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不想
明光镇落在离问霞山不远之处。
镇子上烟火气盛，各类摊贩多如牛毛。顾及到这是处寻常人居的镇子，回问霞山的修士路过此处时大都不会御剑，而是徒步走过。
一般情况下叶风不会跑到这种修士可能比摊贩还多的镇子上，但这是他唯一能接近仙君的地方。
常鸣曾说过，平逢的修士阴，问霞的修士冷。这是真没错。他在镇子上待了几日，差点被路过的问霞修士目光冻出冰碴子。幸而问霞门风严谨，绝不会无缘无故为难他，也不会在一众凡人面前多嘴。所以冷是冷了点，还算安全自在。
可一连几日都没碰上迟遇，让叶风心里闷得很。他在街上小步溜达，被一个书生模样的人吸引了注意。
书生青衣，两颊无肉，十分消瘦。在街角搭了个桌子，笔墨齐备，提笔悠悠落下。叶风走过去，本想随便瞧一眼，谁知一瞧就入了神。
点翠山，无影风，细流水，笔端浅勾勒，落墨成画。
“这画里是什么地方？”叶风忍不住问道。
书生才发现身边站了人，笑道：“这是问霞山。”
“问霞山？问霞原来是这模样的么？”
书生换了一支小云笔，沾了点朱砂，在画上远山处点了几笔。
“问霞山上多红枫，山景远观甚妙。”
叶风在旁看了许久后，向书生讨了一张宣纸，借了一点笔墨。他团坐在地，闭目一会开始下笔。
书生作完一幅画，偏头看了看身边席地的少年。
“兄台师承何处？”书生微微瞠目。
铺在地上的宣纸被卷起的尘土扬了些土色，恰巧落在几丛树木之上。远处青色山脉秀丽绵延，笼在浓密的云雾中。一间独院落在画面底端，遮掩在群树之中。在树与山之间的峭壁上，有一人临风而立，似要乘风归去。
叶风望着自己手中的画：“没有师承，随手画的。”
书生怔然，而后失笑道：“这兴许就是天资罢。”
叶风问道：“是说我画得还不错？”
书生点头：“你这随手一画，抵我晨习晚修十数年。”
“……是么？”
叶风收了画，小心放在怀里，向书生拱手道：“多谢先生。”
书生有些惋惜：“不画了？”
这一处在街角，叶风望了望镇门方向，有些无聊：“我在等人。”
“等谁？”
“一位问霞山的仙君。”叶风想了想之前在山洞内看到的，“一柄长剑，系着一个碧绿的穗子。”
“碧绿的穗子？”书生奇道，“那不是问霞山的迟遇仙君么？”
“迟遇？”
“迟遇仙君的佩剑叶风便系着绿穗子。问霞仙君中，也就独那么一把剑带了装饰，这件事许多人都知晓，毕竟仙君无论在修行界还是凡人中都极有名望。”
叶风呆住。佩剑叶风？原来当初那一句“叶风”是这么个意思。
他一时不知作何感想。叶风这个名字是他自己取的，而修士的佩剑也几乎都是由自己取名。文字万千，能这么碰上……也是当真奇妙。
叶风望望天，心中念道：“既然如此有缘，就让我今日碰着他罢。”
耳边忽听书生惊道：“那不就是迟遇仙君么？”
叶风一转头，彻底傻了。书生的声音不小，迟遇已经循声看过来，停住了脚步。
书生道：“快去，仙君等你呢。”
“……”仙君这不是等我，是被你唬住了。
叶风又犯了老毛病，愈紧张愈冲动。一鼓作气走到迟遇面前，然后哑了。
迟遇看了看他，取出了药草递给他。
叶风：“……我不是来要这个的。”
迟遇看着他，没有说话也没有离开。
叶风继续道：“我想问问仙君，为何不能收我为徒？我并不是想拜入问霞山，只是想得仙君指点一二。”越说声音越小，迢迢跑来等人的勇气全泄掉了。
“问霞的规矩。”
“什么规矩？”
“修炼之法不可外传。”
问一句答一句，比不声不响好多了。叶风心里清楚，迟遇是念着那一丁点的人情才回他的话。他不认为迟遇在骗他，那他打的主意便是彻底成空了。
叶风问道：“那仙君不能收我的话，我能不能……跟仙君一起除妖？”
即使迟遇一直没有什么表情，叶风也能从他脸上细微的变化中感觉出他的疑惑。只是疑惑而已，并没有抗拒。
叶风解释道：“都说历练是进阶的一大助力嘛？我修行尚浅，历练风险大，跟着仙君四处见识一番，也许能多几分领悟。”
