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菩提简【24】
天恩塔。
李独活正坐在台阶上拆扫帚时, 一片暗黄衣角步入古朴塔门。
李独活愤恼地折断一支扫帚枝,切齿道:“不要给我送饭了,整日关在这, 老子哪有心情吃饭。”
脚步声未歇, 李独活不耐烦, 转身吼道:“滚滚滚,听不见我说……父皇, 父皇你怎么来了。”
两鬓斑白的皇帝,负手而立, 瞧着眼前披头散发不成体统的太子,长吁一声:“瞧你可有中宫的样子, 活像街头乞丐。”
李独活抬袖子狠揉眼,终于揉出几滴泪,哭爹喊娘道:“父皇你可要给儿臣做主啊,史上有哪个东宫太子被个国师欺负成这样。廖深行他恃宠而骄霸道不讲理,污蔑儿臣, 囚儿臣至荒塔,他还抢儿臣的心上人。”
李信皇帝, 恨不得一脚将这个不争气的儿子踹开, “混账东西,别以为朕真不知你在宿新郡都干些什么, 扫塔不诚,耽于木雕便算了,你还跑去青楼找姑娘。”
李独活扑通跪下,拽着皇帝老爹的袖子,“父皇明鉴,儿臣何曾对姑娘动过心, 儿臣先前只对木雕姑娘动心呀。儿臣这次真遇到了心上人,廖深行他偏跟儿臣过不去,他抢谁的女人不好,他敢抢太子的女人,父皇你说他存得什么心。他故意告黑状,派个半妖长风严防死守,将我囚禁在此处,就是为了强占无双姑娘。父皇你得给儿臣做主,我堂堂一国太子,不能这般被国师骑在头上欺辱啊,廖深行欺负我惯了,日后儿臣登基如何降得住他。他在朝中势利极大,他若想当皇帝,只要轻轻一拉,儿臣就热乎乎的从龙椅上滚下去了。”
“你个没出息的孽障,你还有脸说。”老皇帝扯回袖子,恨铁不成钢,“你喜欢什么样的女人不好,偏喜欢青楼女子;你跟谁抢女人不好,偏偏跟国师对着干。他自虞太~祖之始,便任国师一职,护佑承虞国五百余年,威信之重,功劳之高,无人匹敌。你不拉拢讨好,整日同他作对,若非朕唯有你一个儿子,早便废了你。”
李独活一向死皮
赖脸,继续抱皇爹大腿,“儿臣心里也苦啊,若父皇多生几个皇子,我也不至于到这般囧地,您可寻个出息儿子继承大统,我亦只想当个逍遥王爷做我的雕工艺术,我做梦都想父皇再诞个皇子啊。”
老皇帝越听越心堵,颤着指头道:“你个孽障给朕起来。”
李独活边起身,边抹眼泪,抽噎问:“父皇,你怎会来此。是亲自来解救儿臣的么。”
“玉岚郡主殁了,太后心痛难当,朕特来宿新郡瞧瞧是怎么一回事。”
李独活猛地抬首,“什么,玉岚姑姑死了。”
卫大将军自暗影里走出,拱手道:“玉岚郡主死得蹊跷,臣下特陪陛下来此暗访。”
—
玉岚郡主身份尊贵,又是太后最爱的女儿,因死因尚不明确,皇家未下达丧葬事宜,尸首口中被放了不腐珠,暂置于水晶棺椁中。
玉岚郡主死得诡异,同先前的郡守夫人,柳媒婆,甚至郡主近旁伺候的唐心,死类相通,皆是毫无预兆中邪而亡。
云汲特意找上廖深行。
国师已孤自呆在书房许久,负手望向窗外蔷薇。
云汲见对方眉宇间虽沉重,但却不见得是为亡妻而痛,那水晶棺椁横放灵柩堂,身为丈夫的他竟无一次祭拜。
云汲开门见山道:“上吊,剖心,剪舌,猝魇。宿新郡一连几位受害人之间,可有关联。”
廖深行缄默不语,甚至身影未动。
云汲蹙眉,“此次入宿新郡多日,未能擒得元凶,我等惭愧。然,事出必有因,城中邪祟并未扰无辜民众,而是有选择性地害人性命。被害之人,定有某种关联。玉岚郡主乃国师夫人,枕边之人已惨遭杀害,难道国师还欲隐瞒什么。”
云汲继续道:“我见国师自始至终波澜不惊颇为淡定,是否早便察觉怀疑到什么,只是不说。”
廖深行侧首,望向云汲,“仙长不一样怀疑到什么,仙长百忙之中抽了时间,去水榭阁楼与木七下棋,不正是欲打探什么。”
“没错,我们皆怀疑木七,但毫无证据。况且他被囚禁于
水阁,整座寒湖亦被施了禁制结界,他根本未曾迈出阁楼一步。若受害之人皆命丧他手,他究竟是如何在我等眼皮底下,不动声色杀人。”
廖深行:“我亦不知。”
云汲靠近一步,“国师与木七乃是旧识,可否告之,你们缘何相识。”
