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景王
太极殿内哭声一片,丝毫无人注意到宣德门外的动静。
梁鸿于胸前染成一片鲜红,脸上毫无血色,唇色苍白,吃力地呼吸着,他目光环绕一圈,露出一个微笑,闭上眼睛勉强平静一下呼吸,睁眼看着梁鸿也和太后道:“皇兄,皇祖母,你们答应我,饶我娘好不好?”
太后捂着胸口痛哭,连连点头。梁鸿也眼中隐隐含着泪光,在他期许的目光下,沉默了片刻,终于点了点头。
梁鸿于见两人都点头答应了,又露出一个微笑,转头看向曹氏,道:“娘,儿子不孝,从小劳您操心,如今又辜负了您的期望,娘,您原谅儿子……”
曹氏一只手捂住他的伤口,一只手握着他的手,几乎泣不成声,“于儿……于儿,是娘错了……我的儿,你为何要这么傻……”
“娘,您原谅儿子……”梁鸿于呼吸越来越微弱,低微的声音又说了一句。
“娘娘,您就说一句原谅他吧。”崔玖在一旁看着心焦如焚,见他已是出气多进气少,连忙劝曹氏道。
曹氏闻言止住哭声,连忙道:“是,是,娘不怪你,娘原谅你了,你永远是娘最好的儿子。”
梁鸿于满意地笑了笑,眼神转向崔玖,微弱的声音说道:“玖儿,我,我……”
崔玖流着泪笑了笑,握住他的手道:“殿下,你别说了,玖儿都明白,玖儿不怪你……”
梁鸿于笑了笑,眼中流下一滴泪来,目光转向林洛洛的方向,神识已经渐渐模糊,惨白的双唇翕动着,崔玖抬头见林洛洛依然呆立在原地,便探下身子将耳朵凑到他嘴边,只听一阵微弱的声音断断续续传入耳中,“洛洛……下辈子……我,我一定早点找到你……早点……”
崔玖伏在他胸前听了许久,等了许久也再无声息,知道他已经去了,终于忍不住紧紧将他抱住放声大哭。
整个太极殿内又是一阵悲泣之声,殿外广场上的士兵们听见这哀泣之声,一个个不由也心生悲意。
林洛洛被这哭声惊醒过来,猛地冲过去推开崔玖,抓住梁鸿于的遗体喊道:“你告诉我赵安柏在哪里,你告诉我!”
崔玖爬起身子将她一把推了出去,无比愤怒地看着她,道:“他已经死了,死了!他说了没有抓赵安柏就是没有抓,你就不能看他一眼吗?”
说着双手捂住脸,痛哭道:“他到死都在念着你……”
林洛洛坐在地上看着痛苦的崔玖,又看了一眼双目紧闭脸色苍白如纸再也没有了呼吸的梁鸿于,想到赵安柏此时此刻不知究竟在何处,也不知是生是死,心中忽然涌出无限悲伤,又觉无比苍茫,好似一叶孤舟漂泊在无垠大海之上,没有灯塔,也找不到回港的方向。
忽听得一声尖叫,一股温热的鲜血喷了众人一身,定晴一看,却是曹氏抽出梁鸿于自杀那柄剑,朝着自己脖颈抹了过去,血染红她的衣裙,她的身子缓缓倒在了梁鸿于一旁。
“娘!”
随着一声尖叫,一个人影从大殿木屏风后冲了出来,扑到曹氏身上放声大哭,众人仔细一看,竟是昭阳。她从一开始就被曹氏藏在了木屏风后,殿内的一切她都看得清清楚楚,方才梁鸿于自尽她已经忍不住痛哭出声,只是殿内哭声一片,无人在意,此刻她见曹氏突然拔剑自刎终于冲了出来,但无论如何已经晚了一步。
“娘,娘,你不要死,你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曹氏将头靠在她怀中,盯着她看了许久,目光充满怜爱和疼惜,“阳儿,你,你好好活着……”
她说着话将目光投向太后,哀求地看着她,断断续续地道:“阳儿,她,她什么也没做,她还小……”
太后自然明白她是何意,闭着眼睛深深叹了口气,郑重地朝她点了点头。
她似乎终于圆满了一般,露出一丝微笑,嘴里说着“多谢……”身子往下一压,头一偏,咽了气。
昭阳抱着她的身子放声大哭,太后走过去,细声劝了许久,终于将她扶了起来。
“也儿,命人来收敛他们母子吧。”
梁鸿也点点头,转头看向魏庆,魏庆上前来躬身行礼道:“王爷,明日的登基大典是否如期举行?”
梁鸿也抬头看向太后,太后知道如今一切已在他的掌握之中,便低头不欲多言。
“皇祖母,您认为呢?”
