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旧伤
白水斋的餐食素来遭年轻弟子们嫌弃。一来样式极少,二来味道也让人不敢恭维。所幸青冥管教并不严格,得空弟子们便溜下山去白露镇上开个小灶。因而白水斋的掌勺早已习惯饭点时没几个人,即使有那也是苦着脸的。今日不知怎地,他在青冥十余载,头一回见着这个阵势。
几个服色各异的少年正襟危坐,每人面前一个餐盘,盛着他今日不小心焖烂了的萝卜和不小心放多了盐的胡瓜。菜色香全无,更不讲什么装盘,瞧着比家常菜还家常,衬着几个人严肃的面容……掌勺想了想,觉得滑稽这个词正合适。
僵持许久,一个穿青冥校服、从始至终就有点在状态外的少年伸出手,将那两盘素菜挪得近了些,面上带着十分熟悉的抗拒。随着他动作,另一个黑衣的俊秀少年望了望还在僵着的其他人,也窸窣动了。
吃了几口后,晏知行抬头一脸认真道:“你们都不饿吗?今日的菜比昨日的味道好。”
嬴书迅速地看了一眼小晏,又埋头继续吃饭。
掌勺听的心里有几分不确定,难不成今日的盐没加多?他挑了根胡瓜进嘴,然后呸了一声。声音巨大,引得那几个少年纷纷看过来。
掌勺尴尬地笑笑:“有点咸。”
有了动静后气氛就没那么死板。庄风望一眼对面的游笑,又望一眼与游笑隔了个位置的云陈,怕再放下去菜都凉了,便默默拿起了筷子。还没吃一口,又有一个餐盘放了下来。沈桥望了望不动的几人,随口道:“怎么不吃?”
“……”
一顿饭悄无声息地吃完,游笑才道:“有没有让无名恢复记忆的办法?”
沈桥道:“他的经脉修复不易,即使修复了,记忆也不会恢复。”
“为何?”
“什么为何?”
“为何经脉修复、记忆恢复不了?”
沈桥一顿。这还真没问过秦觉,是他对秦觉的医道太过自信,秦觉怎么说,便也就信了。
游笑低眉思索道:“或许……”
“什么?”
“有一种药草或许有用。”
“你说的是却枝?”
听到这个名字,云陈终于把目光落在游笑身上,声音中似乎含着些不明的怒气:“你想去弱水涧?”
却枝是生灵录中记载的一种罕见药草。生于腐朽的枯木之上,通体呈血色,遇土则化水,入药生骨血,可用来修经络、养灵根。如此天材地宝只生于问霞的弱水涧,若要取之,需淌过弱水涧中千百毒物。
弱水涧被列为问霞禁地,便是因与天材地宝共生的极恶之毒。
游笑道:“若是却枝有用,去一趟也不是不行。”
云陈又是惯常的冷笑:“你不怕你有命进没命出?”
游笑并不理会这般讽刺,问庄风:“清和仙君何时回来?”
庄风:“不知。”
“仙君去哪了?”
“不知。”
游笑还待再问什么,就见庄风皱了眉头道:“你想要仙君再去一趟弱水涧?”
“我是想向仙君问问里面的路。”
“云兄也说了,禁地不是你该去的地方。等问霞的修士们到齐,询问一番就是了。有结果最好,没结果的话,那便是天意如此。”
沈桥也道:“虽然找出真相重要,可真相及不上性命。若是两日后仍旧没结果,那只能请死去的人见谅了。”
游笑闻言静了静,而后望着沈桥道:“原来你只是想弄清真相。”
沈桥笑:“不然?”
“你们整这么大的阵仗,我还以为……”
“人之常情。”
话既已说开,游笑的神情重新舒展了。又想到了什么,瞥一眼面前的餐盘后难以启齿道:“青冥的日常伙食就这样?”
“……”
“你们受累了。”
一边的掌勺大叔摸摸头,第一次觉得该长进下厨艺,不能再丢脸丢到别家小孩面前。
离开白水斋时,庄风落在了后头。之前忽视了的隐隐担心被云陈一句话轻易勾起。迟遇去了一趟弱水涧,回来时毫发无损。他当时以为是仙君无双,禁地于他只是寻常。可若不是呢?弱水涧里多的是无名毒,迟遇真的全部防得住?
庄风有些心神不宁,勉强忍了半日后还是给迟遇递了消息。虽说先前果断拒绝了仙君,可他毕竟是因为自己才去的禁地,多关心一句也没事吧?看着纸鹤悠悠飞走,庄风想,这么慢何时才能找到迟遇?若迟遇回了昆仑、隐灵传不进去怎么办?想了半天竟然坐立难安,在竹舍内来来回回走个不停。
第二日一早庄风便直奔藏书阁。韩凌自打来青冥后除了讲学外最多的就是待在藏书阁翻看典籍,今日赶巧寻到了一本不曾见过的古籍,正细细研读时就听有人喘着气唤了一声“衡无仙君”。
韩凌抬头,见着庄风后有几分意外:“何事这么急?”
