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玲珑
缉妖会结束后,游笑和同门修士回了问霞山。庄风又给沈桥递了两次消息都没有回应,他思虑过后向程净禀了此事。结果不出所料,寻沈桥的差事又落到他手上。
算算日子,打沈桥上次给他传信到如今,时日已足够在青冥与平逢之间走两个来回。依任清风所言,不出意外沈桥应当会顺利走出平逢山上的幻境。现下人却失踪了。
白露镇一如往昔,庄风坐在一家茶馆内,对着门外人群攘攘。忽有一个攥着糖人的垂髫小儿从门前跑过,还没从视线中消失,小孩便一屁股摔到了地上,糖人也折了一半。
突如其来的变故将小孩吓住了,他似乎是没觉得疼,只呆呆盯着摔掉了头的糖人。望望糖人又望望地上,忽然反应过来似的咧嘴就哭。
小孩旁边站着一个青年人,持一柄银色长剑,面容沉静端雅。他垂首望着撕心裂肺哭着的小孩,半蹲下身,拎着胳膊将小孩扶了起来,又拍拍他沾了尘土的衣服,问道:“疼不疼?”
小孩不知何时已止住了啼哭,愣愣把眼前人望着,好一会才想起来说了一句“不疼。”却又将半个糖人举到青年面前,“送给你。”
迟遇接过糖人,“给我?”
“给你”。小孩呵呵笑了,红扑扑的脸上还残留两行泪痕。他凑到迟遇耳边悄悄说了句话,说完便摇了两下脑袋,像是有些不好意思。
庄风正怀着一种有趣的心思瞧着两人,一直与小孩说话的迟遇忽然望过来,让他一瞬忘了自己在想什么。
迟遇很快转了回去,取了两枚铜钱放到小孩手中,“再去买个,别再摔了。”小孩欢欢喜喜地跑走了,剩下迟遇站在原地,手里还拿着半只糖人。
小孩消失在人流中,迟遇转身走进茶馆,将糖人递到庄风面前。
庄风:“给我?”
“给你。”
“哦。”虽然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庄风还是接下了糖人。
迟遇默默看着他。
庄风被看的不知所措,咬了一口糖人的圆手,“唔。”
“怎样?”
“好甜。”甜得牙酸。
“是么?”迟遇盯着糖人,忽然握住庄风捏着糖人的手,就着这个姿势俯身咬了另一边的小圆手,轻轻嚼了几下,“果然很甜。”
庄风顿时觉得手里的糖人变成了烫手山芋,不知该不该继续吃。
迟遇坐了下来,问道:“这次下山是接了什么委托?”
庄风调整了神色,道:“前几日我给沈桥师兄传了萧停可能在平逢的消息后就再没联系上他,我……”说着忽然想到了什么,问道:“如果一直陷在旁人的幻境中,是不是收不到隐灵的消息?”
“不错。”
庄风心中沉了几分。他与沈桥简单说过平逢山上有活境之事,原以为沈桥去了之后能碰上任清风,可任清风恰好离山。若只是被困在活境中还好,起码没什么危险。可迟遇说过,平逢山的活境是为了遮掩什么而存在。如果沈桥发现了什么不想被发现的东西……
庄风立刻朝迟遇道:“我要快些去平逢,先行告辞。”
他行动飞快,说完已经起身出了茶馆。
星夜兼程赶到平逢山,活境内依旧是一派阴森死寂的模样,庄风寻了许久都没见到沈桥,也不见任清风踪迹。
按脚程来说,任清风离开青冥后如果直接回了平逢,此时肯定已经到了。
庄风又细细将山翻了一遍,依然半个人影没见到。他环顾四周孤寂,想到了能够破开活境的清和剑。由长剑开始,从下往上,迟遇的脸也慢慢在眼前清晰起来。
庄风十五岁之前长在竹山上,不常下山。江堰常常给他带些小玩意儿回来,也带过几次糖人。隔了很久,他已经不记得幼时的糖人究竟有多甜,却依然记得那种被人记挂的感觉。像是春水渡过山川,一程一程俱是肆意温柔。
迟遇是除了江堰之外第二个给他糖人的人。这或许只是随手动作,却总叫他时不时想起来。
前日茶馆内走得匆忙,没及细想,如今忽然觉得那一日分明不是偶遇,分明就是迟遇专程来找自己。
庄风仰着头,觉得这个想法够天真也够荒唐。
天色已渐渐晚了,云上披了一层橙黄。寻到活境出口后,庄风又给沈桥递了次消息,原以为不会有回应,却在星子淡淡缀入夜空时收到了沈桥的隐灵。依然是简单的两个字,榕城。
