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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菩提简【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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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冥界。

    温禾缩在阴气弥漫的蜃河一角, 埋首缩肩,低声抽泣。

    她不明白,她怎么突然间就死了。

    只不过去谷中河, 鞠了几捧水喝, 起身时倏觉身子一轻, 然后她亲眼瞧见自个儿身魂分离。

    肉~身斜斜倒在河岸, 轻纱裙裾被沁凉河水浸湿。

    难不成是河水有毒, 她被毒死了?

    但毒死之前,五脏应有不适之症才对, 比如肚子疼心口闷之类的感觉,然而她毫无反应。

    死便死吧, 鬼差去得倒快。不由分说拘走她的魂魄。

    当时温禾求助花铃,奈何小祖宗受神祇遗址内神力影响,弱弱地往两位鬼差身后喷出一个火星,之后又遁返花铃。

    “两位大哥, 我死得不明不白,你们不能这样糊里糊涂拘走我。”

    “我乃仙门弟子,并非凡人, 你们不能带我去冥界。”

    描绣“冥”字的黑冠鬼差,翻着死鱼眼道:“你魂魄毫无怨气,可见并非冤死。即便你乃仙门弟子, 然修行浅薄, 未脱轮回, 必要随我们去冥界报备。”

    白冠鬼差接话:“虽然这位姑娘可能说的有道理, 但前不久,冥界被炸,出逃不少魂魄, 冥主下令一月之内全数召回,为了凑数,委屈姑娘了。”

    就这样,温禾被两鬼差夹起双腋,带返冥界,任由她踢腾双腿呜呼大叫:“你们冥界怎能这样办差,冤枉啊,我是冤死鬼啊……”

    两千里腿鬼差,将她丢入冥界之门,又忙着去人界收魂。

    冥界昏暗,阴气盈盛,温禾见到乌压压一大片鬼慢腾腾走来,吓得差点当场晕过去。

    她生平最怕鬼,猝不及防见如此多阴魂,实属前所未有之打击。

    随众鬼前行,至一条仿似飘着萤虫的河水前,自小鬼口中得知,此乃冥界蜃河。

    不久之前,冥界狱牢被炸,出逃不少恶鬼,鬼差们忙于抓捕逃离冥界的旧魂,无暇新鬼。

    众新鬼便暂时滞留蜃河两岸待审。

    众鬼死相千奇百怪,削首断肢,鼻青脸肿,

    前身血洞后身插箭头顶菜刀,比比皆是。

    视觉冲击最轻的,算是寿终正寝的老人家,尽管是自然死亡,亦面色青白,装点全套寿衣,毫无阳气,一看就是鬼,像温禾这种死得干净整洁,一身轻纱的鬼,她还未碰见过。

    温禾这般,似鬼似仙,颇为显眼,很快有新鬼旧魂上前勾搭。

    来者死状一个比一个惨烈,温禾吓得嗷嗷直接抱头鼠窜,好不容易寻到一颗老槐树,方蜷身坐下,树杈上垂下个头骨,呲牙冲她吼:“这是老子的地盘。”

    温禾双手捂眼,呜呜跑开,期间与一位白骨架相撞,骨架子脾性不好,抽出一根肋骨,追着她打。

    温禾觉得太糟心了,人生中最黑暗时刻不过如此,谁来救救她,他就认谁当霸霸。

    她不晓得沿着蜃河跑了多久,直到鬼烟稀少的一处岸边方停下。

    抱肩抽泣许久,又困又乏,幽幽蜃河倏地起了旋涡,紧接着探出一颗小脑袋,冲温禾喷一口水,“你是谁,怎敢来蜃河下游,此处有专食魂魄的鱼妖,乃鬼魂禁地,你不晓得么。”

    温禾小心翼翼掀开眼睫,见一个双髻小娃自河心游来,她起身支吾道:“我,我不知。我我怕鬼,被追追到这,你是谁。”

    “我叫三生。”小三生湿淋淋的小手握上温禾的手,仰着小脸甜憨一笑,“啊,姐姐你死得真好看。”

    “……”温禾有些感动,不管这小娃是新鬼还是旧魂,好歹模样看得过去,且毫无攻击性。

    小三生虽个头娇小,却天生怪力,丈长的鱼怪被她一粉拳揍掉眼珠和牙,然后小小身子拖着鱼怪上岸,随手打个响指,幻出薪柴,现场解肢鱼妖,热乎乎地烤来吃。

    烤得焦黄的鱼肉,递给温禾,随即小嫩手又将鱼肉收回,“我忘了,这鱼有毒,你不能吃。但我天赋异禀,百毒不侵,我可以吃。”

    言罢,小三生大口大口嚼鱼肉。

    温禾:“……小妹妹,你可知道如何离开冥界?”