迟遇默了一会才道：“一月。”
两个字，叶风迅速明白过来这是答应了，一瞬间笑容漾开：“好！就一个月。”
迟遇这一次下山去的地方并不远，也幸而不远，否则叶风该考虑如何才能跟上御剑的仙君了。
明光镇南数十里外有一处村落，接连有人失踪。没过几日后，失踪的人家门前会忽然出现一块沾血的布料，而布料都出自失踪者所穿的衣物。
赶到那处村落时已是傍晚。秋收时节将至，村外是一片辽阔的金黄麦田，被稍远处的青山隔断在这一方天地内。
迟遇铺开了御灵术，灵力的光华漫到了青山外。
叶风见他眉眼微抬，是有些意外的反应，便问道：“怎么了？”
“周围没有恶妖。”
迟遇说的周围自然不是指村落周围，御灵术范围之广叶风是亲眼见了的。
“会不会是逃去了更远的地方？”
这是最大的可能。
迟遇望向远处，道：“在第一人失踪时，缉妖会就收到了消息。附近的门派千防万守，不会让他逃远。”
不在附近不在远处，看来是很会躲。
“今日先住下，明日再查。”迟遇道。
村民们很热心，见是问霞的仙君来了，舍出了一方小院，将两人请了进去。
小院在村子一角，临着山，很显清静。木篱笆上爬满了绿藤蔓，院中草青青，掩着几块不规则的青石板。
叶风看着迟遇进了房间。他站在外面，望了望院外。村里家家户户陆续升起了炊烟。他想了想，最后钻进山里，不多时，手中捉了一只野鸡，怀里揣了一捧野果。
清理好野鸡后，就近架了个土窑生了火，小半个时辰不到，一股甜香自裹着的肉中散出。
待一切忙好后已月上中天，叶风敲了敲自迟遇进去后就没开过的门。
“何事？”迟遇很快便回了，声音清晰。
“仙君，你饿了么？”
“……”
这一句隔了很久没回音，叶风继续道：“赶了半天的路，仙君不饿么？”话落之后，他听到了轻缓的脚步声。
迟遇打开了门，但明显不是准备出来吃点什么的神色。他直视着叶风，淡道：“口腹之欲于修行无益。”
叶风回头望了望院中的石桌，小声道：“饿了就要吃饭，修行难道就不吃饭了么？”
迟遇道：“踏入朝光境后，便无进食之需。”
叶风问道：“仙君，你何时入的朝光境？”
“十二岁。”
“你从十二岁起，就没有再吃过五谷？”
“嗯。”
叶风垂头沉默，而后忽然拉了迟遇的衣袖，将他拉到院中石桌边。
桌上一盘洗净的果子，月色下水灵灵的。整齐切好的烤鸡码在盘中，丝丝浓香扑鼻而来。从隔壁村户借来的一壶温酒并两个杯子搁在一边。
因为照顾小灿儿的缘故，叶风在吃食上慢慢往细了走，平庸的食材也能敲打出别的风味来。
“仙君，不需要和想不想不是一回事。这世上食物的滋味很多，你真的不想尝一尝？”
“不想。”迟遇言简意赅。
叶风没松手，道：“你说谎。”
“我从不骗人。”
“你不骗人，但你会骗自己。”
“……什么意思？”
“我想问仙君，你入朝光境后不再进食，是因为‘无需’还是‘不想’？”
“这有何区别？”
“‘无需’抑制了你的‘想’。”叶风道，“我想仙君应该是在入境后便自然而然不再进食，而从未考虑过自己是否想进食。问霞山的门风我知道一些，规矩森严，一心求道。仙君在问霞山修行数年，除了修行之外可有想过别的事？”
月光遥遥洒向世间。
叶风松开手，退了几步坐到了石桌边，望向一边静立的人。
迟遇在沉默，也像在思索。
叶风伸了个懒腰，笑道：“这月光真冷。”
迟遇走了过来，坐在他对面，脸上是很明显的疑惑，像个被难题难住的小孩，“你为何会这样认为？”
叶风道：“因为我有很多想做的事呀。想做却很难做到，或者说不可能做到，所以慢慢就会压住这种‘想’，说不定时间久了，就自己骗过了自己，以为自己并不想。”
迟遇问道：“你想做什么？”
叶风撑着下巴笑着看他：“我说出来的话仙君会帮我吗？”
迟遇没应。
叶风又道：“我想和仙君一起吃饭。”
月光流泻在身后，映着清亮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