太后沉思了一会,回道:“国不可一日无君,若是明日确是个吉日,便将登基大典办了吧。”
梁鸿也却道:“只是现在父皇的丧仪尚未办好,孙儿心中却有些不安。”
林洛洛见他们已经开始讨论起登基之事来,完全无人在意赵安柏的死活,心中又悲凉又愤怒,转身准备离开,一眼瞥见梁鸿也正背对着自己与太后商议登基之事,忽然想到若是自己出其不意一剑将他杀了,林家的仇也就彻底报了,至于自己最终是死是活,却不去想了,若是赵安柏已经死了,自己正好一同去与他和父母亲们团聚。
只是她手上的剑被梁鸿于抢走了,只好出殿去找一个士兵要一把剑来,刚走出两步,便听见太极殿台阶下传来一声高呼,“且慢!”
她正想出去看个究竟,跟着又听见一声如雷的呼喊,“洛洛!”
是赵安柏的声音,林洛洛喜出望外,拔腿向殿外跑去,突然后背心一股凉意直透胸前,她诧异地低下头去,只见自己胸前透出一寸剑头来,剑尖上正一滴一滴地滴着鲜血。她想要转过头去看是谁刺了她这一剑,却被一阵彻骨的疼痛攫住,身子终于支撑不住往前扑去。
“洛洛。”
痛得头脑模糊之际,耳中再次听见赵安柏的呼声,她勉力抬起双眼望出去,仿佛看见赵安柏正焦急地朝自己跑过来,她不由地笑了起来,一颗悬着的心终于回到了胸腔,他果然来接自己了,看来他真的已经死了,不过没关系,他们很快就要团聚了。
她满意地笑了笑,闭上眼睛,任由身体往前扑去,一股熟悉的清香扑面而来,一个温暖的怀抱将她接住了,她知道,是赵安柏接住她了。
“柏哥哥,你终于接住我了。”
一个稚嫩的声音在她脑中响起,她笑了笑,跟着说道:“柏哥哥,你终于接住我了。”
“洛洛,洛洛,你醒醒,是,是我,我是你的柏哥哥,你看看我,我接住你了,你看看我……”
赵安柏的声音几乎嘶哑,心如刀绞一般地痛,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一进来就看到了这样一幕。
从前胸后背传遍四肢百骸的疼痛让她意识模糊,林洛洛只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忽然脸上感觉似乎有一滴又一滴温热的水滴下来,耳中听到赵安柏嘶哑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喊自己的名字,她下意识抬起手,一只温暖的大手将她的手包在掌心,触感是那样温暖那样真实,她不由地睁开了眼,映入眼帘的正是赵安柏那张俊朗的面庞,他正在流着泪喊自己的名字。
“赵安柏,你没死?”
她眼睛一亮,惊喜地叫道,全然忘了自己受了伤,手一扬想要跳起来,但身子只微微往上一用力,胸口的痛如巨石一般滚滚碾过,疼得她浑身冒冷汗,几乎晕过去。
“洛洛!”
她咬牙忍住痛,闭上眼睛大口地出气,良久,无力地道:“赵安柏,我是快要死了吗?”
“不,不,洛洛,你不会死的,你不会死的……”
赵安柏一只手按住她胸前的伤口,鲜血从他白皙的手指缝中流出来,很快就将他整个手掌都染红了,他无力地按了又按,泪水汗水直如雨下。
“太医,太医,太医!”
他想起这是在皇宫,连忙抱起林洛洛往外冲去。
林洛洛被他抱起又是一阵剧痛钻心,连忙喊道:“我好痛……赵安柏,我,我要死了……你放我,放我下来……”
赵安柏被她这一声声惊呼吓得魂飞魄散,只好原地跪下,轻轻地将她揽在怀中,见她脸上已无血色,胸前的血却依然在往外涌,他手忙脚乱地替她压住伤口,可是鲜血还是很快就染红了两个人的衣裳。
他望着她胸前的起伏越来越小,嘴唇渐渐泛白,不由地悲痛难已,放声大哭,朝着四处大喊:“来人呐,来人,太医。”
太极殿内的人正在激烈争吵着,殿外忽然响起了兵刃交接声,无人理会他怀中有一个人即将死去。他哭了片刻,宁定心神,对着林洛洛道:“洛洛,你别怕,我一定要救你,你忍一忍,我带你去找太医,你忍一忍……”
林洛洛已经疼得晕了过去,赵安柏脱下自己的外衣,撕扯成一条一条,将她伤口一圈又一圈地包住。
“快,太医来了。”
就在此时,两个人影出现在他面前,他抬头一看,是任芳带着一名太医,他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般,一把扯住太医的衣袖,哀求道:“太医,快,求求你救救她。”
太医被他扯得跪倒在地上,伸手探了探林洛洛的脉息,又掀开她的眼皮看了看,又检查了一下她的伤口,沉吟道:“应该没有伤及要害,只是失血过多,再不止血,怕要来不及了。”
“那就止血啊。”任芳在一旁催促道。
太医垂头叹气,道:“我们都是被荣王殿下抓来的,哪里带了药箱,太医苑里倒是有药,只是这一来一回……”
“我带她跟你一起去。”赵安柏急忙道。
太医仍在迟疑着,太极殿外火光漫天,杀声大作,放眼望去,原本漆黑静谧的夜忽然变得亮如白昼,四下里火光冲天,呐喊声、喊杀声、兵刃交接声,喧哗盈天。
赵安柏怔了怔,忽然想起梁鸿弋曾提过西境会派兵前来平乱,不由地心中大喜,朝着殿外打斗的人群里大喊:“阿飞,阿飞!”
