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五曜【10】
掌中手指微微一动, 赫连断忙抬睫,见玄冰床上的蒜苗,秀眉微微一耸, 长睫抖了几抖,徐徐睁开眼睛。
“蒜苗。”赫连断握紧对方的手。
温禾稍偏首, 便见赫连断一张略含担忧的脸。
她头疼得厉害,心口堵得慌,胀痛。
温禾支起身子, 脑中有一瞬间空白。
抬首朝额心凿了几凿, 余光瞥见紧紧牵着自己那只大掌。
噗嗤一声, 修指探入霁青色衣衫,转瞬抓出一颗血淋淋心脏的画面于脑中倏闪而过……继而是零星血腥画面……五匹战马……五截残肢……
温禾瞪大眼睛, 瞧着赫连断, 不可思议道:“你杀了大师兄, 你杀了大师兄,你亲手挖了他的心, 将他五马分尸。”
赫连断面色恢复冷寂,抓着对方的手掌僵硬一收,“是。”
一个是字,将温禾噩梦坐实。
她坐至床榻,缓了好几口气,这才跌跌撞撞爬下床。
赫连断将跌到墨玉石砖上的人影扶起, 温禾猛地将对方甩开, 她蜷至地上,脊背紧紧贴着寒冰榻沿,支撑自己几欲倒下的身子,“为什么, 你为什么要杀死大师兄,为什么要用那么残忍的方式杀了大师兄,我的大师兄……”
温禾抓皱襟前的衣裳,不敢想象浮秃峰下,沼泽河岸的画面,想一下,心脏便是承受不住的揪痛,她贝齿咬着下唇,直咬出血来,只一直喃喃道:“为什么,你为什么,为什么……”
温禾心底的疼痛,赫连断承了一半,他俯下身子,掌心缓缓触上温禾的侧脸,“你心里有他,他必死。”
温禾止了口中机械似得低喃,缓缓抬首,抓着胸襟的手一直发抖,不敢置信道:“我心里有他,他就必须死?”
她瞪得血红的眸子望着他,“我心里的是谁,你不清楚么。难道你不知么。”
温禾踉跄站起,“难道你不知,我心里的人是你么。难道你感受不到么。是谁告诉你,我心里的人是大师兄。”
温禾大吼道:“是谁?”
“我不信你心里没他。你当我看不出,你瞧大师兄的眼神同常人不同。”赫连断沉声道。
这一刻,脑中划过的是不言宫内,温禾瞧见藤架下的那道青色身影,毫不犹豫投入对方怀抱的一幕。
温禾摇摇头,“大师兄是我最敬重的人,我承认我曾喜欢过他,可是后来我发现,我对大师兄的依赖大于喜欢,他如兄如父,温和亲善,我见到他会生出如亲人如哥哥般的踏实感,那样的人,没有人不喜欢的。”
“可是……可是你怎么可以如此便断定我喜欢他,然后将他杀了,用如此残忍手段将他杀了。”
温禾抓住赫连断玄袖,生硬扯拽,哭喊道:“你杀了他,等同杀了我如父如兄的亲人,你为什么不连我也一起杀了,你杀了我啊,杀了我……”
赫连断双手扶抱几欲崩溃的少女,“可是,他已经死了。”
温禾倏然笑了,松开对方的玄袖,她仰首笑两声,眼泪打满是血丝的眸底淌下,“我太好笑了,我居然喜欢上了你。一个杀人不眨眼不知天道正善为何的怪物。”
温禾摇摇头,望着赫连断那张沉痛的脸,笑着说:“因为喜欢上了你,我不在乎什么仙魔殊途,不在意你曾经犯下的那些罪。”
“因为喜欢你,我不惜背离仙门,与天道对峙。我想着若有哪天你遭雷劈,我就一并与你扛着。若有人劝我离开你,我定一口回绝。我打算一直留在你身边,教会你何为正善。”
“我只看到……”她又哭又笑的,岔了气,抽噎着,“我只看到你能否向善,将来是否改过,做一个有血有肉之人。”
