而白皤，也仿佛有了生命，如一条条巨龙，绞杀、反扑。
那气劲与剑芒相撞，连声音都湮灭在战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