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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半卷经【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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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赫连断迈进客房, 内里桌椅床榻案几俱全,正首壁墙,悬着个金佛图, 地上矗立烟雾袅袅的沉香炉,香炉右侧站着个香柏木雕琢的笑面和尚, 屋内再无其它。

    温禾忐忑站至房门口,自魔头进屋后,好半响未有动静, 她不由得旋身朝屋内探半颗脑袋。

    赫连断正拿修长有力的指头, 闲闲敲击一尊木雕和尚的头。

    温禾面含诧异, 挨了过去,食指轻轻戳了戳笑和尚的大嘴, “方才……方才不是木和尚, 是……”

    瞧见魔头正好整以暇待她问答, 温禾颊面一热,嘟囔道:“是个正在泡澡的公子, 那背影……”

    赫连断眉眼一沉,指下施力,笑和尚的头,硬被抠出五个指头印,“你这株淫苗,到了佛地还如此不知收敛。”

    温禾又懵又气, 仰首瞪向魔头, “我怎么不知收敛了。我方才明明就是瞧见有个公子在泡澡,背影有些像你,若非此处乃佛门客栈,我不敢乱语, 何必同你讲,我早去寻小二问个明白。”

    “像我?”赫连断面色稍霁,手掌移开头顶落了五个指坑的佛头,朝温禾迈进一步,一手捏上对方下颌,手腕稍转,逼她朝木雕和尚瞧去,“蠢苗,此乃佛门念佛。修为定力不足之人,见念佛第一眼即生幻象,你心里想着什么,瞧见的便是什么。”

    浮屠客栈每一间客房内,皆有一尊香柏木念佛。

    有人推开房门,第一眼瞧见的是美人,有的则看见满桌的美味佳肴,还有人望见堆叠满地的金元宝,求福禄寿者,眸底便是仙桃金丹,求仕途的瞧见的便是官服印章。

    温禾微怔,佛家竟也爱开玩笑。

    真是丢人。

    她有些心虚,打掉捏着她下颌的手,“我没有想着你。”

    简直欲盖弥彰,赫连断唇角勾一抹笑,俯身凑近蒜苗的脸,喉咙里溢出的沉沉语调,“小东西,害羞了。”

    温禾耳根一热,后退一步,“佛门之地,你庄重些。”

    赫连断直起身,往一侧的花梨木椅坐去,“到底是谁不庄重,一眼就瞧见男人洗澡。”

    温禾气恼,挪了两步,坐至另一侧圈椅上,提起案上铜壶给自己倒茶,“还不是你留给我的阴影,上次将我硬拽进浴桶陪浴,我看你泡了两个多时辰的澡,看得我简直要长真眼。”

    赫连断将一只空盏往对方身前推去,示意蒜苗给他倒茶,眸底含着调戏,“你可以闭上眼。”

    和着他还有理了,温禾气极反笑,牛饮一口清茶,“我怎么舍得闭眼,况且你身材那般好。”

    一只榉木大浴桶,倏地落在眼前,里头盛满浮着水仙花瓣的热水。

    茶盏顿至唇边,温禾险些一口茶喷出来,哐地搁掉茶盏,“赫连断你要不要脸。”

    赫连断听蒜苗骂他已听习惯了,眼下已不大在意了,对方不给他倒茶,他自己往茶盏倒了一杯,慢悠悠喝着茶,觑一眼蒸腾着热气的浴桶,“我若想泡澡,上头不会浮这么多花瓣。”

    温禾认真盯着魔头看,“不是你幻出的?”

    赫连断默了片刻,似懒得回答一般,“你说呢。”

    温禾走到浴桶边,探手摸了摸热水,温度刚刚好,水仙花瓣亦是新采撷,鲜嫩得很,一切似乎皆符合她的要求,她方才还想着若有个浴桶给她舒服的泡个澡就好了,最好里头添些新鲜花瓣,她后知后觉望向壁墙一角矗立的笑面佛,“难道是念佛所为,只要心念一动,房间的主子便可召唤一应物件。”

    温禾暗搓搓手,佛家的客栈当真高档。

    她闭上眼睛,心内念了几物。

    掀开羽睫,茶案之上果然落了几碟瓜果点心。

    温禾拾起一块青梅糕入口,酸甜适宜,软腻香糯,“难不成无论是何愿望,念佛都可满足房客,召唤美人也成?”