她摇摇头,“可一切都是我做梦,我的痴心妄想,你不会的,你本就是个杀人怪物,你不知何为共情,不知何为善意,不知这世间百般感情生百般情愫百般痛,你只会由着你的性子杀杀杀,谁惹了你,你便杀谁,即便没惹你,你也可随意杀杀杀。”
温禾捂住脸颊大吼一声:“我居然喜欢上这样的你,我太蠢了,太蠢了。我错了,我错了……”
赫连断心内绞痛,向前一步,扒住她的捂脸的手。
温禾一把推开对方,力道之大,使得自己向后踉跄几步,她余光瞥见弯月刀架上的自春刀,抓起自春朝对方心口刺去。
自春却僵至半空,任由温禾奋力捅向前,亦不动分毫。
温禾知是刀灵护主,松开自春,随手幻出一把匕首,直朝赫连断心口刺去。
赫连断未躲,任由那一刀插~入心口,温禾拔出刀刃,又猛地一刀刺下去,她连刺数刀,刀刃沾了血,摸到的玄袍已是血腥黏稠,但赫连断岿然不动,面无表情,任由她砍刺发泄。
温禾因过分悲恸,只感体内力气快速流逝,心慌气短到站立不住,她握住刀柄喊道:“你为什么不倒下,你为什么不死。”
赫连断握上对方紧捏刀柄的手,随手将沾染鲜血的匕首丢出去。
“刺了这么多刀,可解气了。”
温禾甩开对方,跌跌撞撞跑去拾起地上的匕首,握紧刀柄,直往自己心口插去。
刀尖贴上衣衫的瞬间,被无形力道化去,温禾怔怔站在原地,不叫不喊,似失魂的傀儡娃娃,充血的眸底却一直淌泪。
赫连断几步上前,将一身虚脱的蒜苗拢入怀中,哑声道:“即便你心里头没他,云汲必须死。”
见怀中少女软软依附着他,赫连断继续道:“你可见他体内心脏,赤中带金,那并非他之心,而是折丹上神之心。”
“上古之时,神魔大战,七十二魔被灭,众魔不甘怨煞之气,化作戾魔。上神虽将戾魔镇压,担心终有一日,戾魔逃遁,祸害众生。折丹上神便留下自己的上神之心,专克戾魔。”
“商弦月修成六合之境,于天宫锁妖塔吞噬戾魔半元,少室山的凌鸩仙祖,便取出折丹上神留下的心脏,给了鹤焉。期待鹤焉修成无欲诀,引蛮荒天雷,将戾魔劈毁。”
“不料,鹤焉早生凡心,已修不得无欲诀。他便使诈,与我约战,暗中往自春刀下了反噬符咒,最终我被自春刀反噬之力震伤,鹤焉趁机将我困束魔阴王朝五百年。”
“可他却将那颗上神之心,给了云汲。上神之心,乃不死之心,可要心在,可保灵魂不灭,长生不死,只待云汲修得无欲诀,引蛮荒天雷,将我劈成灰飞。”
“我不得不对他下手。”
赫连断将怀中不停颤抖的人,抱得紧些,“你可明白,我们之间只能活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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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阴王朝七色林深处,另筑一方阵台。
灵阵以五行灵器做盾,镇着中央一颗赤中带金的心脏。
五灵器,分别为:菩提简,寰若镜,火魇珠,息壤柩,以及溯水花杖。
菩提简主木,寰若镜属金,火魇珠行火,息壤柩合土,溯水花杖源水。
温禾站在设有层层禁制结界的灵阵前,望着熟悉的五灵器,脑中倏地闪过赫连断惯看的一册书《五曜煞术》。
何为五曜:不过金木水火土之五行。
一切,一切,皆是早已策划好的阴谋。
怕是早在赫连断首次入少室山,赫连断便瞧出云汲的异常。
因此,他才未有一手毁灭少室仙府。因他心底清楚,只要不死心在,他就不能长久逍遥天道之外,终有一天会被蛮荒天雷劈身。