廖深行眸底一深,“他曾骚扰吾妻。”
“什么,木七曾骚扰玉岚郡主?”云汲颇惊异,木七虽有些神秘,然,清雅端方,不像猥琐之人。
“并非玉岚郡主,我心中妻子唯有一人,乃梁氏彩枝。”廖深行沉声道。
此时,门扉被扣响。
温禾草二竹已浅雪和念奴,站在门外,身后随着个菩提叶幻化的半透明小人。
温禾指指探头探脑的小绿人,“大师兄,国师,木七差来这位小绿人,请二位去一趟水阁。”
云汲同廖深行对视一眼,双双迈出门槛之际,小绿人躬身对温禾道:“主子邀姑娘同去。”
言罢化成一片绿叶消失。
温禾怔楞间,草二暗中拽了下对方袖子,“我也想去,这国师府不安全,郡主说死就死,我觉得我离大师兄近点才有安全感。”
温禾甚觉有理。且不说国师府连遭邪祟,凶险难测,此处还有个巨大隐患,正是赫连断。
大魔头神龙见首不见尾,不知干什么去了,又不知何时来府内转一圈。
若看谁不顺眼,杀堆人,勾勾手指的事。
众师兄弟的安全毫无保障,随在大师兄同国师身边,至少安全上多一重保证,温禾小声对草二道:“小绿人没说不许你们去,你们便跟着,木七还能赶你们走不成。”
草二觑竹已浅雪一眼,浅雪自从上次在春止院外,差点被赫连断打伤后,性子倏变沉闷,整日望着腕间一款烟灰玉镯发怔,不知在想什么,甚至都不同她吵架了,怪不习惯的。
霖泠被大师兄派往少室山,给长老送凝香珠,现下留在国师府的几人,反倒不安全。
竹已对草二的话,表示赞同,小声叨叨:“万一,木七不准我们跟着呢。”
温禾双指
交握,卷成喇叭状,“那你们顶多被轰出来呗。”
几人的小动静,被前头的云汲与国师看去,国师未发言,云汲亦默认。
几人便向水榭阁楼行去。
途经春止院,依稀瞧见月亮门内,蔷薇花架下,无双姑娘正幽然喝茶。
一身素衣与满院的胭脂色,倒极相衬。
温禾不动声色靠近云汲,低语道:“大师兄,我在魔阴王朝时,见过赫连断亲笔画了个姑娘出来,跟无双长得一模一样。”
云汲微怔,电光石火间想到什么,复又转眸望向身侧的廖深行,“敢问国师,你口中的梁彩枝是否与无双姑娘面貌相似。”
廖深行倒不遮掩,“是一模一样。”
言罢,继续向前。
云汲敛目沉思间,一行人已至水阁。
入门前,温禾倏地发现个疑点,不禁问出来,“赫连断前几日潜伏到国师府,你们不怀疑玉岚郡主有可能是他杀的么。”
国师摇摇头,云汲叹息一声:“他若想杀郡主,不必这般费事。”
温禾想想,也对。
搞悬念,玩死亡猜猜猜,并非魔头的风格。
他若想杀人,直接了当,咔嚓拧下人脑袋。若不解恨,再一手捻成灰灰。
温禾如释重负,出口长气。
玉岚郡主并非赫连断所害,那么先前的几宗命案,同理,与赫连断应该无关。
—
木七端坐案前,身前置着一款袖珍香鼎,修长白净的手正燃着香篆,待古鼎内飘出缕缕香氛,这才起身,不疾不徐道:“劳烦诸位走一趟。”
廖深行面色不善,“废话勿多说,缘何唤我等来此。”
木七讥讽一笑,负手绕过香案,靠近诸位,“国师的性子还是这般急,你若当初多点耐心,多点宽容,多点良知,不这般心急,或许梁彩枝也不会死。”
廖深行眸底幽深,袖下拳头蜷起。
一向温雅的木七,此刻却咄咄逼人,继续道:“毕竟女儿家芳心难得,如国师这般傲娇矜贵,被众多贵女视为梦中情郎之人,自是不能体会。”
廖深行再忍不住,抬袖间,
一道杀气击在木七心口。
木七踉跄后退两步,勉力稳步,一手捂着心口,另一手轻揩唇角溢出的血迹,然眼底蕴着张狂笑意,“怎么,国师怒了。事到如今你还不敢面对彩枝的死。”
廖深行眸底泛红,低吼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国师的回影之术,举世无双。”木七手指微扫,案上的香鼎,浮至掌心三寸,“回影术加聚灵鼎,可还原当年这宅府发生的真相,国师敢不敢同我一道看个究竟。”
廖深行长睫微动,良久道一句,“也好。”
木七掀开宝鼎,缕缕香氛中透出无数佛经咒文,四散而去,顷刻间,四面窗扇间飞来无数荧光。
