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桃花煞【19】
狼王三步迈上前, 金枪铜斧相交,擦出刺目光亮。
狼王所言再是令人安心,然, 实力不许。
只三招,便被胡汉金踩至脚下。
一脸金毛被山风吹得直晃, 胡汉金仰首大笑,“就这,还敢出来跟我打, 我看你是故意求死的吧。”
一脚狠狠踩下, 咔嚓一声, 是肋骨摧折的声音。
狼王忍住痛,唇角溢出一缕血丝。
胡汉金移开脚, 满面张狂, “怎么, 还能站起来么。”
冤冤哭着跑上前,欲扶对方起来, 被狼王挥指拒绝,他慢腾腾自地上爬起,以金枪撑身,对高大威猛的人影道:“再来。”
胡汉金收了铜斧,笑笑,“老子不用武器, 不出三招, 将你打得尿裤子信不信。”
一记罡烈拳风挥去,被狼王险险躲开,胡汉金一个扫腿,将人摔趴, 他又一脚踩上去,咔的几声响,碎了狼王一片肩胛骨。
移开脚后,“还来么。”
狼王吐出一口鲜血,撑身站起,“来。”
胡汉金凌空一脚飞出,咚得一声,狼王被直接踹至山崖巨石之上,又重重落地。
身后巨石已裂开中缝,狼王趴在地上喘息好一会,抬手抹去唇角不断溢出的鲜血。
胡汉金岔腿狂笑,“滋味如何,你当年便是如此羞辱于我,今日亲身体会,可还受得住。”
冤冤站至原地,并未再上前,只是手抖得厉害,老破狼说让她信他。
她愿意信他。
板牙松同几头狼早已嚎哭开,弹弹亦忍不住好奇问道:“那位伯伯对这个世界没有留恋了是么。”
浅雪红着眼圈,啪的一掌拍上小脑壳,“闭嘴吧你。”
温禾看得揪心,再看旁侧的赫连断,一副冷漠鄙夷外带不屑的模样,活像被强行拖来看一场十分不喜,且弱爆的武戏。
她又朝同她关系还算铁的白乌使眼色。
白乌拿白扇掩半拉脸,余光暗瞥赫连断。
意思最明显不过,主子未发话,他不敢贸然出手。
温禾只得为狼王暗里画锦鲤。
天官赐福,水逆退散。
“还有一招,我会让你当场尿裤子,怎样,肾脏还好,尿不尿的出来。”胡汉金辱笑两声,威武跨步向前,指骨一蜷,一手抓起对方肩膀,欲将人仍到悬崖巨松之上。
手掌方触及对方衣衫,胡汉金猛蹙了下杂乱的金眉,厚掌移开的瞬间,指腹手心冒起细小火星。
胡汉金方觉上当,狠狠盯着倚仗身后巨石,方能站起身的狼王,“你,你竟往衣服上淬毒。”
狼王弱弱一笑,“生腐火花之毒,半盏茶你这条胳膊便废了,为了保全剩余的身子,我劝你还是自断一臂。”
手心已开始腐化,伴着刺骨痒痛,恶臭夹杂焦味钻入鼻孔,胡汉金另一掌拍至脑门,取出茱萸仙草,骂了声娘,“解药。”
狼王接过幽幽发亮的四叶仙草。
胡汉金以最快速度,解了掌心剧毒,见指腹掌心落着的一片新痕,越看越来气,他遽然幻出铜斧朝狼王劈去。
一瞬间,无数兵刃朝他而去,将他的狮子头包围一圈,一根烧火棍更是将直逼狼王的杀斧打偏。
就连弹弹亦幻身为巨大坛子,咕噜噜朝这头滚来,欲压死狮子。
见大人们已出手,他又停住。
胡汉金不敢动,只耸拉着眼皮,觑一眼逼身的各种灵器:仙剑,雷鞭,双锤,蛇矛,长戟,短枪……他心有不甘道:“怎么,现如今的狼肉金贵,我们狮子不值钱么。”
白乌摇着扇子,慢悠悠凑上前,“狮子啊,公道自在人心,方才你二人对战,实力悬殊,这里可未有一人上前帮忙。你输了便不认账,怪不得失人心,亦怪不得一堂堂一头雄狮输给一头弱狼。”
“他使诈,他使诈。”胡汉金不甘吼道。
冤冤淬了一口,“你又没说不许使毒,是吧。”
众人异口同声:“是呀。”
胡汉金:“……我认栽,我认栽成不,茱萸仙草已送,你们就放了我吧。”
“放了他罢,毕竟这最后一线生机是他给的。”狼王捂着心口道。
众人纷纷撤掉兵器,狼王踉跄着步子上前道:“其实,今日我本可以直接给你下毒,保证你出不了不毛山,但念及你是来送救命仙草,便让打几下出出当年之气。我这顿揍,挨得痛快,挨得值。”
