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昨日时光
7月4日凌晨
谭竹突然被噩梦惊醒,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她发现自己的额头和后背已经满是汗水,心跳快的吓人。她大口喘着粗气,用手背抹去了头上的汗滴,回头看了一眼床头的闹钟,长方形的显示屏上亮着的白色数字是3:16。
刚才梦里的大部分内容转瞬就已变得模糊不清,谭竹只记起了最后的一小段。那是在一条幽暗的看不到尽头的巷子里,一群穿着类似中世纪教士黑袍的人在疯狂地追赶她,她看不到那些人的脸,但能够清楚地感受到他们的恶意。她拼尽全力奔跑,非但不能摆脱这些人的追击,他们反而离得自己越来越近了,邪恶和死亡似乎随时要将她吞噬。谭竹慌张地向前跑着,时而停下,用力拍打所经过的每一扇房门,希望能够随便躲进一所安全的房子。这些房子的样貌很像她小时候在嘉义老家常见的那种只有二三层的古朴小楼,可是熟悉中又透着一种诡异的陌生感。所有的房门都紧闭着,没有一扇门为她打开。最终,她被那些穿黑袍的人追上,他们将她扑倒在地,然后围拢过来。她感到有很多只手在拉扯着自己,一双冰冷的没有任何温度的手死死掐住了她的脖子,这一掐让她在极度恐惧中醒了过来。
谭竹试着做了几次深呼吸,她觉得房间里的黑暗仍然如同梦魇般笼罩着她,于是打开了台灯,温暖柔和的灯光让她稍稍安定了一些。她轻轻地倚靠在床头,用双手拇指按揉着生疼的太阳穴,虽然感到遍布全身的疲乏像潮水般阵阵袭来,但却没有一点睡意。她想尽快从噩梦带来的惊惧中挣脱出来,便努力地去回忆过往那些愉快的经历,以此来平复自己慌乱的心绪。
谭竹想起了几年前在普林斯顿读书时的点点滴滴,那是她二十多年的人生中最快乐的一段时光,大学时的自己是那么的无忧无虑。她可以在古老的燧石图书馆里,抱着那些沉甸甸的历史学和社会学著作读上一整个下午,还可以和她的室友、也是最要好的朋友曲青青坐在校园高大的枫树下谈天说地。两人有时会因为一些趣事轶闻笑得前仰后合,有时又会由于某些政见不同争得面红耳赤。
如今,那些美好的时光都已经悄然流逝,现在的生活中充满了危险的陷阱和晦暗的阴谋。她的性格也不再像当年那般开朗明媚,虎穴龙潭中的工作让她慢慢变得冷静沉稳。除了获取和传递情报时所承受的巨大压力,最让她难以忍受的是,她必须时刻表现出与内心的想法完全相反的政治立场和观点,日常的言行稍有不慎就可能被周围那些老谋深算的政客嗅到异样的气息。
她知道,身边没有任何一个人值得自己信任,她必须把所有的秘密深埋在心底。大学里那种轻松的谈话、畅快的争论从她的生活中永远的消失了,她最好的朋友从那个温柔率真的女孩转身变成了自己这条情报线上从不见面的上级。曲青青,这个美丽灵动的名字也化为了一个冰冷诡异的代号——“水貂”。
谭竹时常觉得自己就像在系于万丈悬崖之间的钢丝上行走,肩上还背着一只硕大无比的背包,压得她有些喘不过气来,那背包的分量对于像她这样柔弱单薄的肩膀来说实在过于沉重了。但她没有后悔选择这样的生活,她坚信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对的,所承受的一切也全都值得。
是普林斯顿的四年改变了谭竹,她虽然主修的是经济学,但因为个人兴趣,在大一时选修了巴尔教授的中国通史。巴尔教授是著名的东亚史学家,是个名副其实的“中国通”,他诙谐幽默的授课风格在普林斯顿很受欢迎,他总能将原本枯燥乏味的历史事件讲的妙趣横生,时常在课堂上引得学生们发出阵阵欢笑。
这位白发苍苍的老教授以他旁征博引、深入浅出的讲授,让谭竹对中国历史深深着迷,一种此前从未接触过的新史观让她折服于中华文明历史的渊远和博大。为此,她花了不少时间专门阅读《剑桥中国史》、《哈佛中国史》等几部大部头的权威史学著作,这让她愈发感到自己在国中和高中时学到的中国史充满了谬误和偏见,岛内大行其道的所谓“史观”更是自欺欺人的谎言。