    小三生忽闪着大眼珠,抱着鱼肉点点头,“走后门。”

    站起身后,小短手往

    空中画几道圈符,“我召唤个朋友问问,看他能不能放你走。”

    温禾感激涕零,她初来冥界,遇贵鬼,这小娃貌似十分有本事。

    许是得见希望,温禾突觉腿肚子有了些力气,笔直站着等小娃朋友来给她走一走后门,放她回阳界。

    身罩黑斗篷的高大身影,笼至身前,巨大兜帽将脸遮盖,完全望不见脸。

    这位被小三生召来的斗篷兄,左袖空荡,似是个独臂鬼。

    “小三生,唤我何事?”斗篷问。

    小三生笑容甜甜,为两位引荐介绍,指着温禾道:“这是我新认识的温姐姐。”

    小手拉起温禾的手,“温姐姐,这位是东方死神哥哥。你叫他东方或死神都可。”

    温禾:“……死神?”

    小三生点头,一脸崇拜,“是啊,四大死神之首的东方死神,权力可大了,管杀不管埋,他想让谁死,那人保准活不了。”

    温禾呵呵一声,翻个白眼,晕倒。

    她最怕鬼,先前已遭连番刺激,听了小三生的话,重新燃起希望,以至神经松懈,但突然小三生又给招来个大的,嗯,死神,猝不及防,防不胜防,实属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

    赫连断一脚震来河神,问询温禾之死。

    全发花白的老河神,见对方一身魔煞之气,腿脚胡子一并哆嗦道,方才他老人家窝在河府打盹,并不知情,但若有妖邪来犯,他府内的蚌珠会发警报,虽然,姑娘身死十分蹊跷,但他能肯定一点,姑娘的魂魄应该是被本地灵物吞噬。

    据河神臆测,波波河,住着个傻河豚,见什么吃什么,没准姑娘的魂魄是被傻河豚吞了。

    河神揪出正窝河底打饱嗝的傻河豚,和蔼可亲三连问。

    方才吃了什么?

    可曾见过一位姑娘?

    可曾吞了人家魂魄。

    傻河豚吸溜着鼻涕泡,三摇头。

    赫连断一脚踢上河豚肚腹,傻河豚气得鼓成球,哭得山崩地裂。

    赫连断又一脚,将河豚这几日吞掉的食物全数踢出来。

    果真见什么吃什么,鱼虾水草

    树皮石子破鞋残剑……倒真有几缕碎魂,却并非温禾之魄。

    未曾寻得蒜苗,赫连断气恼至极,抬脚打算再踹河豚,老河神护在河豚身前,“尊驾高抬贵脚,这孩子天生傻缺,无心作恶,请尊驾留他一命。对了,对面有个毛桃山,山上有个猴大王,若见漂亮魂魄总哄骗回去给他当小夫人,尊驾可去……”

    老河神还未说完,岸上人影已消失不见。

    老河神颤巍巍追上前,“尊驾手下留情,那猴大王只是顽皮,并非邪恶之辈。”

    刚好猴大王不在,赫连断捉了满山猴子猴孙,拿细丝勒住脖颈,只放出一只彩面山魈,去给猴大王通风报信。

    猴大王与猴王夫人,受白毛鼠王相邀,正于千里之外的灵鼠山吃甘蔗宴,得了山魈传信,火速返归毛桃山。

    赫连断送上一脚见面礼,“魂魄交出来,否则荡平毛桃山,你满山猴孙一个不留。”

    小猴子们瑟瑟抱成一团,猴大王险些被赫连断一脚送上西天,由夫人搀扶方勉力站起,上下牙打颤道:“先前我夫人见一书生的魂魄好看,请来毛桃山做客,我吃了味,便寻了几个新死姑娘的魂魄哄至洞府,我只是故意气气夫人,并未欺辱魂魄,今日更是未曾去过波波河,亦未曾见过一只魂魄。”

