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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桃花煞【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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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夜, 滚雷擦着天边劈下,大山错落起伏的暗影被照亮,转瞬又掩入黑夜。

    暴雨如注, 似要浇灭天地间所有的冤仇不公。

    青瓦院的一扇窗户被飓风掀开,吹进的冷气裹着潮意, 惊醒榻上的老狼。

    本是六月的天,他榻前偏搁着取暖的火炉,橘色火苗散着恍惚的光。

    狼王被窗外惊雷暴雨扰得再无睡意, 一脚踢开脚边的红泥炉, 不顾滚了一地的炭火, 取了墙角的棕榈蓑衣,走出门去。

    板牙松正与大狼下棋, 自窗口瞧见披着蓑衣的身影大步朝外走去, 忙丢了棋追出去。

    “大王要去哪啊。”

    狼王不吭声, 迈着沉重的脚步消失于暴雨中。

    大狼摇首叹息,自狼王被大妖霸占了山头府穴, 赶至这山坳的四方小院,脾气越发古怪了。

    冒雨行了一个时辰,狼王才找见被密草遮掩的兔子洞。

    本就通身寒意,又被雨水浇了一路,狼王心底的暴躁愈发浓重,恨不得当即拆了兔子窝。

    兔子洞颇幽, 曲曲折折蜿蜒深处, 以至走在里头几乎听不到惊雷暴雨声。

    他找了一圈没人,空空的兔子洞内,只有个长着兔耳朵的小婴儿,躺在草铺上搬自个儿脚丫玩。

    小婴儿见人进来, 乐呵呵一笑,露出两颗兔子牙。

    狼王冷哼一声,并未理会小婴儿,搬了洞壁的一把石椅坐下。

    信上说鲲鱼目只借三日,今日是最后期限。那兔娘定是不想还回去,于是躲了。

    躲得了和尚躲不了庙,况且小兔婴还在,不信兔娘会为了一颗鱼眼珠子抛弃自己孩子。

    几个时辰过去,兔娘还未回,草铺上的小婴儿睡而复醒,许是饿了,哼哼唧唧的哭了两嗓子。

    狼王去洞外瞅了瞅,雨停了,天亮了,山间的草木氤着潮雾之气,吸一口,凉肺。

    老狼返回兔子洞,重新往石椅上一坐,不信兔娘要饿死小兔子,他就在这等着,看谁熬得过谁。

    小婴儿又抖着耳朵哭了几嗓子,声音极弱。

    老狼靠着石椅几乎要睡着,打个瞌睡,回头一瞅,小兔子已从草铺爬过来,挨近他身边,伸出小肉手抱上他的脚踝,满是涎水的小嘴含糊不清道:“娘……娘……”

    老狼挪开几步,小婴儿又继续往他身边爬,抓着脚喊娘。

    这婴儿极瘦弱,面色有些白,但精神头倒不错。

    老狼躬身,抱起小兔婴打算带回青瓦院,孩子不见了,不信兔娘不去寻他。

    下了一宿暴雨,清晨的大山又潮又凉,老狼走去草铺,拾起小兔婴的小斗篷,欲给人披上。

    毛绒绒的斗篷里滚出一颗细长扁圆的泪珠子,正是鲲鱼目。

    鲲鱼目竟在这,那兔娘去了哪。

    管它呢,既寻到泪珠子,旁的就不干他的事,放小兔婴到草铺,他转身朝外走。

    “娘……”

