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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十 神树底下难乘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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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全家老小不得不支持我鲁莽的行为,拆除了我们村里的庙里,但我知道,他们内心是非常恐惧的。谁都可以得罪,只有神仙是不能得罪的。虽然他摸不着,看不见,但他是能看见我们知道我们在做什么,甚至是想什么的。虽然父母哥哥不责备我,但我内心非常惭愧。我并不担心我自己,我冒犯了神灵,他怎么惩罚我都是对的,我永远不会埋怨他。但我最担心的是他株连家人,把怨恨和惩罚降临在我父母的头上。那我下一辈子就会下阿鼻地狱的,会让我下油锅,上刀山的。虽然我们还像平常人一样,平静地生活着,但每一个人心里都惴惴不安,心怀恐惧地等待着上天收拾我们的时刻。

    更让我担心的是,那小庙我并没有拆除,只当着众人的面把神像搊到沟里去了。如果知道我没有拆了庙,很难想像会怎么收拾我,至少也会跟地富反坏分子一起拉到台子上去批斗的。不过,虽然闯祸的是我,但全村人都害怕被惩罚,包括那些令我拆庙的领导。从那以后,没有任何一个人到旧庙院里看了一眼。谁也不知道,庙其实根本就没有拆除。不仅如此,队上因为我比别人多干了活,还给了我一天的工分,算是给了我一点小小的安慰吧。

    然而,这种平静并没有过多久,很快就被另一件事打破了,再次让我陷入两难的选择中,不知道该如何办。

    我们村的村口,离公路不远处,有一棵硕大的柳树。那柳树不知道有多少年了,好几个人都抪不过来。里边已经空了,干枯了的树芯子碎成了小木块。冬天的时候,从树旁经过的人,如果感觉到太冷,常常登到树心的中间,躲风避雨。只有外边是一层厚厚的树皮和木质层包裹着。只有两根树杈,一根长,一根短,呈“v”字型指向天空;两根树枝都有几个水桶粗。那根最长的树枝,横跨过路的上空,探到对面的土地上面,像一座拱形桥。最令人惊奇的是,在这两根硕大的树枝上,居然长出了许多细嫩的枝条,柔软细长,跟两根古老的树枝呈鲜明的对比。那些细嫩的枝条上,生长着一串一串的嫩树叶。那叶子跟普通的柳树叶完全不同。翠绿翠绿的,非常圆润,敦厚,像一枚枚小小的铜钱。微风吹来,随着细嫩的柳枝上下飞舞,生机勃勃,跟古老垂暮的柳树和树枝,形成鲜明的对比。如同祖父和孙子一样,好像是几代人同时长在一棵树上,令人非常惊叹。

    两根最粗的树枝上,有很多天然形成的小树洞。一到春天,树洞里都住着一对儿一对儿的黄鹂鸟,在田野里觅食,给刚孵出来的小鸟毓虫子。清脆响亮的鸣叫声,如同唱着歌唱春天的歌曲,给古老的柳树带来了勃勃的生机。

    不仅如此,它不仅外观跟别的柳树不一样,还有很多神奇的传说,是远近闻名的神树。谁也不敢冒犯的,冒犯了就要受到报应。

    相传,那棵柳树居然有影像功能。据说,有个在地里耩地的人,由于天太热,他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来挂在树枝上,下了工回家时忘记抲了。等他回到家,口非常渴,等他揭开水瓮一看,柳树就在那水瓮里边。他的衣服就挂在树枝上,就跟现在在电视里看到的一模一样。吓得他赶紧盖上水瓮,从家里拿了香和黄表纸,赶紧来到树底下。又是烧香,又是磕头,请求神灵原谅他,不该把衣服挂在树上。