庄风行礼道:“不知仙君有没有清和仙君的消息?”
“迟遇?几日前他来找我问过一味药草,大概是去养药了。”
“养药?”
韩凌笑了笑:“就是把药草拔来自己养。明明什么都养不活还偏偏爱养。”
“……”
“你找他有事?”
“仙君前日从弱水涧回来,我、联系不上仙君了。”
“弱水涧?”韩凌脸色一变,“他去那干什么?”
“寻药草。”
手中古籍往桌子上重重一放,韩凌眉头紧绷得像山压下来,问道:“回来后他去哪了?”
庄风心觉事情可能有些糟糕,“在问霞山待了半日,后来就不知道了。”
“给司药看过没有?”
“应当没有。”
韩凌似乎是气极了,冷笑道:“他还真不拿自己的命当命了?既然这样旁人还管他做什么!”
庄风试图推开心中不好的预感:“我看仙君回来时并没什么异样。”
“异样?他这个人就算疼死了也不会喊一声让你知道。”
庄风蓦然想起渭城客栈那夜从结界中渗出的丝丝缕缕喘息,轻飘飘地勾在心上,沉甸甸地压在心上,难受得很。他忽然很想知道,迟遇口中的旧伤究竟是什么?是那个姑娘口中的天罚?
“不知仙君是否知道清和仙君的旧伤?”
旧伤?韩凌面色微滞。
没人伤得了迟遇。自打认识他起,韩凌就是这么想的,事实也的确如此。
直到百年前某日,迟遇匆匆忙忙下了昆仑。他本以为只是出了个有些厉害的妖,并没放在心上,一门心思浸在寻来的典籍中。谁知月余后,清和殿靠着仙君灵力撑着的结界几乎碎裂。韩凌赶过去,殿门虚掩,院子里还是一副寸草不生的模样。迟遇抱着清和剑倒在榻上,脸色比雪还白几分,初一见那情景,韩凌甚至心惊地以为迟遇死了。他镇定心神去探迟遇的脉,又来回检查几番,并没有发现什么严重的外伤,只是一身修为没了七七八八。他守了三日迟遇才醒过来,却什么也不说,将清和殿一封就是几十年。
这便是韩凌记忆里关于迟遇受伤的唯一一件事。过去这么些年,迟遇现在除了偶尔脸色白了些,并没什么异常,修为也恢复泰半,他便以为他的伤算是好了。只是当年的情景有时会浮上眼前,找典籍的时候便多留心了些,却并没发现什么。
这旧伤日久,也当是隐蔽之事,那这少年说的又是什么旧伤?
“多年前迟遇受过一次伤,如今应当是好了。”
韩凌将古籍放回去,道:“弱水涧不是寻常地方,我得去找一下他。”
找到迟遇很容易。他这人跟外界交情淡薄,还在问霞山时便除了历练之外只待在山上。如今地方改到了昆仑罢了。
清和殿数年如一日,无论迟遇怎么用心,也没能养起来什么活物,秃得不像个世外仙居。
韩凌推开房门,心中已然有了预料。迟遇躺在床上,宛如安睡,若是不看他青白的脸色的话。弱水涧的许多毒都无解,侥幸不死也只能靠修行天长日久地化去几分。
韩凌心中憋了口气。他认识迟遇多年,知他一向循规蹈矩,没做过什么出格的事,修行之途也顺风顺水,没想到两次意外都竟要了他的半条命。
煎了服化毒的汤药来,韩凌将迟遇扶起试着给他灌下去,谁知汤药不仅入不了口还把人给呛咳了,手略抖一碗药也洒了大半。韩凌微微叹息着给迟遇拍背顺气:“不喝就不喝。”拍着拍着手下感受到一阵起伏,是迟遇醒了。韩凌站起身来平静道:“先将清和殿关了罢,休养个几年,免得出什么大毛病。我再去找找看有什么办法能给你去几分毒性。”
“你别忙活了,死不了。”迟遇的声音有些无力。
心里压下去的一口气又腾腾冒上来,“有清和剑在,你是死不了。但你再这样糟蹋自己几次,还不如直接死了痛快。”
迟遇缓了几口气后抬头望着韩凌:“你生气了?”
是。不仅生气,还差点气不活。韩凌心中如是想,嘴上却道:“我生什么气?命是你的,你想怎样就怎样,旁人还能拦你不成?”
迟遇道:“弱水涧的毒虽然稀奇古怪,总归不致命。”
韩凌道:“疼是你的,苦也是你的,关旁人什么事。”
迟遇笑了一声:“你今日怎么阴阳怪气的?”
“……”韩凌甩手就走,走到门外又回过头来,“青冥的那个小弟子在找你,你有精神了回他一句,别让人家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