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渤海有族,最是长生,齐人误入,禀于圣皇,皇为求长生,以其血肉炼丹,渤族族灭,是有遗民,逃过一劫,散落大齐,苟存于世,仍被大肆搜捕,惶惶不得安宁。
庆都十年,七月初七,正值盛暑之际,此夜,不知为何,磅礴大雨,夹着电闪雷鸣,直接倾泻在了上江县内。
已过子夜,城北苏宅,却是大门尽敞,雷光闪烁间,只见庭院各处,尸体横陈,潺潺雨水挟裹着血色痕迹,往低洼处流淌,场面可谓是惨不忍睹。
内院之中,阶梯旁边,几具累叠在一处的尸体,忽然动了动,然后从尸体空隙间,爬出了一个不过六岁满身血污的稚儿,这正是随爹娘返乡探亲祭祖的苏太守幼子苏柏。
雨水拍打在苏柏的身上,很快将他脸上,身上的血污冲刷赶紧,他跌坐在尸体旁,煞白着小脸,一脸茫然的望着院内景象,最后将视线又转回到了身侧死不瞑目的妇人身上。
看着那长得极度熟悉却又显得几分陌生的脸,纷乱的思绪,下意识里涌入苏柏的脑中。
“你以为你是什么,你只不过是我养的一条狗而已,如今圣上已经拿到了渤海一族的名单,你觉得你还有活下去的必要吗?”
“柏儿,娘给你做了你最喜欢雪泥糕,你快过来吃两口。”
“为什么?我就让你死个明白,十三年就是我带人屠了你苏家满门,养着你这条狗,就是为了让那些个渤海遗民乖乖将这份名单送上来……。”
……
“柏儿乖,别出声,千万别出声。”
杂乱的记忆不断于脑海中浮现,最后定格的画面,就是身边妇人被刀砍落之际,忍着痛,仍不忘叮嘱自己,以求为自己谋得一线生机。
他想起来了,都想起来了!苏柏原本的混乱的思绪,瞬间清明,脸上是与之不符的愕然。
他重活过来,重活在了苏家满门被灭之夜,而他……竟是苏阳幼子。
他又怎么可能会是苏阳的嫡子呢?
案宗记载庆都十年,新城太守苏阳包庇渤海遗民,圣上私卫皇龙军趁苏阳举家回乡探亲之际,灭其满门一百三十余人,唯苏阳幼子苏柏不知所踪。
他十三岁从义父翁默手里接管皇龙军之后,为搜寻渤海遗民踪迹,可谓是不遗余力的各地搜寻苏柏的下落,多么可笑的是,他直到临死之前,他才从义父嘴里知道,他费尽心思找了六年的人,竟然是他自己,更可叹的事,直至闭目的那一刻,他都未能相信这个事实。
苏柏垂头看着自己还带着几分婴儿肥的手,稚嫩的脸上浮现出与他年龄半分不符的嘲讽。
难怪!难怪渤海族的首领虞成荫,会那么干脆地将族人名单交由自己。
因为他定然已经知晓自己是苏阳的儿子,那个宁死也要护住渤海一族的苏阳的儿子。
而他居然什么都忘了,甚至认贼作父,将他爹用命相护的渤海遗民赶尽杀绝……,是老天都看不过眼了,这才给了他重来一次的机会吗?
可是为什么是现在?苏家的人都死绝了,他就算知道了未来,也什么都改变不了了。难道是因为他之前的造的孽太多了吗?所以老天在给予希望的同时,都要这么残忍吗?