    猴夫人含泪点头,“先前哄来的那些魂魄,往毛桃山逗留几日,我们便送魂归去,不曾伤害。”

    后赶至的河神,亦叠声絮叨,以他蚌族千年人格担保,猴大王乃善辈。

    不知不觉,天已擦黑,蒜苗的魂魄仍无迹可寻,赫连断气闷难消,头疼欲裂,似乎癫狂,随手一挥,天崩地裂声中,毛桃山一劈为二,众猴抱团惊叫。

    一只猴毛未长全的小红猴,依偎至猴大王怀中,吱吱一通叫。

    猴大王连滚带爬至赫连断脚边,“尊驾尊驾,小奶猴说今日河边,它见两个鬼差路过,拘走一位姑娘的魂。”

    一道魔刹之气冲天而起,眨眼消失于毛桃山。

    河神同猴大王抱成一团,互相抹泪,可算走了。

    —

    温禾转醒,天上飘着

    星星团团鬼火,蜃河比先前还要明亮璀璨,似铺了满河幽绿星子,起身时,她发现肩上盖着一条细软金蚕毯子。

    篝火旁托腮沉思的金瞳少女见人醒来,探首一望,上前问候,“你还好么。”

    小姑娘肌肤透白胜雪,金瞳金发,五官温软娇弱,温禾一脸疑惑,“你是谁?小三生还有死死死神去了哪?”

    她记得她是被吓晕的。

    “我叫桑桑,小三生有嗜睡症,去河底睡觉了,死神去忙了,叫我在此守着姑娘。”

    温禾小心问道:“你……你是鬼么?”

    桑桑摇头,“我还没死,并非鬼,我法身乃金蚕。”

    “你没死,怎会在冥界?”温禾疑惑道。

    桑桑垂首,金扇般的长睫投下两片鸦影,“是我自愿留在冥界,我想去忆川井赎罪。”

    桑桑说,她以前做了错事,害了主子,断了主子姻缘。

    传闻以血作墨,写入三生石上的名字,三生石会为其结三生姻缘,她想将主子与主子心上人的名字,写入三生石。

    奈何,三生石已被冥主沉入忆川井,井底有发鬼及千目妖镇守,她一直再等机缘下井赎罪。

    温禾掏出怀中一颗菩提珠。

    她已身死,木七留予她的菩提珠,竟随她一道入了冥界,花铃小黄都不曾跟来,怕是正守着她那具死身。

    当初,水榭阁楼内,木七曾对他下跪,求她一事。

    梁彩枝死后,魂魄被血焱玉佩灼伤,已至残魂,木七便将残魂聚在菩提珠内。欲修复残魂,需得冥界忆川井内的水沉香。

    木七曾与赫连断结契奴之约,赫连断已答应木七,助他取得水沉香,木七担心他复仇之后,神魂俱灭,赫连断毁约,便求她若对方毁约,请她劝服赫连断入忆川井,取水沉香,好修复梁彩枝的残魂。

    彼时,她被木七打动,答应一试,便收了那枚菩提珠。

    既已到冥界,不如先去忆川井旁探一探。

    桑桑路线颇熟,一路领着温禾至忆川井。

    井口倒无甚特别,只井沿渡一重极寒霜气。

    冥界有三个地界颇

    为出名:蜃河,忘川桥,忆川井。

    蜃河同忘川桥,众鬼不陌生,但忆川井却嫌少有阴魂来访。

    井口方圆数里寒凉,井水内更有千年发鬼万年千目妖镇守。

    据说凡是下井探险探宝之人,全数祭奠了发鬼千目妖的肚腹。故而,忆川井方圆数里,尤为清寒,人不至,鸟不掠,鬼不睬。

    忆川井又称三不井。

    温禾与桑桑蹲在井口边闲聊,桑桑道,她已来冥界三千年,还未完成夙愿。

    先前每每下井,都被冻得不能动弹,唯有一次借来死神的袍子,抵住极寒之气,下至井底。发鬼每隔千年睡一个时辰,她运气好,正好碰到发鬼千年一睡,但千目妖的眼睛却将她灼伤。