谭竹渐渐明白,是有人存心要割断福萨与大陆历史文化上的血脉联系,可是那么做的后果,只能是让福萨如断了线的风筝般一头栽落进尘埃里。强行“去中国化”带来的社会撕裂和政治对立,已经让福萨付出了太多的代价,但这与“独”将要带来的灾难相比简直不值一提。她眼睁睁地看着那些贪婪阴险的政客,为了自己的政治野心不惜将她的家乡福萨一步步拖入炼狱。他们煽动那些比她年纪还小的年轻人去充当廉价的炮灰。对残酷现实的无力感,一度让谭竹非常苦闷,直到曲青青的出现。
谭竹大三时,曲青青成为了她的室友。这个来自中国大陆的交换生让她真的有种一见如故的感觉,两个人不同的性格、不同的生活习惯、甚至不同的语言方式都没有成为她们友谊的障碍。曲青青让谭竹最欣赏的一点是,在她温柔细腻的外表下,总有一种福萨女生不常见的刚强和果敢。
谭竹还记得那年复活节前的一天,她们两人周末一起外出购物,准备返校时,天已经完全黑了。在回来的路上,她们碰到一名醉汉。当时,周围的街上几乎没有行人,那名五大三粗的醉汉手里拎着一个半空的酒瓶,摇摇晃晃地向她们走过来,脸上露出一副令人有些恶心的笑容。他用浓重的新泽西口音喊道:“嘿,姑娘们,你们这是要去哪?”
谭竹当时有些害怕,慌忙地从包中掏出手机刚想要报警,就看到曲青青向前一步把自己挡在身后。她先是小声说了一句“别怕”,接着用英语向醉汉大声喊道:“先生,我刚在街角那边看到停着一辆警车,如果你有什么需要帮助的,我们可以马上帮你叫警察过来。我保证,这用不了半分钟。”醉汉听到这句话,撇着嘴含混不清地骂了一句,“我讨厌该死的警察”。然后,他耸了耸肩,转身离开了。醉汉走后,曲青青对谭竹轻松地笑了笑,谭竹在她的眼睛里没有看到一丝惊慌和恐惧。
在朝夕相处中,她们的关系越来越近,谭竹在和曲青青聊天时也不再刻意回避敏感的政治话题。她惊讶的发现,曲青青这个大陆女孩对福萨政坛甚至有着比她更深刻地认识。对于两岸关系,她们虽然在一些问题上有不同的见解,但基本观点是一致的——没有人能够阻挡国家统一的大势,如果两岸能够实现和平统一将是民族之幸,但现在……。
面对暗淡的和平前景,谭竹对自己的未来做过很多设想。她曾想过毕业后回到福萨投身政坛,甚至做好了加入派政d的准备,想要通过参与政治活动为遏制分裂势力尽一份力,不要让血脉相连、文化相通的两岸最终兵戎相见。但她也知道,如今的派在福萨当局的强力压制下存身尚且不易,很难有大的作为。
谭竹曾一度有过留在a国或去大陆工作的念头,但却很快放弃了这种想法。她从心里舍不得离开福萨,不愿远离家乡的亲人朋友和自幼熟悉的一切。在a国留学的这几年,姊妹潭碧绿的湖水、合欢山缥缈的晨雾、吉贝屿蔚蓝的大海还时常会出现在她的梦中。不管t海局势最终走向如处,她决心要留在福萨为国家的统一做些什么,而不是选择逃避这灰暗的现实,或是在千里之外冷眼旁观。
但谭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最终会成为一名情报人员,成为中y军w联合参谋部情报局插在福萨当局大本营里的一柄利剑。这一切都始于临近毕业的那个夜晚,谭竹和曲青青的一番谈话让她的人生轨迹就此彻底改变。
“青青,毕业后你要回大陆发展吗?”寝室里,坐在电脑前忙着准备毕业论文的谭竹随口问了一句。
“不,我会去福萨。”靠在床头看书的曲青青不假思索地答道。
“是吗?这么说,以后我们还可以常见面。”谭竹回头看向曲青青,露出惊喜的神色。
“可能不会。”曲青青放下书,起身走到谭竹身边的椅子前坐下,以一种不曾有过的严肃口吻说道:“阿竹,有些事我想现在应该告诉你。也许这对你来说过于离奇,也可能有些难以接受,但作为朋友,我不想一直瞒着你。”
谭竹愣愣的看着曲青青,预感到她要说的话有些不同寻常。
“你知道我是中国h大学的校际交换生,可是我还有一个你不知道的身份。”
谭竹睁大了眼睛,疑惑的盯着曲青青,不知道她今天到底是怎么了。
“我是中g中y军s委员会联合参谋部情报局委托地方大学定向培养的情报人员,也可以说是一名”准特工”。”曲青青语气和缓,就像是在说一件平淡无奇的小事。
谭竹被这句话惊呆了,她能够理解这话的含义,但却感到难以置信,她甚至怀疑曲青青是不是在和自己开玩笑。她想了好一会才问道:“你是说,你其实是大陆的j谍?”