庄风深吸一口气,没事就好,懒得去计较沈桥这让人忧心的行事风格。
榕城与平逢相距甚远,庄风修整了一夜再赶过去已是两日之后。虽然勉强算作问霞界内,榕城的位置却颇为偏僻,已近北方的孤山之境。
庄风对孤山略有耳闻。整个山境逾百里,原是灵气缭绕的一座山,却不知被什么在一夕之间摧毁,山中生灵尽数殒命,许多年过去也没再生出任何活物,如今只剩一地死意。
不知是不是靠着孤山的缘故,榕城并不似一般城镇祥和。房屋低矮,夹着几处断瓦残垣,苍翠的苔衣从边边角角冒出,远看似笼着一层湿润的雾气。
街道上没什么行人,寻常的摊贩也没几个。庄风一走近,原本面色淡漠的路人都望了过来,谨慎地将他打量了一回,而后脚步匆匆地离开了。
庄风心中疑惑,准备再给沈桥传信,忽而听到身后衣袂拂动的声音。
有人拍上他的肩膀,“师弟。”
沈桥看着无恙。
庄风单刀直入:“师兄为何会来榕城?让我过来是有何事?”
沈桥道:“先和我说说,你为何替萧停说话?”
“……”庄风摸不准沈桥问这话的意思,略一沉吟,道:“若是师兄看了镜心里的情形,想必也会认为萧停无罪罢。”
沈桥看着庄风,“无罪?他伤人不是事实么?天道断他有罪,因为你替他分辨,他便无罪。”
这听着明显是兴师问罪的意思。庄风道:“既然我能将他分辨成无罪,那他为何不能无罪呢?”
沈桥呵笑一声:“我听应采然说,你是这两年青冥弟子里功课最好的一个,看来没少跑藏书阁,会说道理。”
“师兄认为我做错了?”
“错?依你对萧停一事的见解,竟然问的出‘对错’?”
庄风淡笑道:“师兄也是想同我讲道理么?”
沈桥收起审视的目光,一改冷漠的口吻,“我懒得讲。只不过原本打算将他困个一年半载的,没想到这么轻易就让他走了出去。走了也好,不见不烦。”
庄风深以为然。
沈桥又道:“你进榕城也有些时候了,看出不妥了么?”
“这里的人似乎很警惕外来人。”庄风思忖道,“不对,应该说警惕修士。”
这猜测很难让人信服。寻常人警惕恶妖邪物才是正常,对修士怎么会有这种反应?虽然此地距问霞甚远,但依问霞的做派,若是有作乱之物,必定不会放任不管。那城内又为何是这副情状?
许多问题堆过来,但庄风更好奇的是,沈桥怎么就从平逢千里迢迢跑这来了?
沈桥自然不是顺路顺过来的。他得了庄风的消息往平逢去,见到了传说之中的活境,将平逢整整走了三遍。
平逢曾是一方大派,矗立于西南一隅,虽不及问霞盛名,也很得人心。虽说被恶妖屠了五百弟子,实不该就此灭派。甚至于在灭派之后,一座灵山无人肯顾,就此荒芜。而对平逢灭派一事,所有能查到的记载都很含糊。恶妖为何要屠山,又如何屠了山?沈桥对这种几十年前的往事没什么探究的欲望,只是从一些轶闻里窥见几分,平逢有声名,门下修士的行事作风却有些配不上它的名声。
如今亲眼见到了平逢,说实话,若不是提前知道这是个活境,他几乎不可能发现任何异常。被灭派的荒山不就该是这样么?他走了又走,看了又看,最后停在了被烧毁的藏书阁外面。旧匾像一块停驻的故岁痕迹,表面安然,内里已斑驳腐朽,弹指间的灵力就将它打了下来。
等再次进入活境,他直奔藏书阁,旧匾果然稳稳挂在门檐上。
停留了这么久,若是有人出来早该出来了。没遇上庄风口中的人,出口又明明白白的在眼前,沈桥心中有几分不快。他不会主动去探究什么,可疑问送到了眼前,不去解开它更令人难以忍受。
藏书中记载,活境是虚幻之境,其形其状全凭施术人所想。与复制出的死境不同,活境中的一切可以任意发挥。这是多么可怕的一种法术?若是真失传倒也罢了,如今这样再现,难免让人心生疑虑。
据说活境的解法只有一个,便是施术者主动放过。以前沈桥对这个说法不作他想,可现在失传的法术出现在眼前,旧书上所记的东西也就不再那么坚定。
真的只有一种解法么?沈桥远望着埋在阴郁中的荒山,估摸了下范围,反手将剑抽出了些许。
在他看不到的一处庭院内,一方水池清清浅浅,映的不是无际天空,是平逢山活境。
水池前站着两个粉衣姑娘。
“他不会是发现这是活境了罢?”