    一道含含糊糊的奶音,另老狼顿步,回头瞅一眼直冲他笑的小兔子,他复又折回,将婴孩抱起,带回青瓦院。

    未有兔娘守着,若被不毛山的小妖,或觅食的豺狼野兽瞧见,定会生吞了她。

    二狼三狼倒十分喜欢这粉嘟嘟的小兔子,抢着抱。

    大狼熬了米汤喂给小兔子,小兔子手舞足蹈咯咯笑了会,睡着了,长睫微抖,似两把小扇子。

    一连三日,也不见兔娘来寻自家兔娃,直到二狼去不毛山西峭壁摘灵枣,发现坠崖身亡的兔娘。

    兔娘的尸体已被洼地的雨水泡得青白,手中紧紧攥着一株火绒草。

    鲲鱼目、火绒草,皆是治愈寒气的宝物。

    一个外用,一株内服。

    兔娘数月前来青瓦院跪了三天三夜,说是听闻狼王手中有鲲鱼目,可吸食体内阴寒之气。

    她的孩子自胎里带的寒症,常发热吐食,请他将鲲鱼目借她一用,给孩子治伤病。

    狼王直接将人撵走。

    或许他们私下说的没错,自他被大妖赶下山,脾气愈发不好,连同情心亦所剩无几。

    他每日燥郁,年年月月累计下来,哪能有好性子。

    况且,鲲鱼目用一次,珠内灵力便少一次,他被大妖重伤,极重的火灼之气,坏了他灵脉,硬生生将他逼成极寒之躯,每日靠鲲鱼目驱寒,若遇阴雨天,需得往屋里燃个火炉子取暖。

    兔娘后来走了,没几日,他的鲲鱼目被盗,盛放鱼目珠的漆木匣子边角压着一封信。

    借鲲鱼目,三日后必还。

    兔娘。

    狼王懒得同一个妇人计较,便撕了信笺,借她三日罢了。

    这回可好,本是去兔子洞讨债,却捡回个小累赘。

    兔娘已死,没听说这娃娃有爹,还这么小,送回去就是个死。

    狼王只能将人养了。

    他觉得自己是个冤大头,于是给兔子起名冤冤。

    —

    小兔子生性活泼,天生胆大,三百年过去,已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少女。

    狼王的身子却一日不如一日,且愈发畏寒,眼见着头上的青灰色头发一茬印一茬。

    铜镜前,冤冤给狼王拔着灰发,“老破狼,你近日为何长了这么多灰发,你还未娶媳妇呢,不会要嗝屁了吧。”

    “哎呦,臭丫头你轻点,想疼你奶爹。”狼王捂着鬓角痛呼道。

    冤冤将拔掉的一根根灰发聚齐一处,装入绣了金鸳鸯的锦袋里,狼王不解,“你留我头发干嘛。”

    “不干嘛啊,就是感觉丢了可惜。”

    狼王起身朝屋外荷塘走去,昨夜下小雨,塘子里的青蛙呱呱叫唤一宿,听得人太阳穴疼,他连夜编了篓子,捞了一筐青蛙出来。

    丢给大狼,午膳一半椒麻一半红烧。

    午膳晚膳,冤冤未回青瓦院,狼王往火炉里丢了几块新炭,一腔怨念,“丫头又去哪野了。”

    板牙松掰着茶饼,替人辩解,“老大这回可冤枉姑奶奶了,她呀是去镇上学堂听课去了,可努力了,我瞧见她的字呀写得是龙飞凤舞扶摇直上翻江倒海,比我的书法造诣还强了些。”

    狼王听了更来气,炭夹上的红炭都掉了。

    他脾性不好,说话一向粗暴,大狼只会烧饭,二狼三郎更是文盲,就板牙松有些文化,且有限,平日里一群狼对骂掐架,让冤冤学去了精华,骂人的脏话出口成章不带重样,打架更是一等一高手。

    好歹是个姑娘,终归不能整日同一群公狼耗在一处,狼王瞧着镇上太平,便给了教私塾的杜先生一些银子,许冤冤偶尔去听个课。

    冤冤倒也认真好学,自打入了学堂,骂人的脏话少了,每日挑灯夜读,竟有几分要考状元的架势。

    前不久的一个深夜,他见兔丫头埋首桌案苦读的身影映于纸窗上,他担心熬坏了丫头的眼睛,便披了圆毛兜氅走出门去,打院落一隅,扯了根木棍敲敲窗户,“不知道油灯涨价了,省着些用。”

    一个时辰后,那屋的灯烛仍亮着,窗花上落有少女趴桌的剪影。

    狼王进了丫头的寝屋,拎了件外袍给人披上,瞥见被兔丫头臂肘压了一半的书册上头的画,当即震住。

    又翻了翻桌案那一摞书,上头的几本还算正常,藏至最下头几本,光是书名便气得他火冒三丈。

    《那个村寡妇集》,《风花雪月传》《宫禁三十六势》,看那书封及书页卷起的飞边,就知道经常翻看。

    以为她读书用功,原是全用在钻研这些淫~秽书册上,狼王抄起一旁的鸡毛掸子狠狠往桌上一敲。

    之后,他追着兔丫头打了一宿,险些累死他。

    狼王十分后悔送冤冤去学堂读书识字,正儿八经的书不喜欢,偏爱读不入流的故事杂记,甚至不堪入目的绘画图册。

    自挨了那顿打,兔丫头消停了几日。

    三日后,翻墙溜出去,又去学人类的坏。

    半夜三更,冤冤翻墙回来,见老狼的屋子一片漆黑,她静悄悄推开门,迈着猫步走至榻前,将手中的一束红穗结,放人枕边。

    方要开溜,狼王掀开眼皮,打个响指,屋内烛火自燃,“偷偷摸摸的干嘛,你有点姑娘的样子。”