    那其实是他多心了。他并没有冒犯神树,神树是在帮助他,提醒他,他的衣服还在他身上挂着,让他来取的,完全是在做好事。

    当然,如果有人真的冒犯了他,他也会进行无情地惩罚的。

    相传,有一个女人,由于她是从外村嫁到本村的,不知道神树的来历。她路过树底下的时候,想起家里没有柴火了,回去做饭还没有烧的。看见树身上有不少干枯了的树枝,就随手掰下一些,顺便带回了家,用这些树枝来烧火做饭。可到了晚上,她刚睡下,下身就大出血,想了各种办法也没法止住。全家人吓坏了。还是她的公公看见灶台跟前还没有烧完的树枝,询问她这些树枝的来历。她说是在村口那棵大柳树上带来的。全家人一听更吓坏了,知道她闯了祸,赶紧准备了祭品,带着她来到村口的柳树下边。全家人跪了一片,烧香献祭,磕头捣蒜,央求神树能够保佑大家,原谅这个女人的罪过。因为她是外地人,什么也不懂,冒犯了神灵,以后绝对不敢再冒犯了。全家老小好话说了一大堆,等回到家里,那个女人下身的血一下就止住了。没吃药没打针,完好如初。

    从那以后,村里人完全知道他的魔力,没有人敢冒犯他。每年的大年三十,除了到寺院里进献贡品,还要到神树下边烧香祷告,祈求神灵能够保佑全家全年平安。大家知道,如果对他非常恭敬,不要冒犯他,他不仅不会降祸于大家,还会保佑全村人的。比如,人们可以到他的树心里边,到他的肚子里边,躲风避雨,一点问题都没有。神树和神庙,是我们村的两大神仙,是全村人的精神支柱,我们只有尊敬和拥戴,没有人敢冒犯他们。

    在把神庙拆除以后,没有人想到这棵神树。因为拆神庙是上边指派的,全县统一行动,最后所有的寺庙都拆除了。但神树是我们村独有的,上级并没有要拆除神树的要求。但不知为什么,公社突然来了人,还是那个魏主任。他说有人举报,这棵柳树是封建迷信,完全是破四旧的范围内,必须砍掉。

    就像拆除神庙一样,没有人愿意干,也没有人敢干的。还是老办法,三级干部们又全想到了我这个倒霉蛋,这个闻名遐迩的坏人,一个著名的笨贼。我要是不干,肯定让我吃不了兜着走。当然还有一个有利条件,这就是我是光棍一条,没有妻子孩子。就是神灵怪罪了我,要惩罚也只惩罚我一个人,不会把惩罚的鞭子抽到孩子和妻子身上的。没有家室的拖累,无牵无挂,死活不怕。

    我又一次被叫到了生产队的办公室,魏主任首先表扬了我。说我是一个勇于改正缺点承担责任的人,将功补过,上次拆庙拆得非常好,公社还表扬了我。现在要把一个更重要的担子放在我身上,让我担负起破四旧立四新的光荣任务,再接再厉,再干一次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事。

    我其实已经早就料到了,知道他们要让我干什么。但我还是故作糊涂,明知故问地说,像我这样没本事的人,还能再给你们干什么呢?

    你们村的村口是不是有一棵神树?

    他问道。

    是的,我说,这大家都知道。

    这是封建迷信,绝对不能让他存在的,必须砍掉。这光荣的革命任务就落到你的头上了,你一定得承担下来,他说。

    这光荣的革命任务,你们最好让积极分子来干。我又不是什么好人,光荣的事情让一个坏人来干,不是有损于这种光荣吧?

    我不知道突然能想起这样的话来,也许是自从那次强迫拆除寺庙以来,我也不会再害怕他们了。反正是这样了,我的待遇还不如地富反坏分子,总来是个总来了,愿怎么就怎么吧。

    你怎么敢那样对领导说话?大队主任吴兆成愤愤地说,因为你做了那么多对不起全村人甚至全公社人的事情,是要你将功赎罪,改过自新的。这么好的机会,你不能放过。要不然公社的学习班就是为你这样的人准备的。

    反正你已经干过一回了,支书刘明柱说,你不过是担心神仙要惩罚你吗?可你把庙拆除了,把佛爷爷也扔到沟里去了,有哪个把你怎么样了?你不还活得好好的吗?半个小时就挣了一个工分,等于别人干了一整天,还免于受到惩罚。这事情怎么也划得来,你还是要认真考虑一下,不要把人家的话当成耳旁风。

    你们不是说有人举报了吗?那一定是积极分子呀,这么好的事情应该让积极分子去干。我是将功赎罪,人家可是立功受奖呀,这么大的好事,怎么不先让这样好的人去干呢?偏要让我来干,你们这不是活挼人吗?

