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刺杀
庄风醒过来的时候,闻到了熟悉的竹叶味道,随后才听到窗子外雨打竹叶的响声。他起身慢慢走到门前。
雨线稠密,背着暗淡天光落在地上,像一曲低沉的奏歌。青石路上水洼深浅不一,想来已经下了许久的雨。院外竹林蒙在雨中,雾沉沉的模糊着深青。望了不知多久,深青中浮出一抹白,不疾不徐地靠近。转过院门时,两厢目光便毫无遮挡地相接。
庄风觉得自己应当昏睡了很久,否则再见迟遇时,为何会有这样大梦一场的感觉。他站在原地,等迟遇走近。
雨幕中,远道而来的仙君撑一柄青伞,白衣不沾尘水,濯濯明净。世人赞清和仙君有出尘之表,此言得之。
“醒了?”迟遇站在回廊之下,收了伞问道。
庄风弯了眼角攒出一点笑来:“醒了。”
“伸手。”
庄风依言伸出手,掩在束袖下的手腕泛着一丝苍白。迟遇拢住衣袖,指尖搭上寸口。
这是庄风第二次见迟遇切脉。仙君微垂着眼睛,容色沉静,唇色很浅,略带些病容。
“你怎么了?”庄风忍不住问道。
迟遇收回手指,眼中含着些疑惑,“什么?”
“你看起来脸色不好。”
迟遇一滞,语气却很随意,“旧伤,不碍事。”又道:“你昏睡了几日,可还有什么不适?”
庄风摇头,没去追问是什么旧伤经年未愈,只道:“我为何回了青冥?沈师兄呢?”
迟遇道:“先同我去个地方,再和你细说。”
广袖一挥,落雨青竹便消失了,头顶耀灵青天。鼎沸的人声从近处传来,窄巷外人来人去,一地烟火气,是个颇热闹的镇子。
庄风任迟遇领着,在一家酒楼的雅间落了座。迟遇对着跟来的店小二顿也未顿道:“一份山药粥、一份清粥,加素三鲜、一品豆腐、烧白菜、木耳百合,另添一壶惠山泉。”
等粥菜都上了,迟遇道:“你刚醒,先将养两日再动荤腥。”
庄风点头应了,又听迟遇道:“沈桥找到了榕城害人之人,似乎是与问霞有关,他去问霞探消息去了。”将粥递给庄风后又道:“我们在明光镇,离问霞不远,稍后可去看看。”
问霞虽与青冥同为修行灵山,却不似青冥近人世,而是孤立于红尘外,被一道常人不可渡的天堑相隔。在奔腾的万顷波涛彼方,问霞山隐在一片红雾中。等到近处庄风才看清,那红雾不是什么稀奇阵法,是凡间红枫。
沿着山前石阶向上走,身边红叶肆意荣华。偶一回头,只见漫山红叶接着浩荡水波,纯净的两色相撞,在旷远的天幕下,有一股动人心魄的味道。
沈桥到问霞山已有两日,也被晾在了客院两日,今日才等到问霞弟子来传话,执事长老得空,请执事殿一见。明灿对着前面的弟子背影很有几分不满:“真是好大的脸面。”
沈桥对这种待客方式并不在意,倒是觉得这姑娘的态度有点令人不解,便问道:“你对问霞山似乎挺有意见?”
明灿冷笑:“对滥杀无辜的人,你能笑脸相迎?”
沈桥不置可否,“真相还没弄清楚,不可轻易下结论。”
“你觉得在这里能弄清真相?”
“不能。”
“那你为何要来这里?”
“探一探总好过一走了之。”
等从执事殿出来,沈桥微笑道:“不愧是问霞山。”
明灿不以为然:“你不是说并不一定是问霞所为?怎么又如此失望?”
沈桥道:“我这明明是称赞。”
明灿语气坚定:“有谁皮笑肉不笑地称赞别人?”
沈桥这下倒是真心笑了下,他伸手指着前方宽阔校场,指向无尽绵延的红叶,道:“全则必缺。光明之下怎会没有暗影?若是我能捉住这个影子,不是挺有意思?”
明灿道:“那你为何不将人带来,当面对质?”
沈桥摇头:“他记忆有损且没有问霞功法,带过来也不会有结果。”
“那你这样虚晃一招岂不是打草惊蛇?”
沈桥还未答,前方两道身影渐渐清晰。
“问霞可能会有私心,相信清和仙君不会。”
明灿顺着他的目光向前望去,细眉慢慢蹙起。
“清和仙君。”四个字咬得一字一顿,不加掩饰的怒意升腾起来。倏尔一柄剑出现在她手中,以破风之势直刺向远处之人。那份杀意太过明显,迟遇侧身一躲,避开了剑锋。
明灿将剑召回,握着剑又刺了过来。迟遇本已做了抵挡之势,却在剑将至时收了势。庄风急急召出碧珩,将刺来的剑挡了下来。
“是你。”庄风还未问来者何人,便听迟遇道。
明灿冷笑:“这么多年,你还记得我。”
迟遇道:“我记得你的灵力。”
明灿道:“那你就明白受死罢!”说着又提剑而来。
庄风挡在迟遇面前不动。
明灿怒道:“你让开。”
庄风道:“无故刺杀昆仑仙君,你怕是想与整个修行界为敌。”
明灿像是听到了极为可笑的事,声音喑哑灼人:“无故?若不是他先杀我哥哥,我为何要杀他?无故?堂堂仙君重伤百年避世,你们就没想过是为何?是天道!”