    “我整日穿裙子,哪里不像姑娘了。”冤冤拾起枕边的红穗,递给狼王,“这是我打月老庙捡了一天一夜的红线头,才结成的同心穗,你为我扎一盏花灯,灯下缀上这同心穗,可照亮姻缘路,你我永结同心白头偕老。”

    啪嗒一声极轻微的响动,是红线缱绕成的同心穗,落至地上。

    那极轻的一道声音,落在狼王心头,犹如万马奔腾千锤百鼓春雷惊蛰之声。

    “混账,我是你奶爹,一手将你抚养长大的爹。”

    冤冤亦红了眼,“又不是亲爹,况且我们是妖,不是人。你为何要将人类的诸多伦理道德条框加诸于身,再说,人类的话本上还有养成系列什么的。”

    狼王抄起墙角扫帚,朝冤冤打去,“我叫你去识字读书,你都学了些什么回来。从小到大,我还是打得你少。给我滚去柴房跪着,三天不准吃饭,好好反思反思。”

    冤冤难得未同狼王顶嘴,乖乖去了厨房。

    夜里,松鼠跟四狼五狼给她送饭,冤冤没吃。

    这三天,狼王的眼皮未阖一下,他不断反思,是自己哪里做错,才让小丫头对他生出这般心思。

    她方三百岁,相当于人类十五六岁的姑娘,正是懵懂之际,小得很。

    而他呢,活了两千岁的老狼,再望镜中的脸,鬓角生灰发,色衰肉弛,怎么看都像她爹。

    第四日,松鼠与狼群掐着点,往柴房门侧放炮仗,恭迎姑奶奶出关。

    冤冤推开柴房的门,跛着脚走去狼王寝屋,“跪也跪了,罚也罚了,我们能在一起么。”

    狼王险些一口气没上来,透过窗扇,指着柴房的门,“接着去跪。”

    “我可以跪,你说跪到何时,你才同意,我一准去跪。”冤冤一脸认真道。

    狼王站在地上,沉默好半响,最后自己走出去透气。

    他自我安慰,兔丫头是被他惯坏了,又被乱七八糟的书给带歪,过些日子便好,可一晃几年过去,那丫头的心思越发收不住,瞧他的眼神同他的说的话都不带遮掩。

    整个青瓦院的狼都瞧得出来。

    太失败了,狼王卷了烟袋抽。

    小时候小兔子十分乖巧,常抱着他腿,奶爹奶爹的叫,外头摘了红果,采了菇子,院中荷塘首绽的莲花,摘了第一个送到他掌心,他那时慈爱地摸一下小闺女的头,道一句小兔崽子。

    小兔崽子慢慢长大,不知何时已不叫他奶爹,而是喊他老破狼。

    对了,他想起来了,那天她同三狼四狼闹着玩,握着把大剪刀追着两狼疯跑,说是愿赌服输,说好的爬树输了要减小鸡鸡。

    狼王夺过剪刀,将人狠狠痛骂一顿,又将兔丫头罚跪柴房一宿。

    那是兔丫头第一次喊他老破狼,说是同弟弟闹着玩,不会真剪了,还因此哭了鼻子。

    自那之后,她便老破狼老破狼的喊他,且逼着松鼠还有那些狼,改口喊她姑奶奶。

    后来听松鼠说,三狼四狼因是被他打山洼里捡来的,为示尊重,喊他一声爷,故此,冤冤就让人喊他姑奶奶。

    兔丫头的事着实让他操心,他管不了,劝不动,骂不听,罚不怕,狠打又舍不得,即便舍得以那丫头倔如蛮牛的性子,亦打不正。

    他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直到有一日,野丫头不知打哪喝了酒,趁着夜黑风高,悄悄往他被窝里钻。

    翌日,素净的青瓦院装葺喜庆,窗上贴着囍字,檐下悬了成双的朱红灯笼,屋内红烛海棠两相摇曳。

    冤冤自外头挖野菜回来,见了缀饰喜庆的院子先是怔了下,院内的几头狼畏手畏脚不敢拿正眼瞧她,又见屋门口,一对身着喜服的新人朝她走来。

    身披朱红礼服的狼王,为她介绍身侧新娘子,“今日我与扈三娘成亲,日后你不可没大没小,要换人一声婶母。”

    新娘手中提了一盏方成型,还未燃亮的灯笼,略略抬高给眼前的小丫头看,“这是你狼叔亲自为我扎的灯笼,好看么。”