胡汉金悻悻下山,他今日本是为羞辱狼王而来,不成想反过来又被羞辱。
赫连断瞧着狮子离去的背影,嘀咕一句,“脑袋那么大,里头全是水。”
—
狼王服下茱萸仙草,又自行运气小周天,修复被寒症侵伤的五脏心脉,他再走出洞府时,头上青灰发丝已幻作墨丝,肌骨亦比先前年轻许多,这会瞧着,像是三十出头的小叔。
冤冤一直候于洞府口,她心内十分担忧焦急,担心狮子给的茱萸仙草是假,当心被动了手脚,担心茱萸仙草的药效,见对方脚步沉稳走了出来,她弯起眼睛一笑,眸底蕴起泪花,喊了一声:“老破狼。”
围观的众妖凑上来,三狼性子活泼,爱凑热闹,他大喊一声:“成亲。”
其余众妖跟着起哄,连声喊成亲成亲成亲……连小六亦支棱着灰绒绒的耳朵,往妖群中拍着肉巴掌。
仙魔两队,本欲离去,因众妖催的急,说择日不如撞日,竟再短短几个时辰内布置了喜堂,一对新人从善如流,择当日成亲。
于是,仙魔小队打算喝完老狼同小兔子的喜酒再走。
一对新人拜天拜地,拜一行仙魔恩人。
洞府内喜烛高燃,边角的釉瓷抱月瓶内,几枝桃花正开得灼艳,石榻上坐着一对新人,身后铺满红枣栗子。
冤冤晃着罩了满头珠串的玉冠,偷偷觑了新郎一眼,“难道,你没什么想对我说的么。”
狼王偏首,望向烛光中的新娘,第一次觉得野丫头竟有些温柔,许是灯光打得好。
“有。”他说。
事情还要从他被大妖击败,赶至十里之外山坳的青瓦院说起。
他自幼于不毛山长大,自小便是群兽领袖,后被老山主赐予大王之位,方圆百里之妖,皆以不毛山山主为尊,实则他乃百妖之王。
他甚至轻松打败不可一世的狮王,便是这般顺风顺水,自幼被奉为老大的狼妖,被从天而降的大妖打得毫无还击之力。
大妖的九阴真火,烧灼了他的经脉,他身染寒症,身子一日不如一日,甚至连报仇的资格都没有。
只能眼睁睁瞧着镜中的自己早生华发,瞧着手中的肌肤一寸寸干扁萎缩,恍若垂垂老矣将死之人。
他毫无办法,日渐消沉,性子愈发怪戾,那种一日熬一日,却永远熬不出头看不到一丝希望的日子让他愤郁难消,他甚至想用那把所向披靡的金枪,刺进自个儿的心脏。
他不明白为何会遭此劫难,他从未做过坏事,他约束规范众妖,不得伤生害命,许附近镇民上山采玉石,信善,信道,信因果轮回。
往日老山主教授的天道成了笑话,他未曾做错过什么,却被天道玩弄至此。
他渐渐麻木,冷血,甚至生不起一丝同情心。
那个意气风发的狼王,已被寒症逼死,甚至,兔娘于青瓦院跪了三天三夜亦未换得他一丝怜悯之心。
直到瞧见孤自留在洞穴,无人陪着玩却笑得开心的小兔子。
他抱起小兔子的那一刻,感觉她柔柔弱弱的骨肉内,蕴着坚韧的生命力,他似乎听到身体某处有咔嚓一声轻微响,那颗层层封冻之心,裂开一丝纹痕。
他日后的生命,更是被这一只小兔子无声无息点亮。
无论是儿时的乖巧可爱,又或是长大后的放任不羁总同他唱反调,但他的日子鲜活起来,不再如死水般泛不起涟漪。
青瓦院亦热闹起来,有了烟火气,有了哭声笑声。
他有时会想,若从未遇见这只小兔子会如何。
若他当时狠了心,未曾带走小兔子,又是再过怎样一种日子。
直到有天,他于山坳草丛中,发现一对小奶狼,他毫不犹豫将一对快要冻死的小狼抱回青瓦院。
那一瞬,他才懂,小兔子留住了他心底最后一份暖,带他寻回了自己,那个有血有肉,仍信天道正善的狼王。
冤冤见新郎一双深眸直直盯着她,却久久不说话,她问:“想说什么。”
狼王撇回脸,“没什么。”
有些话过于苍白,说出来反而无力。
“对了,你我都成亲了,你还没告诉我,你到底叫什么名字,老松鼠同大狼打死不说。”冤冤苦恼道。
狼王:“老山主给我起名,大力。”
因他打小力气大。
一个让人幻灭的名字。
“……呵呵,还是老破狼听着更顺耳些。”冤冤嘴角一抽,说。