苏柏然后再环视了一番周遭惨绝人寰的场面,最后将目光落在娘亲旁边的两具尸体,他记得,那是伺候他的丫鬟,还有一手将他带大的乳娘,是他们拼死护住了自己。
虽然上一世苏柏杀伐果断,早已练就了铁血心肠,可如今不过稚子之身,脑中除了属于上一世的记忆之外,还留着曾被他遗忘的和乐温馨,眼前这一条条冰凉的尸体,都是和他与之相关相息的人,不自觉间便已是眼眶发热,甚至有濡湿感混在雨水之中,于脸颊滑落。
苏柏不敢置信的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却是分不清,哪是眼泪哪是雨水,悲凉一笑,匍身挨向记忆中娘亲的脸,然后低头将脸颊贴上了娘亲早已冰凉无觉的面上。
“娘,我现在就想你了,可怎么办啊1
稚嫩的声音,回荡在淋淋的雨水声中,偌大的庭院内,苏柏却是得不到半分回应,可即便如此,苏柏仍是舍不得挪开寸许。
良久,亦或是十来个呼吸间,苏柏脸上的神情一敛,直起身来,上一世翁默老贼曾多次提及,他是在一个雨夜捡到了自己,想来便是今夜,而翁默老贼生性多疑,定会再度回来,清扫活口,想来这便是契机。
虽没有记忆,但苏柏绝对相信,翁默若是见到她与娘亲贴面相亲的这副场面,定会痛下杀手,永绝后患,而非是将自己带了回去,所以他若要保住自己这条小命,定不能在耽搁下去了。
想到此,苏柏板了板小脸,伸出手来,摸向娘的眼眸,将她那到死都未曾瞑目的眼合上,稚嫩的声音带着郑重,在淋淋沥沥的雨中,断断续续。
“爹,娘,阿祖,苏家的诸位,你们一路走好,我苏柏在此对天发誓,穷此一生,终有一日定会让翁默老贼和那狗皇帝,为你们偿命。”
不过是认贼做父!他又不是没有做过,只是这一次,不是翁默将他当成一条随时可弃的狗,而是他将这高高在上的狗贼,玩弄于股掌之中,以达他报仇的目的。
苏柏思定计策,自是不能坐以待毙,从地上撑起身来,对着满院尸体磕了几个头,这才站起身来,卸掉不属于这个年龄的阴鸷之息,摆出一脸懵懂惶然的模样,往前院方向走去,以便接下来所发生的事情,能沿着上一世的轨迹,再度重演。
只是……,前世里忘却的记忆,时间的偏差,直接打破了苏柏的所有完美预想。
苏柏这才跨过了一道院子,走到花坛之际,只见的花坛旁边,一具被一剑穿心的女尸,如诈尸般猛的坐了起来,将插在心口的剑直接拔了,扔在一旁,然后手脚并爬,飞快的冲向了苏柏,带着颤抖的声音,极为激动。
“小少爷,你还活着,你是活的,真是活的。”
饶是苏柏处事不惊,也着实被这场面吓了一跳,等到回过神来,那女子已经扑了过来,拽住了自己,手指用力的在他的脸上搓了搓,然后抓着他的胳膊推着他转了身,似乎在确定他可有哪里受伤。
说来可笑,苏柏上一世过的都是刀尖舔血的生活,身边除去义父翁默自再无一亲近之人,如今苏柏虽不过稚嫩之身,可却揣着上一世的记忆,乍然被人如此亲近,自然是如临大敌,拾起全身力气就要见那女子推开。
只可惜,稚嫩之身,力气之微,所有的挣扎自然只是徒劳罢了。
苏柏也是识时务的很,确定自己抗不过那女子的力道,索性放弃,任其摆布,不过是这倒是让他发现眼前这满面焦急的女子,不管是现在,还是上一世时,他竟然都认得,记忆经转十几年,这女子的容貌,竟未曾有过半分变化,显然是渤海遗民无疑了。
才刚惊疑家中怎么会窝藏有渤海罪名,可下一秒想起,他爹乃是苏阳,苏柏瞬间释然。
“你是……虞烟1上一世里,渤海遗民的名单,就是用她,向渤海族首领换来的,而这一世,他记得她是府里的丧了夫的绣娘,虞烟、虞成荫,皆是同一姓氏,想来便是她认出来自己,虞成荫才那么爽快的答应交换,毕竟上一世里,他承了翁姓,苏家满门,算起来,也唯她未曾丧命。
虞烟哪里知晓苏柏此刻脑中所想,见其呆愣模样,只当他惊吓过大,检查了一番,见苏柏完好无损,自是喜不自禁,只是下一秒,便已是由喜转忧。
“怎么办,怎么办?他们肯定的会回来,这可怎么办才好啊1
虞烟自小跟着族人东躲西藏,对官家追捕的套路,自然也是烂熟于心,嘴里喃喃着,目光四顾间,忽然看到之前不远处花坛脚落里用来浇花的水缸,顿是眼前一亮,一把将苏柏抱了起来,撑地起身,就往水缸方向跑了过去。
“大胆,放我下来。”被一个女子如此轻易的抱了起来,原本已是妥协,任虞烟打量的苏柏,瞬间身体一僵,恼羞成怒的板着脸,冲着虞烟呵斥道。
只是他稚嫩的童声,非但没有半分威吓力度,反而带着几分软绵的奶音。
虞烟只当苏柏是在闹脾气,顺手拍了拍苏柏的后背,以示安抚。
苏柏推又推不开她,直气得浑身哆嗦,虞烟只当他冷的慌,又是将苏柏于怀中压了压,苏柏明显感到虞烟胸口处,两团硬邦邦的东西挤压在自己身上,硌得慌。
来不及抱怨,便看到虞烟在水缸前落定了下来,下意识里便猜出,虞烟定是打算藏在这水缸里,还犹豫着是否要提醒虞烟一句,来灭口的可是皇龙军,这么蠢的隐藏地点,便是皇龙里最没用的人,都能瞧得出来。
这话还未出口,果不其然便见虞烟掀了水缸盖子,然后将自己送进来水里,根本不容得苏柏抗拒,便被虞烟按着肩膀,直接压坐进了水缸里,仅露出个脑袋来。
‘你这样根本就是徒劳的,还不如自己去逃命,或许还能挣得一线生机。’苏柏的原来的计划,被虞烟彻底打乱,正打算冷嘲热讽,让虞烟放弃救自己的打算,话才刚出口,便见得虞烟直接转身就跑了。
苏柏张着嘴,想说的话,只能往肚子里咽,从水里站起身来,便瞧见虞烟跑回她先前躺尸的地上,将丢了剑捡起,在心口比划了下来,将剑直接又插回了原来的位置,于苏柏目瞪口呆的目光中,小跑着又回到了水缸边。
“小少爷,委屈你在这里呆一会儿,等下不管发生什么事,千万不要出声知道吗?”
