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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乍暖还寒,天朗气清。
荷塘边的柳叶抽了细牙,影子倒垂在湖水之间,湖水清净无波,偶尔几条肥胖的锦鲤游过。来来往往的游船上,载着形形色色的男女,顶着油纸花伞,享受惬意安闲,眺望城外山峦叠嶂,郁葱美景。
初春时节,农人忙种,匠人锻造,商贾理财经营,士子苦读寒窗,处处洋溢着喜气,人人都盼望着今年比去年好。唯有丹州城最显贵的罗阳侯门,愁云惨淡,却是刚经历了一场生死劫数。
侯府正堂上,罗阳侯沈堂气得发抖,他出城郊庄子不过十日,家里就出了这等糟心事。
罗阳侯府,上到三房主母,下到丫鬟,数百口人丁齐齐中毒,只有老太君一人幸免。虽不是什么致命的毒药,只是上吐下泻虚弱几天。问题是,下毒的人并不是跟侯府有深仇大恨的对家,而是生在侯府长在侯府的沈大小姐。
“沈媛人呢?”沈堂回来,听完了妻子儿女的哭诉,劝退其他两房主母的告状,准备把罪魁祸首找来,好好教导一番。
沈管家立刻把在大房伺候的所有的丫鬟侍从,都叫来二房,答侯爷的问话,沈堂等了许久,才有瑞雪院儿的小丫鬟弱弱的回道。
“大姑娘……一早就出去了。”
“我问大姑娘去哪儿了!”沈堂拍桌子,桌上的茶杯跟着抖三抖。
无人能回答侯爷的问题,大姑娘出门,从不会告诉他们要去哪儿,且没有大姑娘准许,他们谁也不敢跟着。
瑞雪院的下人们跪在堂前,听完侯爷暴风骤雨的一通火气,个个恨不能把头垂进地缝里。
坐在一旁的侯夫人倪氏,深知大房下人的苦处,“侯爷,你发发火儿就行了,别往心里去,气坏了身子。咱们的沈大姑娘,爱去哪里就去哪里,又何时跟府上的谁说过一声?你叫她回来又如何,指望她给你认错?她往侯府的水井里投药,这又不是第一回。”
“还不都是因为你不管,她从小没爹没娘教,你这个侯府主母不管,母亲也惯着她,”沈堂火发完了,剩下深深的叹气,也知就算找到大姑娘回来也没用。母亲最疼爱这个孙女,打不得骂不得,偏大姑娘是个疯子,疯的还越来越离谱。
不是疯子,怎么可能不止一次在自己家里,给自己的亲人下药。
去年除夕夜,趁着侯府后院护院不留神,沈媛一把火点燃了贮藏在柴房的打算守岁时候焰火表演用的烟花,还在院子里浇了油,噼里啪啦,火势凶猛,险些烧了整座罗阳侯府。
消停不到三个月,侯府刚修好不久的大门,就被沈大姑娘的烈马直撞的稀碎。
不久前,沈府的牡丹园惨遭荼毒,花苞还没长开,就在侯府众目睽睽之下惨遭沈大姑娘打落,七零八散,满地狼藉。
沈堂一半的白头发,都是给沈媛愁的。
倪氏走近沈堂,给侯爷按揉突突隐痛的太阳穴,“再过两年,等到沈大姑娘及笄,咱们才是有的愁。谁家有意,只要来咱们丹州城一打听,就知道咱们家大姑娘这些年做下了多少荒唐事儿,哪还有胆子敢来提亲?恐怕这尊瘟神也没看上眼的,这辈子也就赖在沈家了,送都送不走。”
“闭嘴,阿媛是我大哥的女儿,就算住在沈府一辈子,又怎么了?”沈堂虽如此斥责,但心里承认夫人说的对。
他也日日夜夜渴盼,谁能把沈大姑娘娶了,那就是他罗阳侯府的大恩人。
“我是担心咱们姜儿,被她的疯子大姐给牵累了,”倪氏想着自家女儿,与沈媛同岁,今年满十三,也该打算着相看一门好亲事了。
“若是媛儿有咱们姜儿一半懂事……唉,”沈堂叹息。
丹州城无人不知,沈家出了个小美人,亭亭玉立,貌美倾城,而这小美人自父母惨死于匪患,就成了疯子,不仅言行乖张疯癫,心肠还狠毒,九岁那年狠心将自己的亲弟弟推下池塘溺死。
罗阳侯从怒发冲冠转而唉声叹气之时,沈管家已经被小厮悄悄拉走,从侯府正堂,经过绿藤垂绕着的长长的走廊,假山池塘,一路走到头,到了最东边的院子。
那是侯府三房的住处。
院子的主人是吴氏,沈家三房的夫人,她在夫君过世后一直没有改嫁,在侯府最难的时候,帮着侯爷与老太君,撑起了三房的生意,还十年含辛茹苦,将夫君的三个孩儿抚养长大。
因着这份恩义,除了沈媛,三房的这位媳妇最得老太君宠爱,虽是孤儿寡母,下人们谁也不敢怠慢伺候,沈府有什么好处,总少不得给三房留出一份。
沈管家在门口,刚好碰上几十个家仆,被吴氏指挥着,从院子最角落的柴房里,不断的扔东西出来。