冤冤难得娇羞,往新郎身边挪近了些,“那个,你体寒之症方愈,洞房的事……要不要缓缓。”
狼王怔了下,耳根稍红,“……那便……缓缓吧。”
冤冤:“……哦。”
一对新人躺至喜榻,一人睡一边,喜被盖了两条,一双手却十指相扣,紧紧牵连。
其实洞房也可以不用缓,洞房的力气他还是有的。
虽然他已接受小兔子的爱,但毕竟当初将人当闺女来着。
真得缓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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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众妖胡吃海塞,载歌载舞,不毛山被闹得热气腾腾,欣欣向荣。
就连扈三娘,亦来喝了新人喜酒。
云汲同长宁回了镇上老宅,取诛邪笔。
赫连断寻了个颇安静的洞穴,捏着金锤,敲着盛着一只金蟾的金钵。
墨见愁不辞而别,回了魔阴王朝。
剩余众位,集体去喝酒。
白乌毫无身为高位的包袱,竟同众山小妖打作一团,且一边喝酒一边摇着白扇念诗,“隐隐飞桥隔野烟,石矶西畔问渔船。桃花尽日随流水,洞在清溪何处边。这与世隔绝的小镇极美,这不毛山被野桃衬得颇为野趣,好人好景好兄弟,来,再干一杯。”
浅雪得了云汲的特赦令,准许喝酒,被几位热情的小妖多灌了几杯,头有点飘,见千杯不倒的扈三娘,有些妒恨道:“呵,你这个女人勾搭男人厉害,酒量也这么好。我说你啊,好好的女人不当,干嘛作践自己啊。”
扈三娘未回话,盯着洞府前贴的大红囍字,又干了一坛桃花酿。
待夜深人寂,众妖散去,唯剩凉风寒月。
扈三娘缓缓朝新人洞府走去,手中提着一盏四面灯笼。
当初狼王请她假扮新娘,逼退小兔子的那晚,她见狼王认认真真扎了个灯笼,又往灯笼底下挂了个朱红的同心穗。
她调笑问道:“呀,真好看,能不能送我呀,别让我白帮忙。”
狼王递予她,“记得,待会就说是我送你的。”
四面花灯,绘四季闲景:一面春雨浇绿,一面夏风婵塘,一面秋月虫语,一面冬雪梅放。
将灯芯点燃,四面景上便各映上一只小兔子,白白嫩嫩,玲珑可爱。
衬着风花雪月,点亮四季轮回。
花灯本不属于她,她还是还给本该拥有之人。
自她同那兔子换了身,她从未用兔子的身子去勾搭男人,那些个欢好桃林的女子,不过是桃花糅合煞气幻出的假人。
那兔子一身洁白,污了可惜。
瞧见有人影移来,扈三娘幻出一把匕首,朝洞府迈进。
“站住,干什么去。”浅雪醉醺醺走来。
“杀了兔子。”扈三娘风骚中透着股狠劲,“老娘还未尝狼王的鲜,怎甘心让那兔子抢先。”
浅雪捏紧卷雷鞭,打个酒嗝,“我再给你这恶鬼一次机会。”
扈三娘手中的匕首,猛地朝浅雪刺去。
一道闷雷响过,扈三娘于卷雷鞭下,化作一缕灰烟,阴气怨气煞气伴着无数纷落的桃花,愈散愈稀。
那愈渐消逝的桃花中,闪过她生前过往片段,正是扈三娘此生难消的执念。
一曲琵琶,一对情侣花间月下,依偎道相思……
那年她十八岁,是莫城最有名的清倌,她将全数首饰变卖,给穷书生做了敲通腐败官员的经费。
书生才华得以肯定,中榜探花。
她被一顶小轿,迎进探花府的后门,做了探花郎的侍妾。
探花郎说,因她身份不被世人接纳,只能做妾。
后来,探花郎娶了高门杨氏千金为妻。
之后便是她暗无天日的生活,被打被骂被冤被整日整日罚跪,探花府中任何一个奴才都可欺辱她。
再后来,她被构陷与人私通,杨氏扒了她衣裳,只余绣着贱人二字的肚兜,将她囚入笼车,一路游访十二镇。
前头的华盖宝车内,是探花郎与探花夫人一路游山玩水卿卿我我,后头的狭小囚车内,是她被路人围观,唾骂指点。
每到一镇,前头的一对恩爱情侣都要歇歇脚,相携赏美景品美食。
后头的囚笼车前,便竖上一块牌子。
一铜子一次。