“哪能这么轻易就让他发现了。”
“可谁没事会把一座荒山逛个三遍?”
“哼。管他做什么,发现了又怎样?他又破不了。他乐意费工夫让他费去。”
“不好吧?师父让我们看着别让路人出事,他万一把自己弄死了,师父会怪我们的。”
“他要寻死你还拦得住他吗?”
“我试试。”
说完便快速离开了庭院,留下另一个姑娘气的跺脚,“傻子!”
明灿向着破败沉静的藏书阁而去,远远就见那个少年人已结了法印,她急忙忙喊道:“你停下!”喊得太过急迫用力,连带着身体重心向前倾去。
“哇啊!”她稳住即将下沉的剑,重新站稳后见那少年已转过身来,仰首将自己望着,一袭泼染的水蓝校服打眼得很。
沈桥闻声收了手,却不想来的是个瞧着比自己还小上几岁的姑娘,莲花粉的衣衫裹着风,像只翩翩蝴蝶。蝴蝶打了个跌,不甚优雅地落到了他面前。
明灿蹙着一双细眉打量沈桥,半晌背着手道:“你刚刚结的是什么法术?”
“死境。”
“死境?好好的结死境做什么?”小姑娘的声音脆得似三月鸣鸟,压不住惊讶与好奇,故作的一点老成全撇了去,圆睁着水润的眸子盯着沈桥。
沈桥道:“形道为孤道,两种术法不能共存于一处,若是强行施行,必有一个会灭。”
“唔……什么两种术法?”明灿视线瞟了瞟,开始装傻。
“此处有活境。”
“活境是什么?”继续装傻。
“形道的一种。”
明灿怀疑若是继续装傻问下去,眼前这人能认认真真给她上一课,索性敞开了说:“这里是有活境不假,但活境无解也是真的。再厉害的死境也破不了活境之术,你还是直接离开罢。”
“你怎么知道活境无解?”
“师父说的。”明灿一脸的理所当然。
沈桥想了想:“任清风?”
“你怎么会知道这个名字?”
沈桥不答,过了一会忽然道:“难不成,你们在真正的平逢山立派了?”
明灿的面容立刻淡了下去,却并未否认。
沈桥觉得这个反应甚是奇怪,琢磨着追问了句:“如果是立派,为何不光明正大宣告于世?”
明灿道:“谁说立派了?你没见过散修师徒吗?”
“你为何否认的是立派而不是告知旁人?”立派一事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最简单来说,一师一徒便能成一派。这并不是一件需要避而不谈的事。“你们究竟有什么不能示人的秘密?”
兴许是察觉到多说多错,明灿果断绕过了这个话题,回到了原本的目的上,“你走不走?”
“我不走又如何?”
“如何?”明灿反问道,又将沈桥打量了一回,“看起来是剑修,金丹初……中阶。”话还未尽,粉色一闪而过,细小的凉意擦过耳边,沈桥摸了摸腰间,空空如也。
“还来。”
明灿手中捏着一个白色玉佩,坠着浅碧的穗子。“我不要你的玉,你离开这儿,走得远远的,我就还你。”
“不讲道理。”
“哎,你可别这么说,让你走也是为你好。你知道得越多,对你越没好处。”
“好不好可不是别人说了算。”话不投机,沈桥没打算纠缠,出手去夺玉佩。眼前这个姑娘修为在他之下,身手却灵巧得很,在他出手的瞬间已经退开数步,利落得像只猫。
意料之外落了空,沈桥顿住,心觉自己小瞧了人。
明灿歪头笑道:“看来这个玉对你挺重要。你追上我就还你。”
“所以——从平逢一路追到了榕城?”
“到了榕城之后,她失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