庄风淡道:“证据。”
明灿怒极:“我亲眼所见。”
庄风还要说些什么,就听到一声“是我杀的”,手中剑蓦地一松。
迟遇继续道:“你修行至此不易,若是杀我,就等于断了修行一途。”
明灿没有犹豫:“断了又怎样?我不会让他白死。”
“好。”迟遇道,“我还你一剑。”
明灿还未反应过来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原本紧握在手中的剑忽然脱离掌控,向着面色冷然的仙君飞去。眼看着就要刺进胸口,一只手突地抓住了剑身。一道深红血痕急速流下,滴落在青石砖上。
“住手。”庄风语气镇静,顿了顿才松开握住的剑。
在他伸手接剑时迟遇便撤了灵力,否则那力道能直接将手掌削去,即使如此,余力仍然将掌心割出了见骨的伤口。
迟遇捉住他手腕,点了两处止血的穴道,脸色发白:“你是想废了这只手?”
庄风低声:“那你呢?准备一命赔一命?”
“一剑而已,我不会死。”
手心血流不止,迟遇蹙眉,没再管其他,直接带庄风去了听霜峰,将人送到司药长老面前,“上药。”
闻眠见血淋淋的一只手露着骨头送到眼前来,当即放下手里的药材,切过脉后严肃道:“这伤是怎么回事?不想修行直接下山去便是,做什么要将自己的手毁了?”
迟遇脸沉如水,“能医好么?”
闻眠道:“去弱水涧采一株白石草,一个时辰之内,再晚就接不上肌骨,这只手以后都别用了。”
迟遇望一眼庄风,“等我回来。”
“弱水涧是什么地方?”庄风望着迟遇的背影,直到一点也看不见了才问道。
闻眠命药童给伤口做清洗,自己又去拣起了药材,随意道:“禁地。”
“禁地?”
药童手脚利落嘴巴也利落,笑嘻嘻道:“禁地。问霞修士不能入,清和仙君可入。”
“有危险么?”
“对清和仙君来说不算危险。”
“哦。”庄风点点头,又听药童道:“旁人去了没命,清和仙君大约会去个半条命。哎哎,你别动!”
庄风猛地抽手起身,伤口又朝外撕开了些。
闻眠迅速过来点了几处大穴将人按下,顺便瞪了药童一眼:“做事就做事,多嘴。”
药童老老实实继续处理伤口去了。
庄风道:“放开我。”
闻眠不理,只是提醒道:“这穴道硬冲开也不是不行,只不过仙君回来见到的就是尸体了。”
庄风静了下来,只望着外面。
遇到这种情形还这么听话的病人,闻眠倒是有些好奇了:“我原以为你会拼死也要去找人。”
庄风不语。
药童又絮叨起来:“师父此言差矣。明知会死还要去,不是蠢就是傻。这位师兄显然是明智之人,俗话说得好——”
闻眠忍无可忍,转身将一颗黑丸子弹进药童喋喋不休的嘴里,药童当即闭嘴哑了。
庄风一动不动,直直盯着外面。闻眠挑拣好药材,回头坐在对面的藤椅上,也望着外面。
“别担心。只要有命回来,总归是能救的。”
药童嘴上说不出话来,心里还是不住嘀咕:“师父您这是安慰呢还是雪上加霜。”
听霜峰临着瞭望海,落日在空茫的视线中缓缓沉下青空,一半几乎浸入了水中。
良久的寂静之后,庄风忽然动了动眼睫,下意识站起的动作被封住的穴位止住,徒留了微小的抽动,凝固的目光终于流动起来。
迟遇把一株墨沉沉的药草递到闻眠手中便回头去看庄风。庄风许久没说话,声音又低又哑:“受伤了?”
“没有。”迟遇道,“还疼么?”
“不疼。”
白石草生肌续骨,庄风很快便因强烈的药效昏睡过去。
嘱咐了药童去煎药,闻眠瞥了一眼迟遇。仙君一身白衣纤尘不染,哪里看得出来刚从极恶之地走了一遭。
“仙君,容晚辈看看罢。”
“无事。”迟遇将庄风抱起,“劳烦借一间客房。”
明灿等在院中。天色已晚,原本明艳的水红衫子在暗淡的天光下多了几分孤寂。
“叶灿姑娘。”隔着一点距离,迟遇唤道。
这个名字太过久违,眼眶忽然泛起的痛意几乎压不住,明灿紧抿着唇。
“是我冲动,不该用这种办法解决。”迟遇继续道。
这种平淡冷漠的语气真是教人厌极了。这么多年过去,新芽变老树,故人埋黄土,什么都变了,只有这不近人情的语气从来没有变过。
明灿讥讽:“怎么?后悔了?不想抵命了?”
“给我点时间,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什么交代?你的命?”
晦暗的夜色里,迟遇似乎是笑了一下:“嗯。我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