她被多少人玷污糟践过,数都数不过来,其中包括无赖变态,甚至满身恶臭脓包的乞丐。
后来她身子臭了,高热不退,依稀记得苍蝇飞虫围着化脓流血的身子嗡嗡飞转。
她被扔在一片桃林,身上未有一片遮羞布,仅剩的肚兜都被流氓扯去,赶马的小厮嫌她臭,连个坑都没挖,便走了。
有人相遇是救赎,有人相遇是劫难。
而有些恨,直至灰飞烟灭,方可消。
白乌自一颗野桃树下绕出来,望着湘陵镇的十里桃花层层灰化消逝,不消一会,只剩一地光秃秃的树干,刺着苍穹。
他摇着扇子惋叹道:“亦是可怜人。”
扈三娘一心求死,不失为一种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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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禾喝了几盅酒,打算去寻赫连断,一块巨石后头听到猥琐笑声,她静步走去,瞧个究竟。
竟是两只黄鼬,捧着两册书奸笑,似是看得极入迷,下巴颏上淌了不少涎水。
“这个有意思。”
“我这个姿势也不错,这个姿势很难,男方费劲,女方可舒服了。”
温禾轻咳两声。
两妖抬首,怔住,迅速收起手中的书册。
温禾眯眼,伸出一只手,“拿来。”
小妖乖乖递上书册,连连跪地磕头,“姑娘饶命啊,这是姑奶奶的珍藏,特意吩咐小的们莫要弄脏,我俩闲来无事就翻书看看,求姑娘千万别告诉姑奶奶,她的烧火棍打得生疼。”
方才只觉书封有些熟稔,拿到手里瞧了瞧,温禾打个激灵。
一册《那个村寡妇集》,另一册是旧版《赫连氏秘史》。
温禾:“……”
这么个荒僻小镇,竟碰到她书迷。
看来她名气不小啊。
温禾勾勾手,问二妖,“可有带笔。”
俩小妖对视一眼,一个小妖从怀中掏出一支毛笔,蘸了蘸吐沫,恭恭敬敬递上去。
温禾郑重地往两册书的扉页右下角,落上自己的大名:哂公子。
这份亲笔签名,算是送给兔子的新婚贺礼吧。
签名毕,温禾继续去寻赫连断,魔头爱吃糖,她尝了尝老狼同小兔子的喜糖齁甜,符合魔头的重口。
揣着一袋糖球,串了四个山穴,终于瞧见魔头的身影。
他正坐至石案前,左掌间滚着一颗赤金色的珠子,正是打大妖舌心抠出的火魇珠,右手捏个小金锤,闲闲敲着案上金钵。
钵中的金蟾,连声痛嚎,“别敲了,再敲五脏要废了,七窍要出血了……”
赫连断丢了手中金锤,放出钵里的金蟾。
大妖跪地,一身血伤,捂着大嘴哭哭啼啼。
赫连断斜倪毫无半点大妖气派的癞蛤~蟆,“我问你,半卷经在何处。”
大妖蓦地一怔,上下牙打颤,“你你你……你要寻半卷经。”
看来此人有备而来,早知他身份。
赫连断又去拿石案上的金钵,大妖跪地求饶,立马说实话,“在浮生菩萨手里,浮生菩萨在三十二佛国梵静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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梵静海,天水相接,目之所及,唯有圣洁的白,与净澈的蓝。
浮生菩萨坐卧水中莲花,阖目修禅,一滴水珠自海中浮起,里头映出个一头黧黑卷发的男子,眉眼生戾,唇角勾邪。
莲花般的指尖,轻轻一拨,滴的一声脆响,浮空的水滴复沉入深海,惊得仿似睡着的梵静海,荡出圈圈涟漪,眨眼间,空静水面万莲绽放,如火如荼。
浮生菩萨朱唇轻启,空远模糊之声,如山谷梵音:“你终于要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桃花煞】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