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五曜【12】
温禾又骑着鸾鸟去了趟人界, 承虞皇都,天阙城。
前些日子,几个同门姐妹花挤在她那张大玉榻时, 她曾听小棉花嘀咕着,抽时间要去人界瞧瞧她的李二干弟弟。
人界正逢兵荒马乱, 朝国强夺他李氏江山地盘,估计小太子挺愁。
杜棉棉还未来得及去看她的太子弟弟,便命丧魔阴王朝, 温禾打算替小棉花圆梦。
若见李二混的好, 再烧纸给杜棉棉唠叨听。
倏又忆起, 杜棉棉魂魄都被打散,怕是烧多少纸亦收不到。
还有她以血入墨, 画的那些往生符, 其实一点用处都没有。
可她还是想作那些无用血符, 当个心里慰藉也好。
承虞国的皇宫金檐碧瓦,琼砖铺地, 奇花异树环绕,宫内亭台楼阁精雅不凡,光是人工湖便有数十方,是个顶奢侈的皇宫。
宫内气氛有些沉肃,侍奉的宫人不多,多半是带刀护卫。
着华服的贵人往来行去, 不见个笑脸。
承虞国连吃败仗, 朝国的兵马快要打到家门口,承虞天~朝大势已去,谁也不知战争下的天阙皇城能否保住,皇城中的诸多性命可否无虞。
温禾寻见李二时, 他正端着玉盘,捻着小米喂鸭子。
小鸭子毛茸茸一团,应是孵化不久,见对方手中濡湿的米粒,个个仰着小脑袋叫得欢实。
李二凹陷的颊窝一耸,冲几只小黄鸭打个呼哨,见骤然出现的温禾,怔了一下,嶙峋的手骨放掉玉盘,惊喜地迈上前,“温禾,竟是你。”
两人坐至御湖柳堤,一边赏鸭子一边闲聊。
原来承虞国的战事极不乐观,自廖深行“失踪”后,朝国便放开手脚,遣大批铁骑骚扰侵占承虞边陲数座城郡。
李信将军吃了无数败仗,眼瞅着承虞国连失重要城池,怕是天阙皇城数丈高的围墙,再拦不住窝阔阗的二十万铁骑,于是收拾了无数车金银细软宝器,领着家眷美女躲去荒山。
老皇帝一怒之下,晕厥过去,醒来后整个人便迷迷糊糊,不知今夕何夕。
李氏皇家唯一独苗李独活,不得不挑起大梁。
见有一只稍大的鸭子欺负小鸭子,李独活自湖边将小鸭子捞起,放入怀中安慰,“你可知我为何叫独活。”
他瘦细干枯的指腹,温柔地顺抚着鸭毛,“我诞下后,一位老僧道我命中带灾,我父皇便依着民间的法子,打算给我起个好养活的贱名。刚巧一位老嬷嬷端着一簸箕独活出来晾晒,于是便有了我李独活的名讳。”
“没想到,我竟真的活成了李氏皇家唯一的独苗,可见是这名字不吉利,方的。”
李二说这话时,口气淡淡,看鸭子的眸光轻软,唇角牵着一抹笑意,可温禾却能觉出这话里的无尽心酸。
如今的李二再不是当时她认识的那个李二。
单凭他瘦至脱相的形廓,可见这些日子他过得有多煎熬。
战事,让纨绔太子一夜长大,一夜颓萎,一夜沧桑。那个眉宇间跋扈与生机并存的小少年,被锁至时光深处,与欢喜,与未来,与轻快无忧的自己诀别。
李二说连连吃败仗那会,承虞兵将损失惨重,无数家庭离散,朝堂上下愁云惨淡,边陲更是血流成河尸体堆成山,他特意去了宿新郡寻廖深行。
他途中想着,只要能求回国师继续为承虞国效力,哪怕给他一步一磕头都行。
自然,他是寻不见的。
廖深行已去,带走了承虞国的龙脉气运。
李二问起杜棉棉,温禾说杜棉棉忙着修仙,十分勤奋,连她都少见。
李二笑了笑,说这样挺好。若杜棉棉瞧见他现如今的形容,不定怎么奚落笑话他。