    我反问道。

    你不要这么麻麻缠缠的了,队长胡明生说,你干脆点吧,到底是干呀不干?干也是一句话,不干也是一句话。人家领导忙得很,不能天天跟你耍嘴皮子的。

    我愣愣地坐在那里,脑子里一片混乱。知道我仍然是两种选择:要么坐牢批斗,要么就按人家的要求,把那棵不知生长了几辈子,不知道有几百年了,跟村里人相处了好几辈子的大柳树,毁坏殆尽,连个影子也不会留下。村里人的念想,神树的威力,也许就要被我一斧子一斧子砍得没有了,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一看推脱不了了,只好说,让我跟家里的人商量一下行不行?这关系到全家人的命运,我也不敢一个人做主呀。你们要知道,那棵神树的魔力有多大?一旦显了灵,我们全家都会跟着我倒霉的。

    你说什么?魏主任的眼睛一下瞪大了,你还在宣扬封建迷信,我让你破四旧,你竟敢在我面前宣传四旧,你这是反对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罪加一等。我看你是吃了豹子胆了。

    好好好,好好好,我绝对不敢再胡说了。我一定听您的,听你们革命干部的,不过允许我回去跟大人商量一下,我看他们也不敢不听你们的,只是事先告知他们一声行吧?

    我一下吓坏了,赶紧央求说。

    几个三级干部,互相对望了一眼。魏主任说,好吧,你赶紧回去商量,等到下午一定要回答我。不然我就打电话叫来民兵,让你到学习班好好学习学习,把你这颗封建顽固脑袋改造过来。

    好吧好吧,我说,我一定听您的。

    他们好容易先放开了我,让我走出了队办公室。我的腿像灌满了铅,沉重地一步三挪着,慢慢吞吞地往家里走。一路上我不知道怎么对父母说,怎么才能求得他们的原谅。我不断地给他们闯祸:如果我不是个贼,我不是个著名的坏人,谁也不会让我干这最缺德冒烟的事情的。

    我恨我自己,没有尊严,没有出息,不要脸面,不能让家里人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天天让年迈的父母提心吊胆的。我这样活着还算个人吗?我看着家家户户烟囱里冒出的烟,全家人住在虽然破烂不堪,但也温馨和谐的土窑洞里,平平淡淡也平平安安地过着自己的生活。只有我这样一个倒霉鬼,一个狼不吃狗不啃的人,没事找事,每天都给自己,给自己的老父母,甚至也给全村人带来麻烦,带来灾祸。如果把保佑全村人的神树给砍了,以后如果村里的人出了什么事,不要了我的命了吗?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神树比神庙对于村里人来说更为重要。因为神庙还没有惩罚过村里人,也谈不上保佑过村里人。没有人实实在在的受过他的惩罚或者是庇护。但神树可是实实在在地保佑着村里人,也惩罚着村里人。这都是有传说的,甚至实实在在就有人经历过。我就算自己不怕死,不怕受到惩罚,可是如果给全村人带来灾祸,我以后还在这个村里怎么活?还让我的父母和哥哥怎么活?马吉平呀,马吉平!你可真是个祸殃子,扫帚星,你还活着干什么?你怎么还不去死呀?

    我边向着回家的路上走着,边从心里诅咒着自己:你什么时候才能活出个人样来呢?你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活着算哪一壶呢?

    回到家里,母亲正在做饭。每天窝窝头把大家都吃腻了,今天是中秋节,谁也吃不起月饼,但生活还得改善一下。瓦瓮子里还有一点白面,母亲正在把红面放在面盔子里,用开水烫着。看样子是准备给我们做包皮面了。红面是用高粱米做的,不能做面条,因为容易糊锅。就把红面用开水烫过,增加韧性,再在外边包上一层白面,叫包皮面。切成粗壮的面条,煮一下,可以当面条吃,是那时候少有的美味。粗粮细作,完全是凭借家庭主妇的手艺。原料都是一样的,就看谁有本事,能做出与众不同的食品来。

    我其实早就饿了,但砍神树的任务,好像把我的肚子也填饱了。看着母亲下在锅里的包皮面,我是一点食欲也没有。我坐在炕沿上,几次想开口,但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我知道话一出口,这顿饭大家都吃不下去了。我只能忍着,等着吃完饭再说。好歹人家领导让我下午去回话,吃过饭以后再说还不迟。