倒也没什么值钱东西,破木头床跟桌子椅子,几个摔碎的瓷碗跟瓶子,不知哪里捡回来的笔墨砚台,最多的是书。
跪在院中的除了几个丫鬟,还有三房那个庶出的七少爷沈峦。沈管家瞥了一眼,沈峦始终低着头,瘦小的身子骨摇摇晃晃,瑟瑟发抖。
院子里混乱一气,好在没像小厮说的那般掀翻了屋顶那般严重。
三房出了贼,吴氏娘家陪嫁的嫁妆盒子,被人翻动过,里面的金镶玉被偷了,据说值一万两银子。刚好有丫鬟看见,三房的小少爷沈峦,趁着吴氏出门游园时,偷偷进过主母的屋子。
吴氏火冒三丈,当即拿人来问,七少爷却说不是他偷的。
丫鬟哭诉,自己没有说谎,沈峦也坚持,自己没偷过东西,吴氏就喊了家仆,把沈峦住的屋子翻了个底朝天。
“你说不是你偷的,这是什么!”只见吴氏气势汹汹的疾步而出,走到沈峦面前,手里拿着那块娘家一万两陪嫁金镶玉,接着一巴掌扇上小孩挂着泪珠的秀气小脸。
“不是我……母亲,我真的没偷东西,”沈峦抽抽搭搭,“我真的没有偷东西,请母亲明察。”
“金镶玉可是在你的枕头底下找到的!”吴氏让丫鬟起来,她当真要明察,丫鬟说的句句属实,仆从已经搜出了证物,多少双眼睛都看得清楚。
“我没……没偷……”八岁的孩子越说越小。
“还嘴硬,我看不动家法,你是不会认错,小小年纪,就满口谎话,养成这般陋习还得了!”吴氏的家法鞭子已经上了手,旁边的贴身丫鬟巧玲早就准备好了。
跟着吴氏的三房丫鬟都知道主母不喜欢七少爷,逮着个机会非打即骂,平日七少爷犯错,不是鞭子就是板子。
沈峦也料到逃不过,袖里的小手,攥的紧紧的。
虽不知那丫鬟为何要陷害他,但那丢了的金镶玉,的确是从他的屋子里搜出来的。证据确凿,母亲也认定是他,他再解释也没用了。
可没做过的事,他不想认,一顿鞭子而已,家常便饭,忍一忍就过去了。
“侯府怎么养了你这么个手脚不检点的玩意儿,”吴氏骂骂咧咧,五官乱飞,如街角泼妇,一点也不像一向温婉体面的侯府诰命。
沈管家了解了前因后果,来龙去脉,见吴氏的鞭子挥起来,转身就走。
“总管,您要走了?”吴氏鞭子没落,看见了沈总管,那是沈老侯爷身边的老人,帮着老太君一路将濒临落魄的罗阳侯府扶到今时今日南楚数一数二的富贵,就算罗阳侯沈堂,也要给他三分薄面。
“金镶玉找到,贼人也寻出,三房的家务事,还得三夫人做主,”本是来看看情况,可三房被偷的东西,在沈总管来之前就找到了。沈总管只管府上内务,不管家长里短,加上又是虐待沈氏的祖脉,自是不想多留。
三房三个孩子,吴氏所生一对龙凤,三少爷沈意与四姑娘沈芳。而七少爷沈峦,是小妾生的,小妾难产而死,留下了孩子。本也能得到侯府富贵,只是他亲爹沈三爷的命也短,在他满月不久也撒手人寰。
如此,吴氏掌三房,自然是对妾生的庶子怎么看也不顺眼了。
沈总管一出门,见墙边三个身影迅速躲闪,他撸着胡子笑了笑,“二姑娘,老奴看见您了。”
只见墙角一抹淡黄,不好意思的挪步出来,含羞脉脉,体态娇巧可人,雪肤细嫩,纤纤玉足配上对襟双开衫碎花罗裙,与侯府嫡小姐的尊贵相得益彰,正是沈侯府的二姑娘沈姜。
两个贴身丫鬟与沈管家行礼,沈管家问,“二姑娘怎不进去?”
沈姜的声音温和动听,如黄莺清脆婉转,不好意思道,“我在后院时,听见这院子动静大,三婶婶喊了那么多仆役来,是出了什么事。”
刚刚她一直在墙边听,似乎是沈峦偷了三婶婶的东西。
她就没见过沈峦几次,只知道他是已故三叔的孩子,是小妾生的,不受待见,也没什么存在感。
沈侯府的四房,因为老太君还在世,虽然没分家,却都是各自开门,自成院落,除开人丁凋零到只剩下沈媛一个的大房,其他各房各有各的人情世故与生意往来,基本上互不干涉。
沈姜自小受母亲的教诲,贵女的闺中礼节中也不允随意偷听,忽然被管家老伯抓包,显得十分心虚。又听着院里鞭子甩开打在皮肉上的声音,更加胆战心惊。
沈总管是看着沈姜长大的,自是很了解二姑娘的秉性,好奇心会有,但不会管闲事。果然,二姑娘匆忙告辞。
沈总管又叹一口气,八岁的孩子,聪明又好学,记性还好,继承了他亲爹沈润的才华横溢,若好好培养,将来可以成为侯府的一块栋梁,却因着妾生,整日被主母吴氏各种打骂折腾,真是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