他还说打算给朝国呈个降书,承虞大势已去,死了太多人,反正打不过,他一纸降书能自窝阔阗铁骑下救不少人命。
温禾在李二的宫苑,用了些点心,李二说宿新郡天恩寺白塔侧的一株香椿树下,他埋了两坛好酒,若她有时间路过宿新郡,那两坛陈年好酒便是她的了。
温禾离开承虞王宫时,忍不住回眸,问站至深宫金殿下,白玉阶前的太子,“你还玩木雕么。”
李二笑了下,“早就不碰了。”
温禾闲着无事,并不大想回魔阴王朝,看在魔头还没亲自抓她回去的份上,打算往人间逍遥几日,于是买了匹马,往宿新郡的方向驶去。
途中歇脚时,发现尾随而来的魔煞之气,看来是赫连断派出盯梢的。
对方未曾叨扰她,她只当瞧不见,继续她的游山玩水。
只是战事荒年,处处萧瑟,逃亡的流民成堆,她那份消遣山水的心,沉下去不少。
于是快马加鞭,三日后,抵达宿新郡。
这城郡比先前冷清许多,鳞次栉比的商肆多半封门,街上行人不多,往日最热闹的花坊一条街亦不见几个风流郎君来偷欢买醉。
倒是有几个茶馆生意还算将就。这会,话本先生们不讲狗血情爱戏本,讲得是战国几位骁勇善战的英雄传记,或是目前承虞与朝国的最新战况。
温禾风尘仆仆坐到茶肆内的一张乌木凳上,点了一叠盐水煮花生,一叠栗子糕,打赏小厮一锭银子,许她亲自去厨房煮壶花茶。
小厮瞧着温禾亲手煮的花茶清香扑鼻,凑上前盯着白釉瓷碗里飘忽着几瓣花盏问:“小娘子这是何茶,还亲自去煮,我们代煮都不放心。”
温禾剥着花生壳子,“你给我一锭金子,我告诉你。”
“小娘子可真会拿我打趣。”小厮一扬肩上长条帕,笑盈盈走了。
那日,温禾打茶肆里的说书先生口中得知,朝国新君窝阔阗,领亲卫铁骑入驻承虞王宫,李氏江山唯一的太子,一早遣散宫人,独留皇宫,饮了杯鹤顶红,悄无生息死去。
窝阔阗发现时,太子尸体边上只围着几只嘎嘎乱叫的小黄鸭子。
温禾手中的花生掉了。
她离开时,李二还同她开玩笑,说下次她再去看他,小鸭子已长大了,能炖汤喝了。
温禾去天恩寺白塔的香椿树下挖出两坛好酒,是十八年的秋露白。
她拎着两壶酒去了沽玉楼。
花楼生意一落千丈,花楼的姑娘走的走散的散,剩余几个往花厅支开麻将桌,开着荤腔打着小牌。
仇妈妈见着温禾,跟见了失散多年的亲人似得,温禾掏出一锭金子方打发走了喋喋不休的仇妈妈。
仇妈妈咬着金锭子扭着肥臀离开时,嘴里还嘟囔着,见着熟脸打心底开心,不给钱都开心,两国开战,多半男儿郎去了前线报效国家,几乎不见回来的,她这心里头酸溜溜的。
温禾去了杜棉棉的花房,不成想打花房内遇见浅雪。
两人就着陈酿秋露白聊开。
浅雪酒量见长,喝了几盅,亦不显不晕,只是眼梢微红,她道有些想小棉花了,才来她曾住了好几年的花楼瞧瞧,当是散散心。
其实当初,她得知杜棉棉到了人间花楼当花魁,佩服的五体投地。她当时想,小棉花怎如此潇洒,如此豁得出去,她是没那魄力逍遥魂。
温禾又往酒盅里添秋露白,笑笑:“可不是,当初杜棉棉对我说将自个儿卖入了花楼,我也吓一跳。她那个人就是那种自由的性子,好似天生为自由而活,谁也不能左右她的想法。”
“祝心长老瞧她天资根骨奇佳,还想收她为徒呢,她竟不屑一顾,跑来人间花楼里混个逍遥快活。”浅雪笑着回应。
“对了,这花楼生意大不如前,这城郡也不如先前热闹,说是人界在打仗,承虞国还打输了。打什么杖啊。”