喊了两声,人群中果然飞出一个人来,三两步就奔进了殿内,见到赵安柏怀中的林洛洛不由一怔,随即冲上前来将太医一把推开,痛声喊道:“洛洛,你怎么了,洛洛……”
“快,阿飞,你身上有药,快……”
林飞立即从怀中掏出两瓶金疮药,扯开瓶塞全都倒在林洛洛胸前的伤口处,赵安柏将她轻轻翻转身,林飞又将另外一瓶药倒在她背后的伤口处。
林飞一边撒药一边道:“不够。”
任芳在一旁听了,连忙拉上太医往太医院跑去。林飞扔下药瓶返回厮杀的人群里,过了一会,又拿了四瓶药出来,全都依样撒在林洛洛的伤口之处,连撒了八瓶药后,伤口出血终于渐渐止住了。
两人这一阵忙完,见她微弱的呼吸渐趋平稳,终于略微宽心。殿外的厮杀已近尾声,梁鸿也的士兵即将全军覆没。
殿内却异常平静,赵安柏回头望去,一眼看见崔玖和昭阳站在她身后,昭阳的双手紧握着滴血的剑,脸上满是泪痕,神情麻木呆滞,崔玖搂住她的肩膀将自己的脸靠在她的头顶,望着躺在地上的林洛洛无声哭泣。
赵安柏越过她们,朝她们身后望去,太后依然坐在梁鸿于身旁默默流泪,晋王梁鸿弋站在她身边盯着梁鸿也,眼中有一种志在必得的傲然,他身后依次站着宋月章、韩少川和史永等人,宋月章手中举着一枚碧色玉玺,在大红绸缎的衬托下,冰冷的玉玺发着碧粼粼的微光,让人望之生寒。
梁鸿弋等人面前地上跪着一名娇弱的女子,赵安柏在荣王府里见过她,她是梁鸿也的一名侍妾。梁鸿也猩红的双眼死死盯着她,她却没有丝毫的怯意。
殿外的厮杀彻底平息了,裴仪走了进来,对着梁鸿弋躬身行礼道:“殿下,叛军已经全部诛降。”
梁鸿也闻言原本气得涨红的脸此时已经变成了土灰色,他眼眸闪了闪,转头朝赵安柏看来,眼中充满了不解、愤怒和痛苦。
他缓缓伸出一根手指指向赵安柏,踉跄着往前走了两步,咬牙问道:“你,这一切都是你?”
赵安柏低头看了一眼林洛洛,又扫了一眼殿内的人,这一切都是他,又都不是他。
梁鸿也又朝他走了几步,愤怒地喊道:“说,是不是,是不是因为你,你为什么要背叛本王!”
说着拔剑朝赵安柏奔来,一边跑一边发狂了般地喊:“为什么,我为什么要相信你!我杀了你!”
林飞跳过赵安柏和林洛洛,当地一声将他的剑挡了回去,震得他连退几步。
“你为什么不问问你自己,为什么要诱杀我义父,让他背上谋逆的罪名,为什么要冤杀西境十万将士,让铁忽趁虚南下屠杀边境百姓,为什么?忠臣良将,士兵百姓,对你来说就一文不值吗?”
林飞一字一句地朝他吼着,每吼一句便向他逼近一步,直将他逼得退无可退。良久,他终于低下了头,手中的剑垂了下去。
赵安柏最后看了一眼殿内的人,俯身抱起林洛洛大步往殿外走去。
东方的天空已有些泛白,一颗明亮的长庚星在空中闪烁着,他转头四顾,终于在西边的树梢旁发现了一弯浅月,浅得仿佛一缕水痕,天一亮便要隐去一般。四处的火光渐渐少了,他抱着怀里的人,踏过面前的尸山和血海,一步一步往宫门走去。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