于是他打禁书阁,寻到法子,以无上凶悍五曜之力,镇杀不死之心。
于是便有了后来的行程:宿新郡,上邪古墓,不毛山,三十二佛国……
那些他们一同经历之事,那些亲眼见证的一个个悲欢离合的故事,她以为是恰巧遇见,原是他步步为营的牵引与陷阱。
她更是从未想过,五灵器之间的关联属性。
菩提简,寰若镜,火魇珠,息壤柩,溯水花杖……金木水火土,无上五曜灵器,聚集个全。
温禾跪在结界外,再一次咒骂自己的蠢。
若她早点发现魔头收集灵器,脑子清醒一些,注意细节,注意到那册《五曜煞术》,或许能联想到魔头的阴谋。
—
温禾去了月亮窟,守门二煞将其拦截。
“君后,君上有令,任何人不许入月亮窟,尤其君后。”
温禾掏出鸾扇,一扇将二煞扇飞。
二煞被罡风刮飘了几十里地,双双落地后,对视一眼。
君上对君后宠得尤为恐怖,凡是与君后作对的都没个好下场,未拦住君后,可能被罚,但若得罪君后,可能被罚得更狠。
因先前的单纯无知,他俩已得罪过一次君后,再来一次,怕是君后与君上吹个枕边风,随便想个法子,将他们二兄弟打至地心十八层,再也出不来的那种。
想开之后,两位肩并肩,走去魔界附近的酒肆喝酒。
就当没看见。
窟洞内已空,玄丝笼毫无规律横躺一地,温禾冻得双肩瑟瑟,扛着冻骨的寒冷,去寻寒窟深处的小九九。
最深处的一处洞穴内,小九九站在地上,仰首望着洞顶天窗漏下的几缕月光。
如今的月亮窟唯剩他一个,无人说话,无人沟通,与自由的唯一关联,便是仰首望一望洞外的月光。
小九九早便听得脚步声,眸光自高仰方可望见的那一小片天,移到温禾身上。
“你怎会这副形容。”小九九道:“可是赫连断让你失望了。”
温禾挨着小九九坐下,仰首望向头顶那方月光,哑声道:“我后悔未听你的话,寻机会杀了他。”
当初小九九认真与她道,若有机会,一定要杀了赫连断,否则她会后悔。
其实,除却赫连断破开簋门堑重伤那次,她还是有机会杀了他的。
洞房之夜,赫连断醉酒;还有西境佛国内,佛主掌心的浮屠客栈,若她当初走出掌心浮屠,谁知佛火中的赫连断会撑多久,即便撑过,会不会因此受伤。
机会总是有的吧,可是后来的她,再未想过要了魔头的命。
小九九唇角扬起一抹苦笑,“后悔又如何,只怕一切都太晚了。”
“我还想杀一人。”温禾的声音似沐着月光一般,轻而凉,“郁子幽,那株曾救你于危难的紫莲。”
小九九亦仰头望月光,平静的嗓音道:“若说这世上,还有赫连断不会伤害之人,必是那朵紫莲。”
“若无那朵紫莲,便无我的存在。”
“当年,赫连断盗取泪朱砂,吞了戾魔元息,重塑魔骨。被迎入魔阴王朝后,他发觉他心底偶尔生出的愧意,另他力量大减,尤其是脑中忆起那朵救他于寒湖的紫莲时。”
“赫连断便将心底深处的那份善意、愧意及温暖,自体内剔除,便是我。”
“他之所以不杀我,是因我毕竟与他同魂同息,他杀不死我。”
“但我始终存在,虽与他二体,但若他见到那株紫莲,定下不得杀手。因那朵紫莲是他彻底成魔前最后的温暖。”
两人仿似被时光遗弃的一大一小,于寒凉窟洞内,静静听着彼此的呼吸,捱至天亮。
一缕黛青,自洞顶天窗照入,那黛中含青,青色里含有一抹将至的黎明。
黑夜再黑,终现光明。
温禾徐徐起身,“我有办法杀了他。”
作者有话要说: 赫连断:恕我直言,你们弱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