浅雪给自己添酒,继续默叨着,“好好活着不好么,争夺地盘,争个你死我活,才快活几十年,人类啊,就是想不开,易被权势欲望支配。”
“若是廖深行还活着,承虞国也不至于这么快就吃了败仗,亡了国。”浅雪突自感慨,瞧着轩窗外飞来一只灰雀,落在窗沿探头吱吱几声叫,又展翅飞向湛空。
温禾转眸,望见窗外白云聚涌,轻嗟道:“天上浮云似白衣,斯须改变如苍狗。”
两人推杯换盏,喝到最后,浅雪微醺,一仰而尽手中佳酿,眼神迷离道:“祸水仙啊,昨晚我做梦来着。梦见咱们在少室山打架,你跟草二一拨,被我揍得鼻青脸肿,当然我也被你俩踹得好似胖了十斤,小竹子也在,念奴还没离心,扯着我胳膊肘往外拖说别打了别打了,杜棉棉去叫大师兄了,云汲师兄来了……”
浅雪还未说完,温禾便哭了。
那些在承虞宫见到李二时未曾流的眼泪,还有茶肆内听闻李二一杯毒酒将自己毒死时憋在心底的情绪,一股脑涌上来,再浅雪的默叨声中,温禾抱着酒坛哭了个酣畅淋漓。
浅雪的梦,实在残忍。
大家都不在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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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禾醒来,躺在归息殿寒冰床上。
殿内空空不见人影,边角的铜灯荡着恍如隔世的光晕,温禾揉着酸痛的额角,恍惚忆起昨个同浅雪打沽玉楼喝酒,喝完李二留给的十八年秋露白,又唤仇妈妈搬了十几坛烈酒上楼,两人抱头喝抱头哭,后来……断片了。
花铃道,是赫连断将醉酒的她抱了回来。
温禾揉着额角,凿着后腰往殿外走,瞧见院中一角,魔头正与墨护法说话。
赫连断背身而立,沉沉嗓音道:“无生药师道天宫的瑶池,生有红髓藻,晒干碾碎服之,可缓心痛之症,你去盗些来。”
墨见愁领命离去。
方迈两步,又被赫连断唤住,“多取一些。”
“是。”
赫连断回身,便望见站在内殿门扇一角的温禾。
他沉步走上玉阶,停至对方身前,仔细觑了对方几眼,“身子可有不适。”
温禾不答反问:“你怕心痛,想取红髓藻,治心痛之症?”
赫连断沉默不答,深邃如海的眸子看不出情绪。
温禾笑笑,“世上疼痛万千种,唯有心痛无可医。”
赫连断见对方面上挂着笑,心脏却如细细刀子一样剜割,他猛然匝住温禾的手腕,压低声音道:“他们已经死了,你心痛有何用,魂魄不留,连转生的希望都没有。”
“大师兄可以活过来。”温禾怔怔望着眸色倏然转凉的赫连断,“不死之心可保魂识不灭,你将那五灵器撤走,大师兄是可以活过来的。我已叫千面毗婆缝合他的尸体。”
赫连断握着对方玉腕的手,徐徐垂下,“我与他只能活一个,若你可以选择,这便是你的抉择。”
“是。”温禾狠狠道:“我想云汲活,你去死。”
赫连断任由温禾走出殿门,他心口疼得厉害。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加更,跳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