虞烟说完也不等苏柏回答,再度将苏柏给压坐进了水里。
苏柏还想抗议一下,便感觉头上黑,仰头便见虞烟拿了盖子,半遮在水缸上,盖子投射下来的阴影,将他完全隐藏于暗处。
哼,这种欲盖弥彰的小伎俩,还想逃出翁默的死手,未免也太过天真了。
念头才刚起,原本未被盖子遮掩的部分,瞬间便是暗沉了下来,苏柏微眯着眼眸,何才发现,竟是虞烟自个儿仰躺在了空余部位,一只手更是从间隙垂落到水缸里,苏柏看着虞烟的手在水里拨弄了一番,然后顺着他的胳膊,将他的手紧紧的攥进了自己的手里。
苏柏挣脱了几次,也未能将手抽出来,只能无力放弃,目光落在二人紧握的手上,苏柏心中只剩无奈,这个该死的女人,是嫌自己露出的破绽还不够多吗?这么着急送死吗?就这点伎俩,他实在有些不明白,上一世里,虞烟到底是以何种手段,从翁默的手里逃了出去的。
“小少爷,不怕,有我在,我一定不会让你有事的。”
苏柏正纠结间,上头再度传来虞烟强自镇定的温柔安慰声,苏柏不免有些怔怔然。
不会让你有事的!
这句话,在今晚,他似乎已经听到过许多次了,爹,娘,乳娘,丫鬟,护院,可到头来,他们一个个都死了,在这偌大的府里,如今能和自己说这一句话,也仅只剩下虞烟了吧!
他是被苏家众人,用命才护到了现在,此刻,他仍被苏家仅余的一个人,用命护在身下,手心里,水缸里冰冷的水也冲刷不掉他手上传来的温度,一瞬间他心软了,原本已经设想好的计划,也在刹那间犹豫了起来。
而就在苏柏犹豫踌躇间,忽然感觉虞烟攥着自己的手,猛地紧了一下,他还未反应过来,便听到杂乱地脚步声,夹杂在淋淋沥沥地雨声中传来,随即一个让苏柏目眦尽裂地声音传了过来,是翁默!
“去看看可还有活口,掘地三尺也要把苏阳藏着的东西,给我翻出来。”
心中地仇恨愤怒,让苏柏根本无法再注意到接下来传过来的声音,他的身体更是抑制不住的浑身颤抖,脑中浮现出来的唯一念想,那便是……我要杀了他,我要将其碎尸万断,至于先前预先的计划,早已完全被他抛却脑后。
虞烟自然也是察觉到苏柏情绪的不对,她只当苏柏是在害怕,虽然闭着眼,屏住了呼吸,而零碎的脚步声从身边不断穿梭,细碎的刀剑插入尸体声亦是不断传入耳中,虞烟迟疑中,却是以极其缓慢的姿势,松开了水缸里握着苏柏的那只手,然后摸索着用手指贴在了苏柏的面颊上,一下一下,自苏柏的脸颊边,缓缓划过,似在告诉苏柏,别怕,有我在。
脸上的异样的触觉,让苏柏从愤怒中猛然惊醒了过来,黝黑的眸子,看着虞烟搁在他脸颊边的手,眼神复杂,他自然知道现在是一触即发时候,稍有异动,虞烟定然是身首异处,可这个时候,这个蠢女人,为了安抚自己,竟然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
苏柏心里吐槽着,原本激怒的情绪,但也总算是缓和了下来,一股庆幸感,随即涌上心头。
看来他终究还是低估了自己对翁默的仇恨,杀身之仇,灭门之恨,又岂是咬咬牙便能忍耐下的,没有了上一世的失忆,饲虎以侧,他内心压抑的仇恨,又如何忍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