    若非死神的袍子裹身,她大概被当场灼化,但千目妖所至之伤,极难愈合,一养便是千年。

    温禾听后,压力山大。看来忆川井极难攻破。

    当初答应木七时,她心内想着,即便赫连断耍流氓毁约,不来忆川井取水沉香,她克服一下怕鬼的心理,大不了冥府一游,依仗花铃入井取香。

    不料忆川井内设重重关卡,小花祖宗又不在身旁,即便小祖宗在,能否助她过关,有点玄。

    现下自身难保,还想着入井闯关,温禾瞬间又颓丧起来。

    太背了,点太背了,不知魔头发现她死了没,又是否会看在她还有利用价值的份上,想办法救一救她;远在国师府的大师兄,又是否知晓她魂入冥府的消息,是否正想法子助她还魂。

    温禾只知自己点背,不知点还可以再背。

    恰巧,碰到百年一遇的白发鬼仙娶妻。

    唢呐鼓乐声传至忆川井边,桑桑大叫不好,拽住温禾臂腕,往更僻静的地界跑。

    温禾莫名其妙,问道:“怎么了?”

    桑桑边跑边喘息回道:“鬼仙娶妻,百鬼退避,若被瞧见,视为对鬼仙不敬,可由鬼仙随意处置,即便是死神或冥主,亦无话说。”

    鬼是鬼,仙是仙,鬼仙又是个什么东西?温禾更不明白了。

    唢呐声渐近,桑桑拽住温禾,躲至开得正

    浓的彼岸花花丛中。

    桑桑抬手压低温禾的脖颈,“嘘,千万不要被发现。”

    稍稍拨开花叶,温禾瞧见缀着白花的轿子,自幽暗处飞来。

    白轿四方位,各浮着一只罩着狰狞彩面具的白袍鬼,轿首二鬼吹唢呐,轿尾二鬼锤鼓。

    轿子里隐约可见一团熊熊绿火。

    白轿所过之地,寒冰化死水,花草枯萎,坚石碎裂,一片颓焦之相。

    温禾小声道:“好厉害的鬼,什么来头。”

    桑桑摇头,“据说,这鬼仙寿龄已有万年,居于冥府最深处,百年一出,只为娶妻。冥主亦对鬼仙礼让三分,至于他是何身份,无人晓得。哦,传说忆川井的千目怪,是他豢养的一只宠物。”

    “百年一出,只为娶妻?那他岂不是有很多妻子?”

    “这个……听闻鬼仙惯会折磨人,从未有鬼新娘能在他身边呆过百年,鬼仙将新娘折磨至魂散之后,会重新择妻。”

    随着唢呐鼓声逼近,温禾只觉血脉倒流,五脏六腑一阵烧灼疼痛,情不自禁痛吟出声。

    桑桑一把捂住她的唇,紧缩着瞳孔对她连连摇头。

    这鬼仙的迎亲乐,着实诡异,温禾已极力忍耐身子的不适,白轿掠过头顶,温禾被鬼乐逼出了鼻血。

    滴答一声,血珠落在彼岸花茎,已掠过数尺的白轿,倏忽停下,眨眼间,退返彼岸花丛前。

    乐声止,四个彩面鬼,瞬间飘入花丛,将温禾桑桑拎至轿下。

    桑桑赶忙对着喜轿叩首求饶,“求鬼仙饶命,我们并无不敬之意,鬼仙饶命。”

    温禾此刻却出奇胆大,许是已被众鬼以及后来的死神吓得麻木了,竟抬首望向白轿。

    轿内绿火飘出,落至温禾身前,红雾散尽,竟显出个满面纹痕,驼背丑陋不男不女的老怪物。

    老怪物的浑浊眼珠,盯着温禾看了片刻,瘪唇未动,腹语发音,半阴半阳,女声尖细刺耳,男声则嘶哑如老鸦,“这般漂亮的女鬼,本鬼仙还去十八狱挑什么新娘。”

    温禾还未反应过来,已被一阵红雾卷入白轿。

    唢呐

    鼓声复起,喜轿载着新娘浮空而去。

    “温禾……”桑桑对着轿尾,哭喊叫了几声,眨眼间轿子已没入幽暗,不见踪迹。

    桑桑掉头跑往蜃河下游,求助东方死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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