    不一会儿,包皮面熟了,母亲给我们每人捞了一碗面。父亲坐在灶台边的后炕里,母亲给他加好菜,调料就在灶台上。他弯下腰,顺便倒了一点醋,搅了搅便吃了起来。无论如何,这碗饭我还得吃下去,我不能让父母看到我心里的难受和痛苦。我走到菜锅跟前,见锅里是土豆萝卜丝。我抄了一铁匙浇菜,槣起一口尝了尝,觉得不用放盐了,就只加了一点醋,搅了搅,圪蹴到门口,自顾自地吃了起来。

    好久没有品尝到这种美味了。白的土豆丝,黄的萝卜丝,虽然是素饭,也没有多少油,但即使这样的饭菜,也很少能吃到。看到美食,我竟然暂时忘记了压抑在心头的那块石头,好像食欲也一下调动起来了,便跟平时的饭量一样,吃了两大碗,把肚子饓得鼓鼓的。

    今年的麦子长得还不错,母亲用铁匙掁着锅底边洗锅边说,交够了爱国粮,剩下的可能还不少,年底要是再能分点麦子,我给你们蒸碨碨吃。

    你做梦圪吧,父亲说,能吃上两顿肉醢子扁食就不错了,还想吃碨碨?你做梦圪吧。就分的那点麦子,要是推硙磨面,还不够填硙眼呢!

    讨论和实现,看来也是一种自我安慰。如果一个人哄弄不了别人,能哄弄自己也是一种本事,这大概是我们这种人与生俱来的本事。

    看着他们心情很好,我把干部们给我安排砍树的事,心怀忐忑地给他们说了。他们先是脸上一愣,但很快就释然了,好像一点也不出他们的意外。

    唉,母亲首先说,虱子多了不咬人,掉在茅坑里了就不要怕屎臭。硬跟人家对着干,咱没那个力量,不答应怕是不行的,就应承下来吧。

    但父亲提醒我说,那棵树不要说是我们全村全公社了,就是全县也找不到比它更大的树了。答应是可以答应的,但工分是不能少的。一天两天你根本砍不掉。我们靠工分活着,没有工分吃什么喝什么?这一点上一点也不要让步。不然就绝对不能答应。冒着凶险去完成他们的任务,又不给或少给工分,杀了头也不不行的。

    我一下明白过来了,我最担心的就是父母,有了他们的理解和支持,我就什么也不怕了。我赶紧来到生产队办公室,他们也已经吃了饭了,大概已经等了我多时。我一进门就说,我完全听你们的安排,一定帮助你们完成破四旧的任务,一点问题也没有。

    三个人吃了一惊,不知道我怎么转换得这样快。

    那你就抓紧吧,魏主任说,马上就可以干了。

    树实在是太大了,一般的工具根本不行,钢锯也不能用,只能用斧头砍。一般的斧头也不行,还得用大板斧才行,让他先准备一下工具吧,刘明柱说。

    也好,吴兆成说,毛主席不是说不打无准备之战吗?磨刀不误砍柴工,就让他准备一下吧。不知道哪里才有板斧,还得四处打听一下,这种斧头不太好找。

    可是,我转头冲着胡明生说,这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完成的,那么大一棵树,我一个人干,这工分你们得给我考虑考虑。

    这倒也是个问题,胡明生说,给你五个工吧,五天还干不完吗?

    不行,我说,你想想看,几个人都抪不过来的一棵大树,就凭我一个人一斧头一斧头地砍,驴年马月才能砍得完?全家人就指望着工分活命的,我替你们完成这么大的任务,五个工根本干不完。

    那你说要多少?魏主任说,老刘,要叫你干,你说得几天?

    这是,刘明柱思考着说,谁也没干过,工程量也的确大。这事政治意义远大于经济意义,大家心里谁也明白,就不要在工分上跟他多计较了吧。

    好吧,胡明生说,你说要几个工吧?你提一下你的要求。

    十个工,我坚定地说,少了一分也不行,就这样十天也不一定能干得完啊,如果干不完,你们能给我加分吗?