“用我们的称呼是”情报干部”,但叫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是一名战士,我为国家和民族的利益而战。我的任务,就是要挫败”独”分子的一切分裂图谋。毕业后,我会以全新的身份去福萨工作,组织起一张专门针对福萨当局的情报网络。”曲青青的目光中透着坚定,“阿竹,这两年我们聊过很多,我了解你在国家统一问题上的立场,所以才会告诉你这些。我知道你有从政的意愿,也希望能够阻止国家分裂、避免两岸走向战争。但我想提醒你一句,加入新d可能并不是一个好的选择,你应该清楚,d派政治已经挽救不了福萨了。”
“是啊,我明白,我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只是不想就这么看着那些政客把福萨毁了却什么都不做。”谭竹有些痛苦的点头说道。
“加入m进d吧。”曲青青微笑着说。
“什么?”谭竹愕然的看着曲青青,以为自己听错了。
“现在的福萨政坛,m进d基本上没有对手,而且靠着执政d的地位长期操纵岛内舆论,蒙蔽了很多人特别是相当数量的年轻人,反独的力量不断被削弱,通过选举的办法是很难战胜它的。堡垒最容易从内部攻破,阿竹,我很希望你能够成为那个从内部摧毁它的人。”
“你想让我去m进d内部做卧底特工?你这是要……用你们特工的话怎么说来着……这是要策反我吗?”谭竹慢慢从最初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品咂着曲青青话里的意思,小心翼翼地问道。
曲青青忍不住笑出声来,“阿竹,劝敌人合作才叫策反,你又不是敌人,我这最多算是招募。不过你不要有什么压力,也不用急着给我答复,作为朋友我完全尊重你的决定。如果你愿意,我会给你提供必要的指导和培训,并且帮助你顺利地进入福萨当局工作,我将成为你的联络人。”曲青青话锋一转,“当然,如果你不愿意选择这样的生活,也没有关系,那就忘了我们今天说过的话。只是,毕业后我们就不会再有任何联系了。”说最后一句话时,曲青青的眼神中闪过一丝伤感。
“我不知道,呃……这实在太……让我想想。”
谭竹感到心乱如麻,头脑像是一时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刚才的对话太过匪夷所思,让她不知该如何回应。谭竹看着面前的曲青青,突然觉得两年来形影不离的密友变得有些陌生,她那充满神秘感的特工身份既让自己觉得紧张,又感到一种莫名的兴奋。
……
谭竹已经记不起那天后来发生的事了,她只记得之后的三天,自己做什么事情都心不在焉,满脑子都在回想曲青青说过的话,在考虑应该怎样去选择。是该把那晚的谈话甚至连同曲青青这个朋友都当做一场梦一样忘掉,还是……
紧张刺激的特工生涯对不甘平淡的谭竹来说是有吸引力的,更何况这样她就有机会更直接、更有力地去和t独“战斗”。但她也清楚,自己对情报人员的了解仅限于“007”和“碟中谍”,真实的谍报世界对她而言像是一个孩子面对着一座神秘而危险的迷宫,探秘的冲动和内心的恐惧让她踌躇不前。
第三天晚上,谭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这几天的思考消耗了太多的精神,却仍然没有答案,这让她有些沮丧。她不想失去曲青青这个朋友,也不想失去成为一名“战士”的机会,她在心中反复问自己,“如果同意进入那座堡垒,这样的人生和使命,自己能够承担吗?”谭竹这才意识到,原来自己早已做出了选择,她只是还缺少支撑这种选择的精神力量。而这种力量,她曾在曲青青的眼神中看到过。
“青青!”