    “莫召唤杂七杂八的女人来碍我眼,当心我扔你出去。”赫连断捏着茶盏凉凉道。

    谁要召唤女人了,美人不分性别,她说的是美男。

    温禾故意同大魔头唱反调,“你看佛家如此这般贴心,莫要浪费了佛祖的好意,要不召唤一两个出来养养眼。”

    赫连断唇角一抽,掌下杯盏裂出一道细缝。

    温禾收住心思,专心吃糕,几块糕下肚,余光瞥见魔头面色已复平静,只握着新盏静静喝茶,于是心念一动,茶案又落下一碟蜂蜜枣花糖球。

    赫连断放掉茶盏,两指捻起一颗糖球入口,少顷咽下,继续喝茶。

    “怎么不吃了。”温禾歪头问道。

    赫连断:“不甜。”

    温禾拾起一颗枣红色糖球,放入口中,舌尖触及糖球的一瞬,眉心微颦,疑惑道:“很甜啊。”

    是她平日给魔头熬制糖球的那种甜度,她咔嚓嚼碎糖球,囫囵咽下,眉眼一弯,“哦,因不是我亲手所做,所以不够甜是吧。”

    赫连断未开口,将手中空盏,往温禾身侧推了推。

    温禾起身,给人倒了一盏茶,嗔声道:“你可真难伺候。”

    赫连断的心思不在茶上,蒜苗此时侧身而立,随着倒茶的动作,有一缕发丝自耳后垂下,轻轻晃了两下,几根发丝便帖上细致白嫩的脖颈处,她因不满给他倒茶,而微微鼓着红唇,更添一丝俏皮。

    赫连断眸底晕上深邃之色,启唇道:“要不然,让本君伺候伺候你。”

    温禾抬首,手中茶壶还未放掉,被倏然站起的赫连断打横抱起。

    “干什么。”温禾抱紧茶壶,有往对方头上砸的冲动。

    赫连断密睫微颤,少女手中茶壶自行飞置茶案,几个跨步间,将人放置床榻之上,他躬下身,温热大掌握上对方一只足,退掉她一只鞋子。

    “你住手,你到底要做什么。”温禾一脚踢上人左肩。

    赫连断抬眼,随手扒掉蒜苗脚上另一只绣鞋,眼尾一挑,生出些调笑的风流韵味,“礼尚往来,你不是不满上次陪我沐浴么,此次换我陪你。”

    温禾气不打一处来,又一脚踢上人的胸膛,“我去你的,便宜都让你占了。”

    见对方久久不做声,只微微垂首,直盯着她晃悠到榻沿的双足,温禾不禁有些后怕,魔头不会恼火了吧。

    她立马跳下床,半跪于对方身前,一双小手揉捏上对方肩胛,语调委屈中略带讨好,“踹疼你了?我给你揉揉。”

    “别碰我。”赫连断蓦地一声。

    温禾吓得立刻缩回手。

    只见魔头粗着气站起,眸底闪过意味不明的光,竟大步朝门外走去,“泡,半个时辰。”

    温禾:“……”

    是给她半个时辰泡澡的意思。

    这喜怒无常的大魔头,真是……温禾叹着,走去浴桶边,褪了衣衫,一双玉足先后迈进去。

    泡澡不重要,其实她只想泡泡脚,若是再有个按摩足疗就好了。

    毕竟赶了一整天的路。

    捧了把水仙花瓣于掌心玩弄,又凑近鼻尖嗅了嗅,听得门外有一道软乎乎的声音传来,“劳烦这位施主让一下,里头的姑娘召唤按捏服务,念佛派我来此。”

    “滚。”是赫连断声音。

    软乎乎的声音还在继续:“可能施主有所误会,我乃菩提果点化而成,不男不女不阴不阳,不会有何不方便之处。”

    温禾扒住浴桶朝门外喊:“让人进来。”

    只听外头嗷呜一声痛呼,继而有轱辘声渐行渐远,温禾瞬间猜到,魔头将人打回原形,菩提果一路轱辘下楼去了。

    赫连断朝门缝咬牙道:“要不要本君亲自伺候你。”

    温禾:“……谢谢,不用。”

    然后,沉下身子,遁入水底。

    担心魔头不老实,温禾蓦地钻出水面,囫囵洗了几把,出浴桶穿衣。

    湿淋淋的青丝,自衣领掏出,她正系着腰间衣带,窗外的黛色天幕,乍现一朵烟花。

    她挪了几步,支开半敞的木窗,见夜空红莲烟花朵朵绽放,主干街道行来一辆双骢马车,车板上载一朵硕大花盏,仿似以月光浇灌而来的银色,共有七瓣,花盏似莲,随风微微颤动。

    若细看,可见有七根极细的丝线,牵绕七重花瓣,一丝牵一瓣,怕这花儿自己飞了似得,固定至马车车板之上。

    马车极为开阔,车首放两只赤鼓,鼓上各站一位身着红衣,面罩红纱,手持摇铃的舞姬,于鼓面方寸之地妙曼起舞,街上百姓攒动,见载花的马车行过,纷纷双手合十,似祷告似悼念。