    三个人面面相觑,谁也没法回答我。

    好吧好吧,魏主任说,刘支书说得也对,我们要看重政治价值,在经济价值上就不要跟他多计较,就算是对他一个奖励吧。

    你们可不要诓哄我啊。

    我说。

    我们这么多人当面说,谁会诓哄你呀。

    胡明生肯定地说。

    就这样,大家一致同意给我十个工分。这也许是我们村最早的包工到人的吧,跟包产到户是一个概念。

    回到家,我跟父母一说,他们倒是对这个结果也很满意。父亲担心我在十个工作日之内完不成任务,说要帮我一起干,早点完工。我不同意。一来担心父亲受到惩罚和报应,二来不能干得太快。太快了,以为我占了便宜,社员们会眼红的。最快也不能低于十天,最好能够超出十个工分,还能跟他们讨价还价,让他们觉得我吃了大亏了,不管是精神上还是经济上的。

    就跟拆神庙一样,我们害怕神树惩罚我们。等到黑夜吃过晚饭以后,我们三口人悄悄地出了村,来到村口的神树下,一起跪在他面前,点上香,烧了纸,恭恭敬敬地磕了头,祈求神仙能够原谅我们。因为我们实在是出于无奈,不要把灾祸降临到我们头上。那粗壮的神树,高高地挺立在我们的头顶上,在天空中画出一个很大的剪影,如同来自天空中的一座巨大的神殿,覆压在我们的头顶上,要把我们压扁摔碎。我们心怀恐惧,忐忑不安地离开了他那巨大的身影回到家。三个人一句话也没有说,只觉得灾难可能时刻都会降临在我们头上,但谁也没有力量来躲过他。

    第二天一大早,我在王和平家借来了一把砍树的大板斧,早早来到神树下边,定定地看了它半天,就像看着一个巨人。树身非常粗壮,足足有好几庹长。我只是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实在不敢冒犯它,碰撞它一下。但那三个大干部好像比这个树的巨人还高大。他们搊着我,押着我,赶着我,我不得不闭着眼睛举起了斧头,狠狠地朝着那树身砍了下去。

    他像一个老态龙钟的巨人,表面上虽然高大挺拔,但整个身体已经枯萎了。只要把外边那一层厚厚的皮砍开,里边就是一堆堆干枯了的树芯子,用手都能掰下来。只要把这一圈的树皮掰掉,整个树就会轰然倒下,根本用不了十天。我心中暗喜,便加快了砍伐的速度。我之所以选在早上开工,就是担心村民们来围观。把我推在风口浪尖上,他们自然有一种安全感,一种优越感,从而从心底里鄙视我,嘲笑我。那种感觉绝对不好受。好在大家都忙着去地里干活,正在收秋的大忙季节,也就忘记了我这个人的存在。当然也忘记了村口这棵关乎着全村人命运的大神树。

    第三天,外边包的厚厚的树皮已经被我砍掉了三分之一。可是一块坚硬的树皮,还是把我的手上劙开了一道口子,鲜血直流。我赶紧把沤木块点着,用烧成的灰紧紧揞在伤口上,才把血止住。我坐在厚厚的树皮上,用手指头按着伤口,咶了一口气,歇了一会儿。当心再干活把伤口挣开,就扛着板斧回家了。

    当天晚上母亲突然感冒了,清水鼻涕不停地往下滴,说话也齆声齆气的。我吓了一跳,以为神灵降祸到我们家了。但当父亲把生姜和葱胡子熬了一砂锅,让母亲喝了,睡了一夜后,第二天便奇迹般得好了。但感冒影响了她的胃口,我觉得我是有罪的。尽管她的病好了,但我总觉得跟我砍伐神树有关。想到家里还有不少高粱,能让她吃点好的,好减轻点我的罪恶。便对父母说,家里也没有细粮吃,还有不少高粱,让我到城里换点粮票,买几个烧饼吃吧。