温禾抬手,荧光自指缝掠过,最终汇聚香鼎。
云汲眉目一动,“聚灵鼎,佛家唤灵术。”
草二一脸懵懂:“什么意思。”
云汲:“此术乃佛家禁术,可召唤亡灵意识。道行高深之人,甚至可召来方圆百里灵识,更可唤醒即将消散,或已消散之亡灵意识。”
木七沉色,“对,当年与梁彩枝相关之人的灵识,我已全数唤来,配合国师的回影之术,让我们来瞧一段尘封旧事。”
眼前香鼎内飘出的雾气已成琉璃彩色,廖深行喉结动了动,上前一步,双手结印,施回影之术。
众人只觉奇香入肺腑,眼前景致似被吸入巨大旋涡,时光恍若倒流……头脑阵阵晕眩,不由得阖目,再睁开眼时,香鼎之上已呈一面雾镜,一股淡淡哀伤之气袭入在场众人心头。
这股淡淡哀伤之气便是雾镜的主调,可见,这术法有共情之效。
—
国师廖深行,自天阙皇城到宿新郡龙母台,祭天地祈福祉,身后随着虔诚朝拜的地方郡县官员。
龙母台下围了一圈带刀护卫,护卫之外站了不少看热闹的百姓。
柳媒婆梁彩枝混在人群中。
柳媒婆随着众人跪拜,与身侧的梁彩枝交耳道:“看见没,上头持主香那个就是国师,听说是个半仙。国师下访宿新郡,扫一切邪气霉运,你能这么快嫁人,要多多感谢国师。”
龙母台离得较远,国师在众围观百姓眼里,不过一个宝蓝华服的人点。
梁彩枝虽表面上随众跪拜,实则嘴里偷偷咒骂国师是个扫把星,就不能晚点来。
不,最好别来。
国师不来,她就如康大仙所披之卦,未到嫁时,仓促结姻,只怕人财两空。
他一来,好了,全郡城的邪煞霉运皆被涤荡一清,她再找不到借口不嫁。
天知道,整个城郡的邪煞之气,一点未少。梁彩枝天生阴阳眼,别说别处,就整个龙母台下围拢着好几个小妖阴魂,方才她还被一个无头大娘骚扰过。
阴魂弱小,虽对人类构不成威胁,但也算邪祟不是。可见国师只是虚名在外。
整个宿新郡,怕唯有她梁彩枝一人不欢迎国师。
梁彩枝一想到柳媒婆给自己寻得那个郡守府的谢顶大叔,心底不禁一阵恶寒,于是心底又狠狠咒了国师一声。
扫把星。
台上的国师,倏地又打个喷嚏。
廖深行转眸望向黑压压一片人头的台下,不知哪个在背地诅咒他。
温禾心道,此影像对接上了先前木七给她讲得那段初恋故事。
龙母台祭天结束,贺家娘子邀柳媒婆去西坊看戏,梁彩枝心头烦闷,看不下戏,便借口不去,而后随着众人溜达向前,不知不觉,竟来到闹市街头。
正是午饭时辰,老字号鲜味斋鎏金黑匾前,陆续走进不少衣着华贵前来用膳的人。
倏地,耳边扫过一阵阴风。
梁彩枝回眸,是那个无头大娘跟了过来。
“姑娘你就帮帮我,去我坟头前烧一车冥纸,我想多在人界待几天,我舍不得我的家人,想多看他们几眼。”
“你都没眼了,用什么看。”梁彩枝小声说着,撇过脸去。
“姑娘没死过,不懂,我们鬼不用眼看物,用心。劳烦姑娘给大娘我烧一车冥币。”
倘若只是烧一叠纸,或几叠冥纸,梁彩枝都可轻易答应。
但无头大娘说,冥钱最近贬值得厉害,钱都不叫钱,若想留在凡间三五日,非得烧大量冥币才可
。
想她一个与逝者素不知相的姑娘,推着一车冥币给人上坟。
烧一车冥币,是个大动静。若被逝者亲属或周围邻居见了,不得以为她有病,或者跟逝者有什么扯不清的关系。
届时,她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可那无头大娘一直纠磨她,软硬皆施、哀求带威胁,梁彩枝终于烦不胜烦,捂耳大吼:“好,我去给你烧纸,你别跟着我拉,你脖子上的血洞太吓人拉。”
熙壤街头,梁彩枝蓦地一嚷,吸引无数人眼光。
面对众人诧异眼光,梁彩枝拿手捂脸,沿路快步走开。
唯有路过的廖深行,见了姑娘与无头大娘的互动,略勾了下唇角,这才步入鲜味斋店门。
翌日,梁彩枝醒来,床头蹲着那位无头大娘。
梁彩枝吓一激灵,啊了一声,抱着被子往墙角缩了缩。
“昨晚,我我我偷偷给你烧了纸,你你怎么又来了。”
无头大娘跺脚,“你烧错拉,你烧得我隔壁李大麻子的坟头,我叫李大椒,不叫李大~麻。”
梁彩枝瞬间移开被子,“啊?!”