    一滴水顺着发丝滑入领口,温禾抬手抹掉,忽听耳边传来一道音:“小疯苗,听见热闹便不洗了。”

    温禾回身,望着近在咫尺的俊颜,“你进来不敲门的么,吓我一跳。”又朝窗外的花车望去,“外头怎么那么热闹。”

    “一个无聊的节日而已。”赫连断懒懒回,随手往浴桶里捞出一片花瓣,捻于指尖细瞧。

    温禾只觉,骢马车所载之花十分熟稔,灵台一闪,不正是赫连断胸前的刺青花盏么,只是颜色大小不同,可花形花态竟一模一样。

    她当初为《赫连氏秘史》画稿时,认真研究过那是何种花,可翻遍百花册亦未寻见雷同之花,连万花祖魂的小花亦不清楚。

    她一时不大确认,对浴桶前,手指黏着水仙瓣的赫连断道:“水还热着,要不,你泡个澡吧,我帮你按下肩,可舒缓解乏。”

    水仙花瓣落入水中,使得浴桶内本平复下的花瓣又微微荡了几荡,赫连断一双深眸盯着她瞧,一语道破天机,“想看我胸口的花,没门。”

    温禾撇撇嘴,直接问:“你心口的刺青是何花,又是谁帮你刺上的。”

    “问那么多做什么。”赫连断不悦道。

    “好奇,问一下。”

    赫连断说了句小九九曾对她说过的话:“知道的越多,死得越快。”

    温禾捏着巾帕擦净发丝,拿樱草色发带随意绑了个马尾,朝门外行去,“泡了会澡有些饿了,我去楼下寻些吃的,你若不去的话,就早些歇息吧,对了,床榻给我留一半。”

    赫连断瞧着娇俏背影消失于门口,方回过神。

    什么饿了,定是去寻隔壁的赖蛤~蟆打听消息去了。

    方才被蒜苗踹了胸口的热劲还未过,若非察觉此客栈有古怪,他起身去外头打探玄机,这会他已失身。

    无时不刻不再撩人的蒜苗。

    终有一天,贞操会折在她手上。

    赫连断摒弃杂乱念头,盘坐于榻,既然打外头探不出这间客栈的究竟,不如自屋内试试。

    —

    温禾去敲隔壁客房门。

    门自内里拉开,露出白乌那双眸底含笑的桃花眼。

    豁,看来串门的不止她一个。

    “君后委屈了,垂捏按揉的菩提果子,被君上打滚了,不过不打紧,我白白苑的金银花,擅推拿按摩之术,待回了魔阴王朝,臣下可借用君后几日。”

    温禾听出对方在拿她打趣,夺过对手手中白扇,敲了下对方的额头,“叫我君后,还敢调笑我,当心我罚你。”

    白乌竟跟着演戏,躬身退后两步,将人迎入屋,“不敢不敢,君后饶了小的吧。”

    温禾迈进屋门,手中扇子反手扔回去,白乌稳稳接住,她这才瞧见赖空空正对着窗口抹泪。

    这两个大男人方才打房间做什么,怎么还搞的伤感了。

    温禾挨近赖空空,窗外又凌空乍开一朵火莲,载着硕大银色花盏的马车已停稳,车首一对舞姬止了舞步,双手施佛礼,仿若雕像。

    众人围拢上前,纷纷割破手指,朝车内的七瓣花,滴了几滴血。

    浸了鲜血的银色花瓣,瞬间幻做赤红色,如火似莲,泛着妖冶光晕。

    现下再看,竟同赫连断心口的刺青一模一样了,唯一差别是大小。

    温禾瞥一眼眼皮哭得肿胀的赖空空,“你哭什么。”

    赖空空掏出那张描绣桃瓣的帕子,文雅地拭拭眼泪,哽咽道:“我想我主子。”

    先前在湘陵镇,白乌托墨见愁带信,说是赖空空被一个名唤净情的法师收服,后驯为看院使者,温禾望着窗外车上的赤红花盏,“空空,不介意的话,讲一讲你的主子吧。”