第四天一早,谭竹叫住了准备出门晨练的曲青青,她犹豫了片刻,然后平静地说:“我想做一名战士,就像你一样。”
曲青青回过头看着谭竹,微笑着伸出了右手。
再次翻出这些几年前的记忆,谭竹感到心情好了许多,噩梦带来的恐惧和孤独渐渐消散了。虽然为了彼此的安全,毕业后谭竹已经三年没有和曲青青见过面,但她知道自己不是孤身一人在战斗,曲青青和她那张看不见的网一直在托举着她。
这几年,谭竹的从政之路在外人看来可以说是顺风顺水。加入min进d后,她凭借突出的工作能力,一步步从普通d员竞选成为d代表、市议员,从嘉义市d部火速调入min进d中yangd部,因受到陈文晖的赏识,很快又被调到“总tong府”工作。在“总tong府”,谭竹只用了八个月就被擢升为一级秘书,被认为将是“陈办”未来最年轻的副秘书长。当然,谭竹知道,自己能够从一个单纯稚嫩的大学毕业生迅速成长为“陈办”的未来之星,这一切离不开曲青青和那张网的支持。这种支持让她能够一次次躲过min进d内部派系斗争的明枪暗箭,在复杂多变的危局中化险为夷。
几年间,谭竹也为曲青青提供了关于min进d内部的大量情报。进入“总tong府”之前,她能够搜集到的多数是内部人事变动、竞选策略之类的普通情报,而调入“陈办”之后,特别是升为一级秘书后,谭竹开始能够接触到一些最高保密级别的核心情报,包括紧急情况下“总tong府”要员的疏散撤离路线、“总tong”在战时的秘密办公地点等等。上个月,她刚刚传出了一项十分重要的军事情报,那是福萨“国防部”呈报“总tong办公室”的一份绝密文件——《关于“天箭计划”在反登陆作战中作用和影响的分析报告》。虽然谭竹接触的报告文本中很多关键词句被有意隐去,但联合参谋部情报局的情报判读专家们还是从中解读出了大量有用信息。
初步判断,“天箭计划”为t军秘密准备的一项反登陆作战行动,将在t海战争爆发后,使用非常规弹药对解f军滩头登陆集结部队进行突然袭击。在报告对杀伤效果的评估中,专家们认为,此种弹药绝对不是任何t军的现役武器装备,而是我方此前从未掌握的一种大规模杀伤性武器。从报告所描述的毁伤效应看,与放射性杀伤的特点高度一致,从而基本排除了生物和化学弹药的可能。联合参谋部情报局局长李剑堂在看过专家组的分析结论后,面色凝重的说了一句:“看来我们的军事准备必须要考虑核武器的威胁了。”
此前从未给谭竹下达过定向情报搜集任务的联参部情报局,第一次通过曲青青向她专递了明确指令——尽快搜集“天箭计划”的详细情报。谭竹知道此事非同寻常,她更震惊于“t独”分子竟敢试图在战争中使用大规模杀伤性武器。且不论这种武器将造成多么惨重的人员伤亡,一旦在t海使用这样的武器,它给整个民族造成的心理伤痕将永远不会愈合。
再难入眠的谭竹索性从床上起来,她到浴室冲了个澡,温热的水流淋在身上,带走了一些疲惫。她走到镜子前,一边用浴巾擦拭着湿漉漉的头发,一边透过蒙了一层水雾的镜面看着模糊的自己。她知道有关“天箭计划”最关键的情报在哪里,陈文晖办公室存放机要文件的保密柜中就放着“天箭计划”的任务文本。尽管自己已经进入了福萨军情局的监控视野,但她不能再等了,必须想办法尽快得到那份文件。
谭竹用手在镜子上抹了一把,手掌宽的镜面上清晰地映出了她那白皙秀丽的面庞,她对着镜中的自己轻轻说了一句:“别怕。”