昨晚,她拖着一小车冥币赶往无头大娘给的坟头地址。黑灯瞎火,再加上坟头边不时飘着鬼影,她只瞥一眼墓碑上的字,恍惚见李大两字,赶忙一脚踩翻车,掏出火折子点着冥币,头亦不回地跑开。
谁想到竟烧错了坟头。
帮人帮到底,送鬼送到西。
梁彩枝熬到天黑,又去找准无头李大椒的坟墓,麻利地烧了一车冥币。
梁彩枝不料,先前烧错纸的乌龙事件,竟给她惹出大麻烦。
李大~麻莫名受了她一车冥币,得以在人间多留五日,附近的新鬼皆晓得了,全部找上梁彩枝,求烧纸。
恰逢当日阴天,天上未出太阳,鬼影们便肆无忌惮跟着梁彩枝。
各种鬼各种死像,梁彩枝受了视觉及精神上的双重打击。
好在阴鬼惧阳气。梁彩枝专门往人多的地界跑,于是选定鲜味斋正街门口,站了小半天。
当时,廖深行恰好也在。
他被郡守相邀,于二楼吃斋
听小曲,他自窗前望下,又瞧见被鬼缠身的那个小姑娘。
不过,小姑娘这次被一群鬼缠住。
众阴灵离她几寸距离,呈包围之势。
廖深行特意拿筷子头,点着花生米,数了下,一共八只新鬼。
随着时辰消弥,街头人影越发稀少,阳气亦渐弱,那小姑娘随太阳移动,从正街退至墙角,握拳,咬牙,跺脚,捂耳朵……反复循环这几个动作,似被折磨得不轻。
直到夕阳西下,夜幕降临,街头人影廖落,围拢她的几只鬼也大胆起来,有一两个还虚虚扯住她袖子,抱住她大腿,鬼哭狼嚎,可谓壮观。
廖深行早一步打发走了郡守大人,以及奏琵琶的乐娘,见天黑后,小姑娘缩在一角抱肩发抖,委实可怜,于是他走出店门,故意打小姑娘身边路过。
他身带天火,妖鬼惧之。
果然,正虚虚拉扯梁彩枝衣角的一只鬼手,骤然感到天火逼近,倏地躲远。
其余众鬼亦纷纷避开身着宝蓝华服的公子。
只是,待公子走远后,那群鬼胆子又大了起来,准备重新围拢过来的架势。
梁彩枝撒腿便跑,后头一堆鬼见势,乌泱泱跟着跑。
梁彩枝实在受不了,冲向方才路过她身前的那位蓝衣公子,一把从背后抱住对方的腰。
她天生阴阳眼,不但能见邪祟之物,亦能瞧见此人头顶罩灵泽,不干净的东西,不会近此种人的身。
难得的是,廖深行并未推开对方,只任由瑟瑟发抖的小姑娘环抱他良久。
梁彩枝紧紧闭着眼,鼻息间满是自个的粗重喘息,她自己似乎也觉得这个拥抱有些过分的长,她睁开一眼,偷偷觑着,终于见众鬼不甘离去,这才深吁一口气,松了手。
宝蓝长袍回身,玉冠下的男子,一脸幽深打量对方,似乎在等她解释这一行为。
梁彩枝懵住,方才被吓得失了理智,当街抱住陌生男子,根本来不及思虑如何善后,支支吾吾半响,她给出对方一个自认为合理的借口,“我,我,我有病。”
言罢,捂脸跑远。
廖深行望着没入街巷灯烛间的那道娇俏身影。
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说自己有病,小姑娘倒有趣的紧。
作者有话要说: 以后更新改到凌晨两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