    白乌见一个短粗爷们,捏着帕子哭得似小媳妇,忍不住起鸡皮疙瘩,干脆将赖空空拉至窗下梨花椅上坐,给水仙倒茶时,顺手给人倒了一盏。

    赖空空抽抽搭搭,道着自己的思念与忠贞。

    今日乃佛国的月上节,此节是为祭奠为国民殒身的净情佛子。

    三十二佛国生有一种邪花,只在有月之夜绽放,色如月,香如血,呈七瓣,佛国人称月上花。

    月上花嗜血,常敛了花瓣,蛰伏暗处,趁机袭击百姓甚至佛僧。

    花盏呈七瓣,分别代表贪、嗔、痴、恨、爱、恶、欲七种心绪,只要沾了这七情绪,必被此花盯上,一身血液将化作此花养料。

    好在月上花极少,一般生于深山密林,人迹罕至之地,若被此花盯上,亦只得认倒霉,但大多人嫌少有那般狗屎运碰上月上花。

    后来,有一朵月上花成了气候,自深山密林而出,吸了不少佛国百姓僧侣之血。

    可怖的是,此花每过一处,便洒下无数花种,花种以月光为养分,见月破土而出,眨眼间幻做浴盆大小。

    莫说佛国百姓,即便是有了一定道行的僧侣,亦免不了受贪嗔痴恨爱恶欲七绪之影响,凡是动了七绪者,皆被满地的月上花吸干血液,化作干尸。

    据《佛国记年经史》记载,庚午年乙丑月乙末日,佛国七千二百三十余人,命丧月上花口。

    此乃月上花闹得最凶的一日,月上花王到处撒种,成千上万月上花连续数月下来,不知吸去多少佛国人的鲜血。

    月上花乃不死之花,即便当下枯萎,逢月重生,佛国内各尊菩萨,罗汉金刚法师联手,竟未能除去这嗜血之花。

    直到第七佛国,梵静海边的灯笼寺,走出一位净情佛子。

    净情乃是半隐佛国的一个和尚,整个寺唯有他一人,甚至寺庙连个名字都没有,因院门常年燃一盏灯笼,故取名灯笼寺。

    净情佛子以无上悲悯咒,将月上花王困束,因月上花杀不死,逢月便生,他便将花王吸入体内炼化。

    离了花王之息,那些由花王种下的月上花纷纷枯萎,即便逢月亦不再重生。

    净情救佛国万万百姓于危难,却因受不住体内月上花王的吞噬之力,而以天火自焚,最终同月上花王同归于尽,一丝魂魄亦未留下。

    佛国百姓便定每年乙末日为月上节,祭花车,放烟花,以祭佛子净情之恩。

    赖空空泪珠坠得不要钱似得,“当年我乃一方恶霸,被净情主子收了后,本可处死打散魂魄,却因净情一念之恩,做了看院使者。我主子那么好的人,却落个死不见尸魂魄全消的下场,有时,我信主子的话,存善念,行善事;有时又生了怀疑,善人到头可否真有善报。”

    温禾瞧着窗外的热闹,净情与月上花王一战后,月上花几乎全数枯萎灰化,唯剩最后一盏,硬生生成了一级保护植物,被万民用以作祭奠节日的活道具。

    温禾回身,问没事就摇扇子的白乌,“赫连断心口刺青,竟是月上花。”

    “并非刺青,而是胎生而来。”白乌停了扇子道。

    温禾脖颈一转,朝哭得直抽抽的赖空空问:“你确定净情佛子已归天?”

    赖空空又淌下两行宽泪,点头,“我亲眼见主子化成了灰。”

    温禾自隔壁客房走去她同魔头合住的那间房,推开门,跨过门槛,脑中仍在想,难道魔头乃月上花的转魂,当年净情魂消之后,体内余留了些月上花的碎魂。

    月上花生命力极强,逢月便生,这极有可能。

    因她想得太过投入,踏入房间后竟未发现异常,反手关上门,方瞥见脚下有缕缕雾气蔓延。

    她转过身,是一片茫茫雾海。

    缥缈雾气中,有孩童的欢笑声隐约传来。

    雾气渐散,已非浮屠客栈的模样,而是变作朱漆青瓦的深宫。

    一个手握龙鱼纸鸢,约莫六岁左右的小童,自宫巷角门走来。

    小童生得面若冠玉,霞姿月韵,面上未有这个年纪孩子面上惯有的天真,长睫下的眸子,漆黑如夜,沉静如冰。

    温禾不禁喃喃:“……小九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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