    竹篓倒地,滚着潮露的荠菜散了一地,冤冤捧起募着四季闲景的四面灯笼,灯下缀着同心穗。

    是她送予老破狼的同心穗。

    她的满腔心意,他不要,还要给别人。

    手指一松,四扇灯笼坠地,冤冤当着青瓦院众狼的面,扯掉糊窗的囍子,拽掉悬至檐下的连理灯笼,屋内红烛照海棠的景,也被她砸得稀巴烂。

    那扈三娘,她认识。

    是桃林中的一个艳鬼,整日弹把月琵琶勾引男人,采阳补阴,她还亲眼瞧见她剜掉了一个男子的心吃。

    一百年前,扈三娘被人丢至桃林,身上连件遮羞的衣裳都没有,身体发着恶臭,还是她瞧人可怜,就地掘了个洞,将尸身葬了。

    阴气怨气煞气三气糅合,让扈三娘幻出了实身,她走不出这方桃林,便于这十里桃花为界,勾搭无数男子行欢好快活事。

    狼王宁肯娶那样一个不堪的艳鬼,却不能接受她。

    砸完新房,冤冤将扈三娘赶出去,青瓦院一众,瞧见势头不对,全数撤去,将院落留给老狼小兔。

    狼王站至荷塘边,里头蓬碧荷田间,撑着几朵含苞待放的莲花苞,两尾小鱼你追我逐,狼王胸膛起伏,看样子被气得不轻。

    冤冤走至对方身前,一字一顿,“今后,你娶谁,我就揍谁。”

    啪的一声,一记耳光重重甩在冤冤脸上。

    狼王自小打她没错,但泰半只是装装样子,手里无论拿得什么,皆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不知是否是她皮厚,她未曾感觉到疼。

    而这一巴掌,结结实实,疼的不止脸,还有心。

    “你为何不能接受我。”冤冤哽咽道,极力不让眼泪淌出。

    狼王垂下微微发颤的手,闭眼道:“我一手将你养大。”

    “那又怎样,我们是妖,不是人。我听松鼠说,先前不毛山上有一株藿香,死了妻子,他好不容将妻子元神召回,养至身边,待藿香幼苗一点一点破土而出,最终得以与妻子长相厮守,成一段佳话美谈。”

    “人只有短短几十载寿命,自有他们的德行规矩、伦理纲常,但人类的寿数不能同妖相提并论,妖生漫漫,两妖相爱,结为情侣,若一方死了,可追回元魄另其复活,一世两世生生世世,没有妖觉得有问题,众妖只会赞一句情深,为何你偏要用人类的规矩约束自己。”

    “你说的那些不一样,你若是我妻子再生,我自然能接受,但你不是,从一开始,我就将你当女儿看待。”

    “当什么看待,岂不在你一念之间,况且我已长大,不再是那个小兔子。”

    与之抗辩有些累,狼王转过身,“我老了,配不上你。”

    冤冤扑上前,紧紧搂抱对方腰身,眼泪终于滑下,打湿对方的喜衫,“所以,这才是你不能接受我的原因,你嫌自己老。”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用在我们身上不合适。”冤冤哭着道:“你不老,你一点不老。你之所以面成衰颓,是因你将鲲鱼目尽数给我用了,唯一一株茱萸仙草,也给我熬了汤,所以我自胎里带来的寒症痊愈,而你体内的阴寒之气愈发厉害,伤了肺腑五脏,才至身子越来越差,面色渐衰。”

    七岁那年,她起夜,绕过蛙鸣连声的荷塘赶回屋时,路过松鼠寝房,被月光映亮的纸窗前,听见松鼠与狼王的对话。

    “我们好不容易得来一株可彻底抑去体内极寒之气的茱萸仙草,你却给冤冤丫头服下,那丫头好了,你却……哎……鲲鱼目给她用去,致使这些年大王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已如人类般脆弱,毕之瞧见大王鬓角华发,心里痛啊,想当年您是何等英俊威风,那狂傲雄师皆是您手下败将,大王您要珍惜身子,若日后再有机缘得什么灵丹仙草,定要想着自个儿,莫要让毕之难受了。”

    “何苦难受,是我甘愿,我有何不能给那丫头的。”狼王道。

    冤冤将对方腰身再抱紧些,小脸埋入狼王的胸膛,哭得悲恸难抑,“其实,我什么都知道,从那时开始,我便想着要照顾你一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永远都不要同你分开。你是世上对我最好的人,我喜欢你,从小就喜欢。”

    “你说我吃得多,因为我想要快些长大,我讨厌看书写字,却坚持去学堂读书,本是想给你写情诗表白,我看那些杂书,也是学习如何讨你欢心,可是我太笨,诗不会做,勾搭人的法子也学不来。”

    冤冤吸吸鼻子,“我知你是爱我的,用生命在爱我。你既身子不好,就不要浪费本就不多的时间,让我们在一起好不好。”

    狼王阖目,幽幽暗叹,扯开对方紧箍着他腰身的手,“你太小了,什么都不懂。”

    然后,静步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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