    母亲舍不得,首先反对。父亲说,换就换去吧,咱不好吃懒做,可一年四季也吃不到一点细粮,实在也嘴馋得不行了。

    我知道,父亲这样说自己嘴馋,是要挡住母亲的口,不让她反对。看她掉了胃口,想让她改善改善,并不是他自己想吃。

    反正我是包工活,到时候干完就行,没有人来管我。第二天,我称了十斤高粱扛在肩上,就朝三十里外的城里走去。等我到了城关粮站,已经上午十点多了,换粮票的人很多,队列排得长长的。我赶紧排到最后边,生怕有人抢上来。快到中午下班的时候才轮到了我。那个被称为粮票大王的人,看着我布袋里的高粮,恶心恶气地说,不行不行。我们只收玉米,不收高粱,你赶紧拿回去吧,下一个下一个。

    我一下愣住了,辛辛苦苦走了三十里路,扛了十斤粮食,到头来一句不行就打发了我。

    凭什么?我说,高粱不是粮食吗?谁规定的高粱不能换粮票?你们拿出根据来,你这不是欺负人吗?

    谁欺负你了?这是我们的规定,规定是你制定的吗?你想违反规定呀?不要耽误我们的时间,还有这么多人要换粮票,就算你是条龙,一条龙也不能挡住九江的水。

    他忿忿地说。

    全县人的粮票都由他一个人管着。出差的,上学的,生病的,坐月子的,没有细粮吃,想换点口味的。只要想吃食堂里的饭菜,没有粮票连一口也吃不上,谁也拿他没办法。

    想想母亲生病时发黄的脸,一年四季也吃不上几口细粮的全家人,我非常愤怒,大声地跟他争吵着。但他坚决不给换。这时有个穿干部服的人走了过来,冲着我说,小伙子,不要跟他吵了,我跟你换吧,你这一袋子是多少斤?

    我一下就愣住了,想不到还有这样的好事,一下没有反应过来,便跟他说,有十斤,咱们还是到磅子上秤一下吧。

    我扛着高粱,跟着他来到院子中间的磅子跟前,把高粱放在磅子上,正好是十斤。

    你给我拿到家里去吧,他说。

    好吧,我一下像放下了千斤重担,跟着他来到家里,把粮食倒进一只大塑料桶里,他给了我十斤粮票。我非常困惑,疑惑地问他,您要这高粱干什么?

    磨成红面,做包皮面吃,我们也想改善一下生活。

    他说。

    原来是这样。我恍然大悟,城里人想吃我们村里的饭,也算是改善生活了。

    我把面袋子叠好,藏在怀里,来到东街头的饭店,用二斤粮票给父母买了十个饼子。刚要出门,饭店里喷鼻的香味儿,让我迈不动脚步。看着桌子上的客人们香甜地吃着一碗一碗的肉炒面,我长这么大,从来没有吃过。我的涎水都快要流下来了,我几乎没有犹豫地来到窗口,花了三两粮票三毛钱,买了一碗肉炒面,端到桌子上,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吃得我汗流满面,一口口的涎水跟面条搅合起来,飞快地落进了我的肚子里。一碗面根本没有吃饱,还想再买一碗,脑子里突然涌出了母亲那张蜡黄的脸。我一下怔住了:马吉平,马吉平,你这个混蛋!你怎么这么嘴馋?可怜的父母一辈子都没有吃过肉炒面,你凭什么就敢自己去吃?你不断地给他们闯祸,丢他们的人,败他们的兴,还花他们的钱去大吃二喝,你看你是个人吗?

    我一边日吷着自己,一边低着头,匆匆忙忙地走出了饭店,走出了那条不长的街道。我越想越恨,越想越后悔,不由得伸出右手,抽着我的嘴巴,“啪啪”地打了起来,一下把牙花子也打破了,满嘴的血,一滴一滴地流下来,落在我的手心手背上。

    我看见不远处的拐角处,有一个水龙头,赶紧走到跟前,拧开水龙头,用凉水漱了漱口,又把水含在嘴里,停了半天,总算止住了血。因为吃得太快了,对那面条的印像并不深。这时候我才慢慢地想起,我吃的那所谓的肉炒面,其实根本不是真正的面条,而是两搅面:就是一半玉米面和一半白面掺合起来做成的二面条。这就是当时所谓的炒肉面,甚至连我包里买来的十个饼子,也全是一半玉米面和一半白面掺合起来做成的两搅面,只不过比单纯的玉米面稍微好吃一点罢了。

    走到村口,路过陂池的时候,我看见自己脸上还有血迹,就用陂池里边的水洗了一把脸,才回到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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